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
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
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佳肴设不御，旨ຈ酒盈觞杯。
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阮瑀《七哀诗》
夜色中的永寿宫显出一只黝黑的巨兽蹲伏的形状。幽幽的灯光是它怨毒的双眼。远处宫殿绵延，悉数隐没在夜色中ณ，更像是无形的魑魅。没人知道这些宫殿吞噬过多少人，上至帝王，下至宫人。白日里，京城里的一切都被日光蒙上了一层虚妄又堂皇的金色，宫殿更是宝相庄严å，周身裹着令人恍惚的光晕。正是这恍兮惚兮的感觉，引诱着男人们，女人们踏进高高的门槛，成为ฦ宫墙里一去不返的住客。
白天，他们也会像这巍峨的宫殿，为自己梳妆，带上高高的冠冕或者梳上高高的髻，穿上错彩流金的衣裙，走在宫里脚๐步磨得平坦光滑的石板宫道上，成为一道流动的风景。只有到了夜里，华服卸去，铅华洗尽，男男女女才会拥着冰冷的锦衾——无论枕边有没有人，这人是温热还是冰冷，都要忍受着深陷黑暗腹中的难捱孤寂。
卞太后坐在铜镜前，眼神空洞，目光仿佛穿过铜镜，汇聚在铜镜后面的什么东西上。披散委地的长，皎洁如玉的脸庞，素净的的单衣蝉翼般轻薄，透出心衣上五彩丝线钩的一对鸳鸯。眼前小小的三脚樽盛了一半酒，也昏黄的令人生厌。
她已经不会流泪了，年少时身属倡家，出入权门，薄情寡性见得多了，性子早ຉ就如古井般平静。董卓为乱ກ之时，曹操失了音讯，宫里的女人们都收拾细软准备逃走，只有她在稳定人心。又能逃向何处呢，不过是狂风中的一棵芦苇。若是风雨无情，将她扎根的泥土都卷作尘埃，那她，不论愿不愿意，都要粉身在风里。
每次她都沉静地听着风在窗棂上碾下辙痕。
只有这次，她的黄须ี儿，她和曹操最天真可爱的傻孩儿，让她慌乱ກ了。好好地，怎么就中毒了，她又不痴傻，是谁在暗中动了手脚，她都一清二楚。可又能怎样呢，一般的亲生骨肉，一般的先夫血脉，又能偏向哪一个呢，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自古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兄弟永远是排在君臣之ใ后的，而母子的情谊便堕在昏黄的酒里了。
“儿”卞太后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双眼轻阖，酒化成两ä行清泪。
“我那黄须ี儿，威武潇洒的黄须儿，左右开弓，百步断ษ人须的黄须ี儿，徒手搏虎，单掌伏象的黄须儿，力能ม扛鼎的黄须儿，纯良的黄须ี儿母后听说为ฦ你送葬时空中有众人夹道而哭，那都是战乱ກ时被你收殓的朽骨主人们感念你的恩德啊。”
“我的儿，就算你一无是处，又丑又弱，等着母后喂你饮食，替你擦身，总也好过现在。”卞太后此时就像一个ฐ刚丧子的农妇，痛诉着上天的残忍。她又远及不上农妇，农妇还可以不顾礼数在儿子坟头掬一抔新土，捶着地大哭一场，她却只能坐在华丽的深宫中，不能亲眼看到เ黄土覆住盛她儿子的棺椁，更听不见她儿子黄色的胡须ี和黄土摩挲出的细碎声响。
“汝已杀我任城，勿复害我东阿！”
想起自己失了仪态从帷幕后面出来，卞太后还是欣慰大过后悔。如果不是这句带着威胁的请求，他可能已๐经失去了两个ฐ儿子。
卞太后醉了。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ฦ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ณ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卞太后唱出虫鸣般的细声，终是不敢放歌，还用钗子敲着小樽的边缘，做起了年轻时倡家歌儿的样子。叮叮咚咚的响声真是好听得令人心碎啊那诗子建孩儿只走了七步就做成了，她却觉得这孩儿走了一生，而她这做母亲的一生都不会忘了一字。
“阿瞒害我好苦，恁的生下许多豪杰，却不留半个ฐ给姎送终。”苦水刚倒了一半，她直被自己不吉利的言语惊得酒醒了大半。环顾四周，却是无人，一股冷风没来由á地穿堂而过，只让她觉得身上的衣有些单薄。
“紃儿，服侍哀家歇息吧。”
一个年方及笄的宫婢忙从外头进来，恭顺ิ地扶起卞太后一条玉臂。
“太后娘娘，恕奴婢多言，您身子要紧，还是每日多歇息，加餐饭为妙。”
卞太后斜过头去，宫婢把头低得更低。
“你倒是个明白人，抬头给哀家看看。”
“奴婢不敢。”
卞太后素来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著称，就连曹操再世时都屡屡夸赞她“怒不改容，喜不失节”，可现下她的脆弱与伤感却被这年岁轻轻的小婢子看穿，怕是危险得紧ู了。
