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企喻歌》
三国之事，上起于祸乱，下结于荼毒，分分合合，英雄枭雄，不可胜数。且将期间一个算不得英雄亦算不得枭雄的人物，六十余载生年故事，细细讲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本冉弱一子，目睹那狼奔豕突，幸得寿终，实属不易。又为祖母养老送终，谋得多年清净加上不朽名节，比起那些名未立身先陨的猛士，还是要幸运几分。星移斗转，往事都付了云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与君做个笑谈。
洛阳城内，芳林园中ณ，翠叠似帐，波兴如海，天渊池里起九华台，草创未就，富丽之气早ຉ已满溢出来。暮霭茫茫，晓雾霏霏，远眺恰与姑射相似，近观略๓较蓬莱不同。
初春正月，王气起处不着霜雪。池间游鱼恍惚有一二逆鳞，台上公子踟蹰怀万千心事。只见那公子引领ๆ南望，眉间紧蹙，手中满满一尊醇酒也来不及啜饮。这公子不过三十余年岁，鬓间竟杂了些许白，面皮晦暗，唇无血色，想来是背负了太多家国事，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竟未老先衰，憔悴如斯。这公子正是乱世奸雄曹操之子，曹丕曹子桓。如今曹操早ຉ已作古，正是其子当权。这曹子桓虽没有老瞒横槊赋诗的豪气，论起心机韬略并不输于其父，所以资历深厚的老臣，位高权重的公卿都不敢怠慢。
这会公卿朔望日朝罢1，奏明疑事，听断大政，论辩得失。经曹子桓一番条分缕析，群臣无不讷然，心中暗暗佩服皇帝老谋深算，不逊先皇。此时曹子桓远眺江东，若有所思，正是胸ถ中有丘壑，只是苦于筹谋未足，总是前后龃龉不得章法。他手背青筋略凸，樽中满满的酒水漾起波来，几乎要溅出边沿却和酒樽一道被稳稳放下，终于平静下来。公子挥了挥手，立在不远处的女婢垂趋步，直到近前。曹子桓也不看她，只是凝睇着九华台最高一层檐角的风铃，淡淡道：“取笔墨来。”
“丧乱以来，兵戈未戢，天下之ใ人，互相残杀。今海ร内初定，敢有私复仇者皆族之。”墨汁淋漓，曹子桓轻叹一声。
“即日下诏，敕诸军但深沟高垒，不得妄进。若君必效忠节，以节疑义，登身朝到，夕诏兵还。此言之诚，有如大江！”黄武三年休战之ใ耻历历在目，曹子桓不禁扼腕长嗟：“朕立誓不过一年有余，吴人自大，碧眼儿愈猖狂，只是内忧未决，朕无暇东顾，姑且忍让一年，以伺良机。”思虑至此，曹子桓愁眉更紧，胸口烦闷，咳了几声，几欲作呕。女婢来扶，他挥挥衣袖，驱她离开，腥膻滋味仍在腹胸间翻涌不息，他一身疲态着实不愿被觉，紧着掩住口鼻，缓缓坐下来。
玄鸟东来，栖落新枝，啁啾婉转，欣彼嘉ล时。曹子桓目不转睛地看那ว鸟儿，蓬松松鲜明羽翼，八成不是去年的那只。“刘ถ备新薨，曹仁久病，孙权未老，春秋正盛。才窘不堪忧，唯恐不假年啊！”曹子桓负气满饮，酒浆顺着他的喉管泼辣辣卷过，引得他狂咳不止。天渊池水随风乱ກ颤，惊走了栖在水边的一只鸬鹚。
九华台在中央，外围是一圈观阁，再外是宫殿，宫墙，料é峭的春寒。洛阳城像被珍藏的瑰宝，有温润的气息直透出来，又或是像荇菜浸在水里，枝蔓招摇。
“使君”
竹海深深，熏风和畅，竹叶娑娑作响。掘笋子的农人们纷纷停锄。林边的溪水旁传来了浣ã纱姑娘们清亮的歌声：“三月雨水叮咚，笋子钻出地皮儿，劳烦大哥转告，使君户添新า丁。”杵捣在月白色的绡纱上，激起的水和纱的一片觳纹。伴着铮铮琮琮的声响，和上了林间风叶摩挲的调子。锄尖斫ว断笋根，干脆清越，农人们也唱起了：“溪水流，竹拔节，三月天，好时节，李使君，遥相告，添孙儿，乐淘淘何不还家将孙抱？”农人歌声醇厚，如那熏风一般，在竹林间穿行，竹枝微摇，附在竹笋上吸食鲜美竹浆的金色竹牛嗡嗡震动翅膀。
