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在3个ฐ月前装修好的，一切装修事宜都由江河操办，他几乎用掉了所有的也是仅有的一点积蓄，甚至还向朋友们借了几万块钱来筹办一个月以后的婚礼和喜酒宴席。江河的父母在一个偏远的农村，几乎没法给儿子结婚出一点力。而白璧的父亲也早就死了，她同样没有多少积蓄，这使他们没有钱买新า房子，这套房子，还是10多年前考古研究所分配给白璧父亲的那一套，所以，所谓的新房其实还是旧房，不过是重新装修一遍而已。虽然，江河对入赘这个词有些忌讳，但在没有更多的钱之前，他只能在白璧的家里做新郎，因为他在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家，只是住在考古研究所隔壁的大学研究生宿舍楼里。在装修那段时间，白璧住到了她最要好的女友萧瑟的家里。一个月前才搬了回来，然后静静地等待新婚的那一天，然而，她的新郎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第一次认识江河是在许安多的生日聚会上，那晚她一直觉得有一个人的目光在注视着她，但又捕捉不到那个ฐ目光。直到聚会结束以后，她拒绝了许安多用摩托送她回家的请求，独自一个ฐ人回家时，眼前才重新出现了江河的目光。她答应了江河送她回家的请求，路并不远，他们步行走着，几乎ๆ没说什么话，只是江河的眼神在不断地闪烁着，似乎是在用眼睛和她进行着某种交流。第二天，白璧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邀他出来，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เ要给他打电话，总之是一种直觉，谁都说不清的直觉。从江河拿起电å话和她说话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和许安多完了，而和这个叫江河的喜欢沉默的人开始了。她又记起了江河的目光，他的目光总是在不停地闪烁着，犹疑ທ不定，似乎深含着什么，又或许是一种深埋的自卑感所致。有深刻自卑感的人，通常也有很强的自尊心，白璧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尽管嘴上从来没说过，但江河从来不愿落在别人后头，而且他也总有自己的办法过别人。这个城市一向有着歧视农村人的习惯，这使得江河总是带着一种屈辱感生活着。白璧深深地感到了江河的目光里隐含着的屈辱感，她知道这是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平等，所以，江河需要她抚慰自己้。
现在，他最要好的朋友已经死了。
那天白璧倒在马路上，是被一辆助动车撞了，其实伤得也不重，只是擦破了皮而已，许安多驾着摩托路过那里，现了她。于是，他主动地邀请她上来，带她去了医院，他还记得白璧贴在他背后的感觉，冷冷的，一言不，有些抖，就像载着一件白瓷做的佛像雕塑。瓷器是碰不起的，作为ฦ考古人员的许安多深谙此理，他始终不敢造次，只是觉得白璧绝对是一个ฐ与众不同的女孩，身上总是散一种让人不可靠近的力量。后来，他才知道，白璧的父亲叫白正秋，也是当年考古研究所的老前辈，与所长文好古是同一届的，在十几年前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然而，她最终还是被江河夺去了，可是，江河还是没有等到真正得到她的那一天。别再想她了，许安多摇了摇头，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马路。
江河打开了一台电å子仪器，然后把几块人体组织切片放到了仪器的扫描窗口里。他点了几下鼠标，扫描窗口里响起了轻微的声响，而仪器连接着的电å脑屏幕里则显示出一组曲线图。这台机器平时是他负责使用的，没有多少人能看懂那些曲线图，尤其是一些年纪大的研究员，他们总是不习惯使用电脑แ，嘴巴๒上挂着的则都是一些老经验。他仔细地观察着电å脑屏幕。随着电脑屏幕里曲线的复杂变化，他的头有些昏眩，目光变得紧张起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更清醒一些，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盯着屏幕，看着那些惊人的曲线。