“凭你一句话，哀家可以杀你。”
“奴婢知道，只是奴婢照料太后每日饮食，几乎是囫囵个端进去，囫囵个端出来，奴婢看着都想抹泪，却晓得自个儿卑微，没福替太后分忧，到从未跟哪个说过。”
“眼前只有你心疼哀家，哀家舍不得杀你。杀了你这般伶俐人儿，岂不是老天都要怪罪哀家。”
正在这空挡，小婢子一抬头，铜镜折了灯光映得她更是肤白胜雪，美目娇็娆，最难得的是说了如此如此竟还是呼吸自如，面不改色。
“平日里见你低眉顺目，没想到还是个美人胚子，与那故去的甄妃倒有五六分相似。”卞太后又把紃ã儿打量了一番๘，越觉得清丽ษ脱俗。
“甄宓如你这般，也不至于一壶鸩酒了结了性命。”卞太后心里默默道：“丁夫人桀骜，最终不容于先帝ຓ，甄宓重蹈其覆辙，放着大好的势头却自投死路，只能说空长了一张脸蛋，哀家纵是爱她也留她不住，只是郭女王未免也太狠。”
见卞太后一时凝神，紃ã儿早在屋里点上了安眠的沉香，目光一直不离开卞太后。
“想我那元仲孙儿更是不易，皇儿对他中意，他还一直勤勤恳恳的，最难的还是要认仇作母，每日恭恭谨谨，孝顺得哀家看着都心疼。”卞太后语调柔和下来。“哀家既要用你便不与你讳言。哀家已๐失了爱子，不想再失了爱孙。元仲身边就是要有你这样伶俐的帮衬着。”
“奴婢不敢。”
“冒死规劝哀家你都敢，这差ๆ事你有何不敢！”
“奴婢听太后差遣就是。”
“再过几日皇上就要带着皇子们去围猎，你且到平原王府去，与我元仲孙儿这般说，不用回来了，就给元仲作个体己人儿，元仲这孩儿重情重义，终不会亏待了你。”
卞太后回身在一个怪不起眼的绷了金角的黑漆匣里取来常戴的明月珰，双手捧着，端详一阵又郑重放在紃ã儿柔荑般素手上。
“这副明月珰是先皇在世时大秦贡来的宝贝，当时有个四五副，先皇垂怜，叫哀家先挑，哀家挑了这一副，只能算中等成色的，你可知为ฦ何？取上者为贪，取下者为伪，故取其中。哀家并非豪门却能安享尊荣，不过是甘心作个中者。”
“太后娘娘的苦心奴婢都懂。奴婢便拼了这条命回护平原王周全就是。”
“把灯熄了吧，天快亮了。”
鸭蛋青色的天上勾了一抹朝霞，送紃ã儿出城的马车穿行在一片明媚中。
许田的围场已经荒置多年，曹丕这次领着皇子们浩浩é荡荡地来围猎还是预先命一部军士除草开道，才不至于让高过人头蒿草坏了他们的兴致。
曹丕一身戎装，骑一匹洁白如云的高头骏马走在最前。骏马勒着金辔头，高视阔步，曹丕也努力做出一副顾眄生姿的样子，其实两腿早就夹不紧马腹，在皇袍下频频颤抖。
后面跟着诸王子各怀心事。
在这有故事的地方แ围猎，曹丕的心思又有谁不懂。
当年汉献帝许田围猎，曹操正在旁边作陪，先帝援弓射鹿，屡射不中，曹操夺弓放箭，鹿应声而倒。
平原王曹睿离曹丕最近，雕弓持在手上，箭壶装满羽箭，心事重重，一匹枣红牝马被他坠得直喷响鼻。他极力振作着精神，不愿让双眼下的两抹暗影显出他一夜未眠的疲态。昨日正是他母亲的忌日，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躲在自己的小书房里，看着私藏的那ว幅洛神像，念着母亲的遗作，偷偷拭泪。母亲的死相很惨，他没见到却猜得到。下葬时以覆面，以糠塞口，无脸见人，有口难言，这是莫大的侮辱。
“我那美好的母亲，我这绝情的父亲。还有她”曹睿摸了一摸腰间的长剑。剑鞘冰凉，让他回过神来。
许田à闲置已久，罕有人际，虎豹狼虫虽不多，麋鹿狐兔却不少。曹丕一路追着猎物，算来也虚了几箭，皇子们不是眼观鼻鼻观心权衡着许多事，就是撒开欢追踪野物，早不见了踪影，也没人敢嘲笑皇上箭法稀松，远及不上任城王万一。曹睿倒是乖觉，兀自伤心也不忘了跟着父皇，不远不近地，那些虚的箭，权当没看见。
不远处呦呦鹿鸣，曹丕定神谛听，深深吸气，咬牙将雕弓拉满，瞄了那ว么一下，额角就迸出几条青筋和几颗冷汗来。箭破空而去，鹿应声而倒，曹丕几乎要为自己欢呼，早就有仆从叫起好来。
“父皇好箭法！”曹睿也只得附和。
曹丕驱马向那鹿去，稍近些才看到เ那鹿是头母鹿，有头小鹿正从它倾颓的尸身腹下向外钻，正露出个新า冒了角芽的毛茸茸的小脑แ袋，四处打量，显然不知道生了什么。
“元仲，射那小鹿。”
曹丕一声令下，“扑”的一声，曹丕忙看那鹿，却是曹睿翻倒在马下。
“皇儿！”曹丕一惊。
曹睿顺ิ势匍匐在地。
“父皇恕儿臣不能。”曹丕蹙眉垂目，正迎上曹睿一双泪眼。
“父皇已杀其母，儿儿臣不能ม复杀其子请父皇降罪。”曹睿深深拜下，整个ฐ脸深埋在曹丕坐骑蹄下的尘埃里。
曹丕本来最讨厌妇人之仁，这会前想想甄妃生前的姣ฑ好容颜，后想想曹睿此时的一双泪眼，再看看那懵懵懂ฦ懂ฦ颤颤巍巍的小鹿，再也难以说出半句责怪的话语。
“元仲皇儿，快起来，不杀便不杀，朕会好好待它，待它长大，送它驰骋原野。”
“谢父皇恩典。父皇仁慈，皇皇儿铭记在心。”
话说着，曹睿眼中的浓墨涣散开去——
他只想起那幅洛神图上母亲在云中忽隐忽现的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