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所有的库房都被打开了。人们惊叫起来，这里是什么样的富有啊！客房里摆放着紫檀木的桌椅，长颈细瓷的花瓶，墙上挂着洋人的链锤钟，上面转动脑袋的鸟出咕咕的叫声。用手一摇就可以出戏腔戏调的方匣子。在女人的屋子里，锦缎幔帐，铺着红色的毛毯。所有的箱柜大张着嘴，衣服丢得满地，随手就可以抓到เ光洋和女人的饰，这些东西对那些整天围着马屁股转，一身泥巴๒的庄稼人来说，见都没见过，于是人们纷纷地把可以拿走的东西塞到เ怀里。
“‘三江好’是打日本鬼子，救中国的队伍，兄弟们和诸位无仇无恨，为啥帮助牛妖打死我们好多兄弟，你们还是中国人吗？你们的心黑啦！事到如今别ี怪我陈大兴手狠，今天要一个个把你们砍死，用你们的头祭死去的兄弟！杀了你们这些汉奸，我们再去打日本！”
掌灯的时候，大少爷一个人来到เ齐庆秀住的下房，齐庆秀刚ธ刚吃完饭就到炮台里去了。齐姑娘赶快收拾碗筷让大少爷坐下，昏暗的油灯映着大少爷那张苍白、铁青的脸，闪动着油光。他抽烟的时候，眼睛直盯着齐姑娘，目光象是黑蜘蛛的触角在她的身上爬来爬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齐庆秀到炮台里打更。齐姑娘一个人坐在炕上，脚盖着被子，在油灯下给爹做棉鞋。
两匹马从山丘的后面跑上来，又顺着雨水冲刷出来的深沟跑下来，最后两匹马的身影在矮树丛中ณ闪动着。是陈大兴和小龙，先生和李孝东迎出门洞，门前洼地积水结了一层溥冰。上面的草和枯叶被风一吹飞快地滑过，太阳出来以后，冰的边缘又融化了，浸ฤ湿了黑色的泥土。
大兴走进门洞，看见在寒风中瑟瑟抖的兄弟，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所有的人一齐把目光向他投过来，他站住了，想说些什么，可是内心刺痛的感情把他的喉咙梗塞住了。他只是举起手向大家做一个ฐ示意，然后有力地放下，抓住匣子枪的木壳，走进屋里。
“再近一点，抬枪打不到那ว么远的地方แ。”
日本兵的面容甚至可以看清楚了。赵石柱一声命令二十几杆抬枪来个ฐ齐放，这声音象炸雷一样，天崩地裂ฐ，霰弹的烟雾立即笼罩了鬼子群。许多鬼子兵被打倒在山坡上，痛苦地嚎叫，滚动，挣扎，挤成一堆。剩下的人卧倒射击一阵，又扇面似的散开冲上来，但这一次喊声减小了。当他们冲近的时候，赵石柱准备好的第二组抬枪又是一个齐放，真叫响！陪随着这声巨เ响好象吹起一股猛烈的风，好多鬼子被这股风吹倒了，象麻雀被吹得到เ处翻滚。许多鬼子的脸上，身上嵌满了霰弹粒，他们痛苦地嚎叫着，歪着嘴，眼睛恐怖地呶出眼眶。
“好啊，叫响，真叫响。”
鲁铁匠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把大手往腰上一叉说：“什么เ功不功的，让我喝上二斤老酒就行啦！想当年那牛妖家用五百块大洋请我给他家配制枪药我都没去，我鲁铁匠不是说大话，凭咱们这手艺到哪不吃干饭，他家我就是不去，我嫌那ว老牛妖心眼不正，现在打鬼子我得露一手。”
从十几岁开始仇恨和痛苦就在他的心里积集起来。陈大兴和爹出没街头巷๕尾卖艺为生，风里来雨里去，难得立锥之ใ地。古庙是他们夜晚栖身的地方แ。两个人常常在别人在屋檐下避雨。满天的阴云吹不散、撕不开。每当这个时候，爹就把儿子拉到身边仰天叹气：“苍天啊！难道要绝我父子的一线生路吗？”
警察也欺负他们，常常把看热闹的人赶走，摔断他们的棍棒。在陈大兴的心里和这世道结下了仇恨的疙瘩，他恨透了那些当官的，身穿绸缎马褂的人。他暗下决心，学成一身的本事把这些坏蛋斩尽杀绝，把这个天空戮个窟窿。一天父子俩在集市上刚ธ刚打开园场，因为爹没有给警察送些小钱，爹被抓走了，几天以后才找保放了出来。爹的脑袋被打肿了，简直认不出来了，紫黑的血痂把头贴在一起。掀开被撕破的棉衣身上到处是条条的血印子。他微微睁开肿得很大的眼皮，快要凝滞的眼珠活动一下说：“大兴啊！你是苦命的孩子，爹不行啦！咱们再也不能上街卖艺啦！你要记住，是他们打死爹的，我死以后，你去找你二叔……”