这是一个细沙般的声音，均匀柔软富有质感。江河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他想要把一切都告诉她，但当那句话要从喉咙里涌到嘴唇上的时候，他却停顿住了，片刻之后，那ว句话又被他硬生生地吞咽了回去。
“估计可能是酒后驾车，在深夜11点，没戴头盔，开着一辆车龄较老的国产摩托，沿着苏州河边的小马路一直飞行驶，因为ฦ苏州河拐弯，他来不及控制方向，直接撞在了防护堤上，身体被撞飞了起来，头朝下掉在马路上，当场死亡。”警官以极其客观的语言叙述着事情的生经过。
“当时在旁้边没有其他车辆或者行人吗？”
“没有，苏州河边上的小马路，平时在深夜很少有车辆。只有一个报案人，声称他当时在外乘风凉散步，现死者在出事前曾经倒在摩托车上，停在马路边。报案人说死者当时突然坐了起来，神情和古怪，满口酒气，嘴里直叫‘救救我’。当时报案人以为死者可能突心脏病，于是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正当此时，死者忽然驾驶着摩托疾驶而去，在冲刺了约100米以后，撞上了防护堤。”
“救救我？”叶萧的脑แ海里瞬间出现了这三个字，他抿起嘴唇想了想，然后轻声问道，“死者生前有没有心脏病史呢？”
“不知道，这还有待尸检结果和查询他的病史。”
“那你是怎么看的？”
交通队的警官很自信地说：“这只是一起简单的酒后驾车的交通事故，死者临死前所说的话可能是因为饮酒过度而引起了身体中的某种不适，当然也包括心脏病，过度饮酒而引心脏ู病作的例子很多。等一会查一查他的血液中酒精浓度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故我们处理过很多，要知道，总有一些人摆脱不了酒精的诱惑，结果自己้害死了自己，这个人还算好，没有把别ี人也害死，也算是积德了。市局的小伙子，你喝酒吗？”他突然拍着叶萧的肩膀问道。
“啊，是问我吗？我很少喝酒。”叶萧的回答有些慌乱。
“这就好，啊，市局的小伙子，你说，真的有必要把死者解剖一下吗？”他以疑惑的目光看着叶萧。
叶萧觉得现在不能退让了，他坚定地说：“是的，必须要解剖。”
对方点了点头，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那么เ，尸检就开始吧。”
先验了验血，检查血液中的酒精浓度，结果是严å重标。然后，法医拿起了手术刀，轻车熟路地从颈部正面插进去，然后直直向下切，一直到เ下腹部。叶萧看着解剖台上许安多的身体中间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就像是拉开一件白色夹克衫的拉链。
然后许安多的肋骨被专用的器具折断，并被拿开。接下来是他的肺脏ู，放到旁边的盘子里，就像是厨师从锅子里拿出什么刚ธ炒完的菜放到盘子里准备端给客人们食用。不过许安多的肺脏的颜色相当难看，叶萧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时候是学过解剖学的，而且这门课的成绩还相当不错，他看得出许安多是一个经常吸烟酗酒的人，虽然年纪不大，肺却明显衰老了。
然后是心脏，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膜，但是这颗心脏与他的肺截然相反，心脏很健康。看不出有什么心脏ู方面的疾病，也不可能ม是血管阻塞。反正可以肯定他的心脏与他的死无关了。接着是肝脏、肾脏ู、脾脏和肠子还有胃里残留แ的食物，没有现异常。
虽然一切正常，但叶萧的心跳却突然奇怪地加，头有些眩晕。过去在学解剖学的时候，他曾经亲手执刀做过这种事情，但是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除了一周前，在给考古研究所的一个叫江河的死者做解剖时候，陪同在旁边观察的他也突然有过这种奇怪的感受。他调整了呼吸的节奏，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剧ຕ烈心跳，并竭力保持镇定，以不让别ี人看出来。
虽然许安多的头部已๐经一塌糊涂了，但是，按照ั顺序，哪怕是走过场，也还是要让他的脑子也挨一刀的。法医似乎对这种事也无所谓，他手中的刀避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鲜血和脑浆，从后脑开始，把残存的头皮剥ຓ开来，在鲜艳的脑浆中间，露出一层白色的东西。
脑子已经给撞坏了，几乎流出了一大半的脑液ຂ，法医把剩下的那部分白色的脑子取出来，上面布满无数的皱褶，但肯定已经变形了。