这便是朱提郡了。山多竹，池千顷，兽不避人，人不揖让。群山围绕间有个顶ะ大的池子，池子边上有个立陡立陡的石梁，天然生着些云纹，传说是有鱼跃过去化龙升天的，再加上周遭山脉连绵隐隐有龙形，这池子故被唤作龙池。龙池水清冽，深而见底，池底银光灿烂，颇็为神妙。农人种植皆引那龙池池水，物华天宝，池水通灵，朱提郡人人饮水用水，天长日久，均沾了灵气。启齿歌咏，举手舞蹈，天然一派与日月同作息的风韵。
自蜀汉以来，叟族、僰族与移入的汉族杂居，风俗各异，各不侵扰，虽有汉族大姓屡屡纳移民与叟、僰人为ฦ部曲2，为之ใ耕种浣洗，人久居画ฑ中总是少了些戾气，汉族大户对这些部曲从不紧紧催逼，幸而两厢安好，已๐有多年。与山外战事频仍，饿殍遍野相比，此处足称人间仙境。
朱提郡太守姓李名光，更是个山水滋养出的闲逸主，本性恬淡寡言，浸在朱提久了更是不喜嘈杂。上任以来，仅是必要时督务耕稼，规劝桑麻，也不修缮府衙，也不另起新宅。每日晨起骑一头老牛，慢悠悠往府衙踱，待到เ了，日已中ณ天。幸亏民风淳朴，又没有滋事之ใ人，加上朱提去蜀郡ຉ山高路远，恰同方外，少应酬，寡谕令，难得的清静。真也不知是天遂人愿，恩赐李光衣食无忧，老来安宁，还是李光别具慧根，暗暗里合了天命人心。
这会李光正在堂上坐着，懒โ散散观一椟公文，新า锉的指甲随意叩着案沿，闷闷钝钝ๅ，断断续续的声响催人入眠，若不是胸口起起伏伏，谁见了都会说这人正与周公对弈。忽然衙门口跌进一个头扎锥髻的童儿，披毡歪向一边，也不看顾ุ门外未系上的牛，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直盯着李光忽闪不住。
“李使君”小童试探着叫一声，见李光微睁开眼睛，忙竹筒倒豆子般叫个ฐ不住：“李使君，快回家，抱孙儿，快回家，抱孙儿。”
李光睁眼一瞧，眼前立着一个ฐ黑黝黝亮泽泽的彝人童儿，正在扭正歪向一边的披毡。
“哦，多谢，多谢。”
李光正欲掏些果子，那童儿已倒骑在牛背上了，笑意吟吟的。唇间一片竹叶被吹得尖亮的响。李光忙将岸上的椟板推向一边，迈出席去。
“来人，备马！”
“使君，马换酒了”
待到李光赶到家门前，日头已经偏西了。绛色的霰抹在山尖，龙池的水金光灿烂。李光甚至想先闭上眼在这极具佛性的晚照中ณ静默一会，只是别扭的履尖夹得他脚趾生疼，当他察觉两之履左右刚好倒反，李刘氏，他温顺的妻，已๐经蒙着霞推开蒙着霞的柴门了。
小小的婴孩裹在霞色的襁褓中，五官都皱皱的。李光吃惊地吸了口气，这孩儿还没生出眉毛，大概是眉心的位置显然比别ี处皱得更厉害些，李光年逾半百，还是头一遭见新生的幼儿蹙眉。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李光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不过婴孩只要好生将养终会饱满若新熟的蜜桃，此刻为他忧虑深远为时尚早。
他伸过手去，想摸下这孩儿并不浑圆的头上稀疏的胎，谁料“咕”的一声，这孩儿竟哭了起来。
李刘氏笑着解嘲：“名不正则言不顺，使君不曾给孙儿拟个佳名就想摸摸孙儿，孙儿自然不应允。”
李光凝重地看了一眼窗外不远处金红色的龙池，一定神，用手指沾了些汤水，在木桌上郑重写下一个“虔”字。