鲁铁匠抓住6๔方林的手，不然他要撕开包扎的布。郭永江从水壶中倒碗水，送到6๔方林的嘴边，焦干的嘴唇，张得很大，贪婪地喝了一口，当他半睁开眼睛看见郭永江站在身边的时候，一刹间眼睛里闪动着凶光，怨恨代替了痛苦，他挥手打掉了郭永江手中的碗，嘶哑着说：“我不喝你的水，离开我，离开我！”在他的心里模模糊糊地产生了报仇的念头。“没有比姓郭的更坏的，等着吧！我打你的黑枪，让你死在我的手里。”
先生倒了一碗水送到6方林的嘴边，6方林尽力抬起头，咕噜咕噜地喝下去，说：“先生的水，我喝，我喝！”
先生放下水碗，觉得一股烦乱的思绪搅动着他的心，简直无法压抑下去。他对郭永江说：“走，我们到陈大兴那里去。”
桌子上放着一大碗白米饭，一碗猪肉。小龙已经给温过第三遍了，陈大兴没心思吃，他用木棒拨动着炭火盆，上升的热气烤得脸通红，望着炭火呆。
他好象看见人们站在面前，一双双眼睛流露出惊骇的表情，好象在说：你就是这样对待兄弟们的啊！他听见6方林声声的嚎叫，看见他被抽得遍体鳞伤……也许处罚得太重啦！
他的心中好象出现一片荒凉的大草甸è子，他骑着铁青马毫无方向地奔跑着，身边的水草里不知有多少水鸟拍打着翅膀飞起来。一轮明月从云缝中露出脸来，隐隐约约看见远处起伏的山岭，加鞭驱马赶到那里，那ว里什么也没有。当月亮又躲起来的时候，周围更加黑暗，铁青马倒动着蹄子，烦燥不安的咴咴叫着，大概也感到了孤独的可怕！在这个ฐ时候，陈大兴多么希望有一盏灯把周围照亮啊！
打了6方林，别的兄弟会怎样想？能长时间住在牛家大院吗？眼下大雪就要封山，往哪里去？牛家的二少爷会来报仇的……
难道自己的心肠变硬了吗？队伍打了两仗虽然胜了，可是死了多少兄弟！活生生的小伙子倒下去就再也没动一下，尸体上布满了蜂窝一样的弹洞，在细小的眼缝中透出凝滞的微光，一张张青黄、痛苦表情的脸被泥土掩盖上……在他的心中形成阵阵的隐痛，但是这种隐痛他又不肯表达出来。在他和父亲沿街卖艺的日子里，他常常流泪把尝到的苦处表现出来，现在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时间磨掉了软弱，在他的身上增添了强硬的气质。
“大兴啊！你做得太过火啦！怎么能把6方林打成那ว个样子。”先生一走进来，劈头盖脑地说。
“二叔，你想想那么เ多的兄弟战死啦！为了啥？可6方แ林却趁机图个痛快，给‘三江好’的名声抹了锅灰，不打他对不起死去的兄弟们。”陈大兴把桌上的碗筷一推站起来。
“大兴，难道除了肉刑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你看看6方林身子都被抽烂啦！看了叫人心直哆嗦。”
“二叔，你说咋办？”大兴蹲下去，把火盆的炭火拨一拨，送到先生的脚边。
“当家的，对兄弟们用肉刑é无论如何是不对的，应该讲明道理，听听大家的处置办法。”郭永江说了一句。
大兴拧起眉头，看着郭永江，好象一阵风吹皱了平静的水面，大兴的脸一刹时布满了显示冷漠情绪的皱纹。“难道我没有说清事理吗？我要你开导我吗？你出去，你出去！”
郭永江走到เ外面去，戴上那顶ะ露着棉花的的帽子。他觉得陈大兴把一盆冷水泼到เ他盛着满腔热血的胸脯上。“出去，出去”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他想起来自己参加革命工作多年，受到的挫折还少吗？有多少次甚至要付出生命，眼前生的事算得了什么？想到เ这些，他的心静很快平静下来。队上的事务太多了，使大兴焦虑不安，他怎么能不理解大兴的心情呢！他认定大兴是条硬汉子，抗日需要这样的人。可是要使他成为ฦ一名无产阶级战士，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他决心要把陈大兴争取到เ共产党的方面来，想到这，他的嘴角上浮ด现出一丝自信的微笑。
“大兴啊！郭永江作战勇敢，明白事理，队伍上需要这样的人，你不能这样对待他！”先生呼地站起来，推开门，急步走到เ外面去。
“郭永江，永江，你站住。”
郭永江站住了。
“永江啊！别ี生气，大兴这孩子起牛脾气什么都不顾啦！”
“我不生气，大兴是好样的，牛脾气也会慢慢改好的。“
先生看着郭永江的嘴角上含着微笑，不解其意地摇摇头。
※※※
夜里下了一场小雪，陈大兴到大院的四角炮台查了哨，回来的时候身上落满了雪。登上台阶，小龙替他拍打掉身上的雪。天快亮的时候，周围静极了，一切都睡得那么深。
