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鹤什么都没做错，每件事她都是自己出钱出力地做，并都是建设性的事情，家里还是越来越紧张。连多鹤自己都意识到了，不断解释：她没有嫌弃他们，只想来点小改善，让他们更舒适更卫生些。
要办就得马上行动起来。要正式结婚，要向两国同时申请，一是出国，一是入国。
周围已围了几十号观众，居委会的四五个女干部全层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
五个ฐ女干部马上对下面吼叫：“朱小环，回家打孩子去！让省里领导同志看着影响坏透了！”
“那你该看看他们的头，让我给打成啥样了！”
“我不吃！”大孩说。
“我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有数。”小环就那样不紧不慢地和她扯，看着女干部气得捶胸顿足。从小环两只微肿的眼镜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小环看了袖章一眼，对尚未反应过来的多鹤说：“让你戴，你就戴吧。做都做出来了，瞧这针脚。我脚丫ฑ子都缝得比这强。你就凑合戴吧。”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我在台下听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这个小子就这样拉，拿后脑勺看台上演员跳舞！我问你，你为ฦ什么不看着舞台？”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地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灰色伏尔加停了停，又开走了。不一会儿，车间主任对多鹤说：“刚才厂革委会的彭主ว任打电话来，叫你去一趟。”
去开水灶约会？
车间主任来了，搬了一张粗制滥造地凳子让彭主任坐。凳子是给工人们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ว任一坐上去，马上下来了：坐上去他和多鹤视线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尽管小彭是坐伏尔加的身份，住的宿舍还是原来那一间，所改变的是整个ฐ走廊都成了小彭警卫队员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现在很多人惦记。
工厂停工了几个月，因为钢铁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权，弄得所有工厂乱了套。张俭和对面楼上地朋友学会了养鸽子、驯鸽子。这天他和二孩带着黑狗出门放鸽子。看见一个穿空军制服的小伙子东张西望走过来。
“您找谁？”张俭问。
他俩跑来了。他们对她地表现也一点不懂。在一个窝里活这么多年，不愿懂就可以一点也不懂。张俭和多鹤的亲密是不见天日的，是几年不发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环的亲密天天发生，发生在一楼人面前，几十幢楼的人面前。
多鹤又大声说了句话。这回张俭愣住了，小环对她说：“你再说一遍！”
“小彭那小子，读几年技校还真装ณ得跟书生似的。恐怕给咱小姨写的诗歌，豪言壮语，赶上给丫ฑ头抄的那ว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样儿……”
“我……我听小彭说。她是个ฐ日本人。想着抗战那么多年，啥时候跟鬼子靠这近过？”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去沈阳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卖的。”她简单扼要、实事求是地态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点偏差。
而眼前这个叫竹内多鹤的女子，是那场大劫之余数。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当真大概很难收场。
丫头有时给小环弄得写不下去，就说她落后，右倾。
二孩怎么也不睁眼。灰白的小脸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蓝色的旧褂子洗得发白，袖口被接长的一截蓝色还很鲜。肘部的补丁是黑色地。这是个ฐ穷人家的孩子，却是一个极其整洁自尊的穷人家的孩子，补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给烙铁ກ烙得多挺括！
二孩这回不睁眼了。“像刚才那ว样叫！”
天大的冤枉！
小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他问自己的话：是变了了吗？是吗？
没有点灯。没有月光。屋里的燥热在黑暗里流不动。他就是一股黑暗的体味，随着他一件件地脱衣，味道大起来，热起来。然后他就成了一个个黑暗的动作，其中一个动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两个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一步好像还怕她挣扎似的。她说了一声：我怕。他没有听懂ฦ。她是怕在这实心的黑暗里从小姑娘变成妇人，她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就在黑暗里给他拿走了。她又说：我怕。他搂住了她细小的腰部……她哭起来，泪水尽往耳朵里跑，他也不来替她擦擦。
从那以后张俭隔一阵就带多鹤去看看电影，吃吃馆子。他们的主要幽会地点就是俱乐部后台。即便台上挂着大银幕在放电影也不打搅他们的好事。他们把布景搭得很富丽ษ堂皇，宽大的城堡，长青藤密布，西方人的长椅。他们不断在后台历险探宝，发掘利用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的幽会也就越来越古典、戏剧性。有一次他们正躺在长椅上，听见打雷般的口号声。前台不知什么时候开起大会来，他们从后台出来，才发现那是表彰大会：上级领ๆ导表彰了张俭所在的钢๐厂出了优质钢材，造出了坦克。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小环不吱声，手还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撸着张俭刺猬一样的头发。
这个警察二十多岁，一边打量她一边把手里的硬壳帽戴到เ头上。他问她是不是好一点。他的话又跟那个ฐ男医生和那个女护士不同，又是一种音调。因此他讲到เ第三遍时她才点点头，接着给他鞠了躬。
“不要那么客气。”警察皱起眉头，有点嫌烦的意思，同时他做了个手势。她是先懂他的表情和手势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谈。”
这时门外有人喊：“张师傅！”
张俭烦了，闷声吼道：“扯臊！”
不知怎样一来，张俭避过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响，听不见自己心里绝望的责问：你在干啥？！你疯了？！你真像当年说的那样，想把这个女人丢了吗？他也听不见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正是好时机，千载难逢，是她自找的！
张俭把孩子们交代给老板娘，跑到雨里。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着路跑回来。小路挂在山边，通到เ江里。江水一个一个ฐ漩涡，一旦ຆ落进去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风在松树里变了声音，呜啊呜地响，带个长长的笛音。小环看看快没气了的多鹤，忽然想到เ了狼。她不知这座不高的山坡上会不会来狼。多鹤眼下可别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小环站在哗哗作响的排汛沟边上，听着自己的歹念头在哗哗流动，流走了。
张俭一旦ຆ拿出主意来就没商量了。第二天他进了家门。多鹤上来给他解鞋带，他叫她等等，他得先把事说了：他们下月搬家。小环问，搬哪儿去？搬得远了。比哈尔滨还远？远。到底是哪儿？工段里没一个人清楚它到底是哪儿，就告诉说是长江南边一个城市。去那儿干吗？工厂有四分之一的工ื人都得去那儿。
夜里小环躺在炕上，想象不出不往朱家屯跑的日子是什么日子。活不了也得活，再没有爹、妈、哥、奶、嫂子听她说“不过了”。她感觉一只手伸进她的被窝，准准地摸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乏乏的，一点性子也没了。那只手把她的手拖过去，放在那副说话不爱动的嘴唇上。那副嘴唇有些岁数了，不像它们刚亲她时那样肉乎了，全是干巴巴的褶子。那嘴唇启开，把她的手指尖含进去。
多鹤知道一来一往的话都是在说她，人人事关重大的表情也是因为ฦ她。两年多来她能听懂ฦ不少中国话，不过都是“多鹤把鸡喂喂”、“多鹤煤坯干了吗”之ใ类的话。这种又严肃又快速的争执她只抓得住一小半。她正在消เ化前一个词，后面一整条句子都错过去了。
小环瞪婆婆一眼。婆婆明白她在拿眼睛叫她“笑面虎”——她们吵架的时候媳妇扬开嗓子骂过她。
母亲和儿子挤挤眼。厕所里水管子哗哗流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