他满怀温香，不带鬼魅寒意，但一举一动却如此诡异暧昧，全不似蕙罗平日所见人类行止。蕙罗咬了咬牙，说出第三种判断ษ：“妖。”
那目中有一泓秋水，秋水下却分明藏着危险的漩涡。蕙罗垂下眼睫不敢再看，怕再与之ใ相对，魂魄便会沦陷入那深不可测的诡异空间。
赵似这年十七岁，尚未出阁，依旧住在宫中。
蕙罗诧异之下当即问杨日言：“难道官家……”
蕙罗下拜之后，太后身边的侍女命她抬起头来，于是殿中ณ一群人的目光便都落于她脸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向太后轻轻挥了挥手背，周尚服会意，低声让蕙罗谢恩。蕙罗亦知这代表着她容貌通过了太后检验，遂再拜道谢，起身后退至门边，在两名内侍的引导下转身朝皇帝ຓ寝阁走去。
朱太妃打量蕙罗许久，又瞥了瞥向太后，这才启口，似笑非笑地说：“去罢。小心伺候。”
张茂则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及今上四朝，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内臣，在先帝驾崩这样的重要时刻๑都是他在病榻前伺候，寥寥一语便迅促成了此后赵煦继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的事实。陵园中的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甚至为他会亲自离京来为陈美人治丧而感到惊奇。这些蕙罗当时并不太清楚，只是觉得面前年逾古稀的老人眉皆白，虽然并不像身边的内人那ว样频频๗好言抚慰她，但看她的目光却很柔和，可以让她觉察到他怀有的善意，很奇异地令她稍稍安心，激烈的痛哭也逐渐转化为了低声的啜泣。
张茂则ท并未因她的哭泣而改变决定，命内人强为蕙罗换好衣裳，然后走过来，亲手解开蕙罗束的牡麻头绳，牵过她左手，把头绳绑在她手臂上，拉下袖子遮掩好，才道：“别再哭了。入宫之后，你的眼泪要跟这根牡麻头绳一样，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赵佶似在与崔小霓说话，许久都未转过身来。蕙罗略感失望，怕赵煦久ื候，也未便多留，便继续往寝阁方向走去。
蕙罗伺候赵煦梳洗毕，扶他往见客的暖阁坐定，赵煦才示意身边内侍传宣端王入内。
端王赵佶在内侍带领下步入暖阁，头戴黑色漆纱幞头，翅脚๐卷曲如花枝，薄如蝉翼，身穿一袭樱草色大袖春衫，袖口边绣着一枝粉色棠棣，色调明艳，丝质衣料垂坠飘逸，绣工精细入微，棠棣花瓣上一根根胭脂色花蕊历历可见。这十八岁的亲王施ๅ施然往门边一立，便像是给药气氤氲的暖阁带来了满室春光。
赵煦看见他，微微一笑，转对身边的近侍、勾当御药院郝随说：“你看十哥这模样，像不像闻喜宴上的探花郎？”
每年贡举ะ放榜ึ之后，皇帝会赐闻喜宴于琼林苑，在新科进士中择年少貌美者，先赴苑内摘取鲜花，以迎新科状元，这摘花的美少年便被称为“探花郎”。
郝随听见赵煦问话，立即含笑躬身道：“正是呢。”
赵佶闻言，一壁朝内走，一壁应道：“若臣为ฦ探花，必将策马遍游名园，摘取东风第一枝，献与陛下这天下一甲第一人。”
言罢，他站定在赵煦御座阶前，朝赵煦呈出和悦笑意。
起初听见他声音，蕙罗已心有一惊，而现在他立于近处，眉目蕙罗看得清楚，更是全然怔住了。
他目含秋水，风神俊雅，扬袖举步身姿ู清逸，美得不似人间之子……然而，为何他的声音和面目轮廓竟与昨夜那ว妖如此相似？
惊疑之下，蕙罗浑然忘却礼数，一双眼睛直视着他，良久ื亦不知回避。
赵佶举手加额，跪下后以头点地，朝赵煦行隆重的稽大礼。赵煦见了对他道：“你我是兄弟，不必如此客气。”
赵佶行完礼，依旧ງ跪着，肃然答道：“虽是兄弟，亦为君臣，无论在内在外，均不可失礼。”
赵煦浅笑，赐座予赵佶。赵佶又再恭谨拜谢，方才平身，缓缓坐下。
此时的他，完全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哪里有半分妖气……蕙罗越困惑，而目光依然锁定在他身上，难以移开。
赵佶似有感觉，侧朝蕙罗看来。蕙罗心跳险些骤然停止，惶惶然不知他见了她会有何反应。
而他目光与她相触，竟全无异状，只是微微含笑，向她欠了欠身，像对一个偶遇的不熟识的人那样略略๓示意，然后继续端然坐着，上身略向前倾，认真倾听赵煦ะ的话，始终面带微笑，意态闲雅，温润如玉。