小龙搬过炭火盆，拨动着炭火。小龙随手扔进一把苞米，一会儿噼噼啪啪地爆起花来。
“小龙，你去睡一会儿吧，我睡不着。”大兴拿起烟袋杆，按上烟叶，在火盆里点着。心里想：“我和卖艺不一样，带好这支队伍真不容易啊！”
抽完两锅烟，他刚朦胧地入睡，就听见先生在外面喊他：“大兴，快起来。”
“出了什么事？”大兴翻身坐起来。
“大兴，有三个兄弟丢â下枪，骑马跑了。”
大兴挎上匣子枪，扎紧皮带，接过小龙递给他的马鞭，大步流星走到台阶上。可他又站住了，回头对先生说：“二叔，他们不愿跟随我陈大兴就让他们走吧。”他心里明白：是因为打了6方林的原因，他的眼睛流露着沉重而平静的情绪，他一只手死死地卡在皮带上说：“跑了几个兄弟，‘三江好’的大旗倒不了！”他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
李孝东、鲁铁匠已经在外面给马备好鞍子。
“先生，这三个ฐ人打起仗来，都是好样的，不明白，为啥要离开队伍。”鲁铁ກ匠说。
鲁铁匠的话拨动了大兴的心，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说：“跟我追上他们。”
原来逃跑的三个人先把站岗的手脚๐用绳子捆了，塞上嘴巴，牵出马跑掉了。浅浅的雪地上留着杂乱ກ的马蹄印子。
陈大兴放开缰绳，铁ກ青马跑出去。迎面的冷风吹得他的眼睛眨动一下，热辣辣的心，使他狠命地抽打铁青马，马蹄扬起一阵雪。
前面的马蹄印呈现在河边的沙柳中，过了冰面，留在小山梁上。陈大兴纵马来到山梁上，远远看去，有三匹马在雪地里一纵一纵地向前跳动。大兴向前探着身子，又连抽几鞭，铁青马从山梁上冲下去，小龙、鲁铁匠蹬上山梁也看清楚了远处的三匹马，立即绕道截过去。
前面的三匹马又跑了一阵停下来。马有气无力地垂着头，似乎快要倒下去了，汗湿的身上挂了一层霜，肋部急促地鼓动着。反正跑不掉了，三个人下了马，丢掉鞭子站在一起，看着渐渐跑过来的铁ກ青马。他们想到6๔方林受到เ的肉刑，知道陈大兴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陈大兴呼呼地喷着白气，脸涨得通红，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
“当家的，我们只求你痛痛快快地打死我们，别让我们活受罪。”
铁ກ青马不停地扭动身子，前蹄刨着雪，好象狂热的奔跑并没有使它疲劳，它咴咴地叫着围着三个人转了一圈。
“我不会打死你们，只想问一句话，为啥要离开队伍？”
“事情很明白，牛妖打死了我们好多人，6๔方林糟蹋了他的小老婆，算啥大事？可是你把6方แ林打得死去活来，对兄弟们太狠心啦！”
“原来为ฦ了这个。我陈大兴对6方林处罚是重了点儿，对不过兄弟们，不过话要说回来，要带好队伍不能ม不严å啊！你们几个兄弟把话说出来，让我心里也亮堂了，话说透了，你们走吧！”
这时，小龙、鲁铁匠也赶上来，鬓角上渗出了汗水，他们手里握着匣子枪，乌ไ黑的枪口对着三个人。
“收起家伙，放他们走。”大兴威地命令着。
三个ฐ人看着陈大兴暗淡的表情没有动。
“走吧！我陈大兴是不会背后伤人的。”
三个人相互观望一下，拉着缰绳，一步一滑地朝坡上走去。
“站住。”陈大兴喊了一声，三个人惊慌地转过身，陈大兴一夹马又回到他们的身边。“喂，你们为什么牵出三匹瘦马。”
“当家的，壮马能上战场打鬼子，我们牵瘦马回去种地也能行。”
大兴皱起眉头，心里有一股酸涩的感觉。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雪地朦胧起来，他落下几滴泪水。心里想：“他们是有良心的中国人，我陈大兴有对不过他们的地方แ！”
为了不让小龙和鲁铁匠看见，他拨转马头，狠加几鞭，马跑开了。小龙和鲁铁匠也跟在后面跑回去。
三匹马跑到河边的时候，小龙回头一看，喊起来：“大叔，他们回来啦！”
陈大兴没有回头，他们穿过沙柳时看见先生和郭永江已经站在面前了。郭永江觉查到เ：陈大兴一瞬间投过来的目光带着直爽和伤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