也怪，孩儿狸猫般的咕哝瞬时停了。
“吱吱吱”
夏蝉聒噪，天渊池蒸腾起一片水雾。
曹丕曹丕字子桓已汗透几件衣服的后襟。九华台台高风劲，仍是难以让曹丕凉爽安乐。他尽量调匀呼吸，努力压抑胸ถ口的钝ๅ痛，五指跪在身前的弹棋局上。青玉局微凉，他指节的皮肉几乎胶着在局上。木制的白子与黑子安分地停在棋局上，像平原上突起的一座座小山，在他看来确是蠢蠢欲动的千军万马，随意分布在棋局之上的篦子，木盒则是阻在眼前的山川河岳。弹棋的有趣之处正在于此，也正因如此，曹丕对这玩意儿是最愿意钻研的。
眼见曹丕前一瞬还坐得如一尊石像，“噗”的一声，一指弹出，白棋平平飞起，在篦子细密的齿上借了一势，眨眼间已将斜左方的黑棋击落棋盘，直在地上弹了十数下才化去余势。
曹丕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一睥睨，书吏快步上得阶来，濡湿华翰，引腕聆听。
“朕忽有所感，为《弹棋赋》一篇，待任城王至，馈之以表兄弟之ใ情。”
曹彰策马在驰道上，风吹得一部ຖ黄须分作两ä束，从下颌直飞到两腮去。他宽厚的唇弯成一个弧线，上次兄长召他宴饮谈笑已经是上个节气的事情了，加上路途奔波，在宫里呆的时间屈指可数，在母亲卞太后身边的时光就更是少得可怜了。
“母后，皇兄，我恨不得像离弦的箭奔向箭垛”
曹彰屡屡加鞭，他胯下的黄马吃痛，四蹄翻钵也似。说起来这马还是他用一名美妾与那悭吝又大胆的幽燕豪客交换来的。平日极其爱惜，甭说槌楚，就是一鞭都没受过的，现下却被抽打得满臀白痕。
他身上穿的是曹操还在世时钦赐的华袍，火红的，如太阳般耀眼，描龙绣凤，饰以雉尾，远远看去，就是一片赤色的烟霞席卷而来。这袍是那次铜雀台建成后骑射较量夺魁的嘉ล奖，他一箭射透了九层犀甲，那ว甲片在青天上纷飞的样子，他至今还记得。袍子都是收在最干燥光洁的匣子中ณ，不许旁人窥伺的，现下确当风猎猎狂抖，卷上滚滚风尘。
马蹄得得，一股蓬ศ勃的生气几乎ๆ要从曹彰饱胀的肌体和鼓胀的华袍中挣脱出来。
一路草木飞快地向后退去，推搡着黄须的男儿，往他最心驰神往的地方แ。祭坛，刀俎，虚伪地化作家和家门前熟ງ悉的果树，慈眉善目地张开口，等着形若虎狼，心如赤子的黄须儿欢喜鼓舞地投身进来。
“局则荆山妙璞，藻扬晖。丰ถ腹高隆，庳根四颓๙。平如砥砺，滑若柔荑。”
曹彰愈策马愈意气风，吆喝吆喝便有了调子：“丈夫当做霍去病，将兵十万驱狄戎，骑驰沙漠披坚锐，临ภ难不顾我先行。赏必行，罚必信，多建号，屡立功，不做博士苦穷经。”
“棋则玄木北干，素树西枝，洪纤若一，修短无差。彖筹列植，一据双螭。滑石雾散，云布四垂。然后直叩先纵，二八次举，缘边困造，长邪选取。”
曹丕在九华台上长吟，台下小黄门蝼蚁般匆匆忙忙来来往往。
“啪”
白子击落最后一枚黑子。
“宣任城王觐见”黄门尖利的声音穿破长空，滑翔而过的苍鹰仓促地一振翼，报以一声啸叫。
永寿宫中ณ龙涎香沉郁的香气氤氲满室。
一个雍容的中年美妇斜倚在软座中ณ，一对彩凤衔珠的错金大钗ู坠得她白皙的脖颈歪向一边。这使得脖ๆ颈่一侧肌肤绷得瓷实，光洁得蛋白也似，另一侧肌肤挤在一起，微微堆些碎褶，像被木勺弋皴的奶皮。
妇人妙目轻阖，素า手低垂，耳机悬系两ä串ธ明月珰悠悠颤动。两边婢女交替打着羽扇，一时寂静，前来通报任城王抵京消息的人被老远挡住，没人胆敢搅扰了卞太后难得的假寐时光。
几案上黑漆碗里还余下半碗葡萄色的残羹，映着卞太后罕见的盛装ณ。
九华台高耸在水中央，除非乘船渡水，否则不得登临。
望见劈波而来的龙船，被黄门引至天渊池边的曹彰忙揽袍下拜，虎躯落处，惊起一片尘埃。