赵煦先问他谒陵之ใ事，他从容答来，措辞文雅，条理清晰，寥寥数语便把诸陵祭祀เ之事交待清楚，随即又道：“臣此番๘谒陵，还见神考陵殿梁上生有丹芝一朵，识者均言，此乃朝廷之祥瑞，惟阴阳气和，风雨时若，星辰顺度，方แ可见甘露降，醴泉出，朱草生。此梁上丹ล芝，实乃ี人主平宁、万民和乐之ใ吉兆，又生于神考陵殿，必是神考借此示意，赐福于子嗣。陛下但请安心将养，圣体不日必将康和。”
赵佶与赵似对赵煦说话时语气的不同，蕙罗从这番话里能明显感觉到。赵似与赵煦的确如亲兄弟，彼此“你”、“我”相称，而赵佶还如在朝堂上那般称赵煦为“陛下”，自称为“臣”，态度如此毕恭毕敬，让人无法不留แ意到存在于这对兄弟间的地位之别。
听他提祥瑞之ใ事，赵煦ะ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接话，但问他：“路上风物如何？可有早开的春花？”
赵佶垂目道：“臣于途中忆及神考，已是悲不自禁，又兼挂念皇兄，愈寝食难安，岂有心思欣赏沿途风物……”
言讫举袖点拭眼角，黯然有郁色。
赵煦道：“十哥仁孝，朕是知道的，这次代朕谒陵也甚是辛苦。来年大庆，朕必厚加封赏。”
赵佶忙起身长揖，正色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福分，万万不敢据此邀功。”
赵煦抬手一按，示意他坐下，又问他：“这次去永裕ษ陵，见到你母亲的画像了么เ？”
赵佶摆道：“臣的生母只是贵仪，陵殿不会供奉其影容。”
赵煦道：“杨日言少年时曾见过陈贵仪，改日让他绘一幅贵仪写真给你。”
赵佶立即拜谢，对皇帝恩德称颂โ不已。
赵煦转顾ุ一侧侍女，命奉茶给端王。立即有内人将点好的茶汤奉上。那ว内人走到赵佶身边时，赵佶抬目看她，对她笑了一笑，那ว内人顿时手一颤，杯盏斜斜坠地，茶汤大半泼在了赵佶衣袖之上。
赵煦面色一沉，目光冷冷瞥向那内人，郝随察言观色，旋๙即对阁中ณ侍立的小黄门道：“把周妩儿拖出去，掌嘴三十！”
那ว内人周妩儿大哭，跪求赵煦开恩。蕙罗定睛看来，辨出她正是上次为ฦ赵似薰龙脑香的小姑娘。
无论周妩儿如何哀求，赵煦只是冷面不理。而两侧小黄门已上来几个，架着周妩儿就要往外拖，这时赵佶忽然站起，先朝小黄门喝道：“且慢！”然后转而对赵煦一揖，道：“此乃内人无心之过，还望陛下开恩，宽恕她这一回。”
赵煦状甚不怿，道：“她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哪有半分大内宫人的样子？尚宫尚仪多年的教诲都不知道学到哪里去了。如此惊扰亲王，若不处罚，往后这宫城里的侍女内臣皆会把规矩礼数抛诸脑后。”
赵佶拱手道：“适才是臣陡然抬头，惊吓了这位内人，才使她失手泼出茶汤。若内人因臣受罚，臣如何能心安？望陛下顾臣薄面，施ๅ恩于她，不加以刑罚。”
赵煦不语，赵佶继续恳求，见赵煦不理，最后竟一撩前襟跪倒在地。
赵煦见状摆手，道：“这等小事，何须如此？罢，罢，朕饶了她便是。”随即吩咐内侍松手。
周妩儿带着泣声连连朝赵煦拜谢，赵煦一指赵佶，道：“救你的是十大王，你去谢他罢。”
周妩儿遵命又谢赵佶，赵佶避而不受，自己้却朝赵煦下拜：“陛下一向宽仁，今日之事又是圣德之举ะ，必能ม感动人心而致天下和平。”
“如今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自己像个ฐ明君。”赵煦似笑非笑道，不待赵佶回应，又对他说，“我阁中有身茜色衣裳，我嫌颜色太艳，未曾穿过，若配你倒合适，你现在便去换上罢。”
然后转告诉蕙罗衣裳所在之处，命道：“你去取来，带十大王去西厢房换上。”
蕙罗忐忑不安，既尴尬又有些害怕，无奈官家公开下令，也只得应了，回寝阁取来赵煦所说的衣裳，走到赵佶身边，曲膝一福，轻声道：“十大王，请……”
赵佶旋即起身，亦回了一礼，含笑道：“有劳内人。”于是跟随着蕙罗进入暖阁西厢。
更衣时房中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两名内侍在旁边伺候。赵佶展臂任蕙罗为他宽衣解带，微微仰，目不斜视。
蕙罗除去他被茶汤所污的春衫，为他披上皇帝ຓ所赐的茜色襕衫，在为他整理缘领时，赫然现他脖子左ุ侧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冒出了中ณ单领外。
果然是他。那不堪回的一幕又浮现于脑แ中，蕙罗双手轻颤着，难以继续进行后面的工作。少顷ั，她艰难地抬，去探看他的表情，而他亦在观察她，触及她目光，他嘴角翘出一个ฐ俏皮的笑容，而温和地注视着她的双目竟然一清如水，神情无辜得像个婴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