曹丕远远就看见那扬尘。
“子文曹彰字子文，为兄侯你多时了。”曹丕的目光与身侧秀如一株柳的小黄门的眼色弹指一触，小黄门纤腰一折，大袖轻舞，径直到楼ä外去。
朱提郡雨后生出了不少新笋，竹枝也长得足够长。
李光折了一枝给他牙牙学语的孙儿拿在手上，自己้背起盛孙儿的竹篓，担起竹扁担，挑着两ä个空竹桶往龙池边去。近日来给这孙儿换洗尿布，少不了费水，他又不愿意去竹林溪边与那些浣洗的妇人相争，便往龙池去挑水。他身子健旺，又放心不下整日醉心经史的儿子照料这孙儿，李刘氏忙着照料é产后坐了病的儿媳，这看管孙儿的担子就同担水的担子一道落到了李光肩上。
李光的麻鞋踏在积了好多年的枯竹枝顶层，出极富韵律的声音。小小的李虔攥着的竹枝刮ุ在竹干上，“噼噼啪啪”响个不住，竹枝竹干相击的声音和他咿咿呀呀冒出的儿语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李光耳中，恍若天籁。
“今生若能长久如此，也是不枉了。”
龙池照影，李光颔下的几缕微髯在粼粼波光中ณ颤得饱含喜乐。
他引颈四顾ุ，现一个ฐ平整的好去处，离龙池又不远，便先把竹篓卸了，稳稳当当把孙儿安置好，再回去汲水。
清冽的池水在墨色的竹桶里一样显出墨色，一下子没有在池里那么可人了。
山中云气妖变，方才还是明朗的大晴天刹时如一潭搅浑了的池水，青黄驳杂。浮ด云蔽日，惨雾封山，一步之内不辩牛马。
一声凄厉的猿啼让李光打了个ฐ寒噤，这许多年的平静和欢喜怕是过于奢侈，他只感觉上天要将一切的一切悉数收回。
顾不得两桶刚汲满的水，李光猛一回头，来不及倒抽一口冷气，胸口挨了一闷棍的痛感早已蔓延开来。
“虔儿！”他颤抖着拨开一瞬间长高的的蒿草，竹篓和竹篓里的孩儿早已不见踪影。潮湿的泥土上还留着几个ฐ五指分明的脚爪印。
“天杀的老猿！”李光对着远处的山林赌咒，脚下步子赶在声音之前。又是一声猿啼，像是回答，更像是嘲弄。
朱提郡临山，山中多猿，时常哀鸣，令人胆寒。天长日久ื，被山林滋养的比别处更加古怪刁钻，趁人不备，偷走刚洗过放在一边的衣服，糟蹋扬好晾在院子里的粮食那ว是常常都有的，对此李光也早有耳闻，可谁知这次偷的偏偏是孩子，偏偏是他唯一珍视的乖乖小孙子！
“或许是母猿丧ç子？或许是”李光脑中时而空白，时而钹铙齐响。“那也不该偷走我的孙子，让我痛心疾！”李光脚上的麻鞋早不知滚落到เ什么地方，袖上也多了数不清的被树枝牵攀留下的印记。
素日清翠幽静的竹林山路此刻都成了噬人的魔窟和蜿蜒的毒蛇。
李光咒骂、奔跑，看不出一丝老态，震惊后迟钝ๅ的泪随着他颠簸的脚步一路滑到他耳朵里去。他几乎听见老猿的呼吸声，却还是一无所见，一不留神被个东西绊倒在地，挣扎着要爬起，只觉得脱力，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
泪愈止不住。他的头被方才奔跑中ณ裹挟着他的迷雾漆白。
“那不是盛虔儿的竹篓！”李光手脚๐并用将自己้拖曳到绊倒他那物什跟前。
“是了是了！”他抚摸了一下竹篓用滑了的凸凸凹凹的外皮，整个人恨不得钻进那篓子去，他甚至看到虔儿咧着没牙的嘴冲他笑。可惜，篓子空空如也。那床鲜艳绵软的小包被也不知牵缠到那棵树上了。
“虔儿，虔儿”李光仿佛变成只老猿，手脚并用地爬行，一路掀起枯枝烂叶，他的头被刮ุ松，委顿地堆在肩上，随着身子耸动。
转眼已是七月，竹林一片老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