叶萧明白，这样是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的，脑แ子已经摔成这样了，即便有重要的线索也不可能保存下来了。何况脑子本来就是人体中ณ最复杂的器官，人们迄今对脑子的研究还很浅薄，许多东西还有待于人们的探索，那是科学家们的事了。现在，在这间处理交通事故的尸检室里，不能ม指望能现什么东西，然而，直觉又告诉叶萧，一定还藏着什东西有待于他去现，也许是非常重要的秘密，但是，他已经无能ม为力。
法医也摇了摇头，事实上，这样的残缺的脑子，即便有异常也无法确定。他只能在鉴定栏里写下基本正常的字样。
解剖工作全部ຖ结束了，许安多千疮百孔的身体被重新缝合了起来。然后，尸体被送往冰库，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要化为一堆灰烬。其他人收拾着工具，打扫房间，或者做着记录，叶萧和交通队的警官缓缓走出了房间，回到เ了阴暗的走廊上。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叶萧几乎ๆ跳了起来，他好不容易减缓的心跳又加跳起来，原来是那位警官，警官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刚才解剖的时候，你的眼神和脸色都似乎ๆ不对，是不是很紧ู张？”
“不，我学过这个的，不可能紧张的。”叶萧在辩解，他需要自信。
警官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小伙子，结果是除了血液ຂ中酒精含量严重标以外，其他都一切正常，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叶萧面色阴沉。
“我猜那个ฐ死者会不会是什么重大的杀人嫌疑犯？或者是重要的目击证人？”
叶萧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怀疑他和另一个ฐ意外死亡事件有关而已。”
警官缓缓道：“案子很快就会结的，你的追根究底是没用的，你看你自己้的脸色那ว么差ๆ，好好休息吧。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现在一样，对那些没有头绪的案件要一查到底，可是最后碰得头破血流。后来日子长了，就明白了许多道理，你也会明白的。”
叶萧似乎没有听进去，又一辆运尸车被推了进来，走廊里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他快步离开了这里，走出了那扇大门。外面的阳光很强烈，他的心情却好了一些，缓缓地呼出几口气，似乎ๆ又回到了人间。他开着一辆局里的白色桑普，疾驶上了高架。
车流滚滚，前面是弯道，打方向盘，又回到直道，叶萧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苏州ะ河边的弯道，也许，许安多就是这样撞上去的。他能想象出许安多脱了头盔疾驶在苏州ะ河边的夜晚的情景，风吹乱他的头，眼睛在黑夜中出奇怪的光芒，然后从摩托车座位上高高地弹起，再重重地摔下。从一个骑手到一具尸体，相隔只不过一瞬，现在，许安多已经躺在冰凉的冷库里了。真的有必要解剖他吗？也许真的不过是一起酒后驾车的意外事故，像这样的事故，在这个城市，几乎每个ฐ星期都会生。突然，叶萧的脑子里又闪过了江河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一阵尖厉的啸叫响起，一阵冷汗从背脊ิ渗出，是刹车踩慢了，几乎ๆ碰上了前面的车，前面的司机把头钻出来刚要朝叶萧作，看到是辆公安局的车，又把头缩了回去。叶萧摇了摇头，把车驶下了高架，停在一条小马路的路边，熄了火，把头放在方向盘上。渐渐地，他闭起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在黑暗的波涛中慢慢地沉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在黑暗中ณ，他看到เ了一丝光线，就像是在暗室中开了一道细缝，光线如同一把刀，劈开混沌的空间。在这空间里，他看到局里的冷库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冷库门前的走廊里。那个人向他走来，终于，那人的脸出现在了光线里，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他显得从容而镇定，他对叶萧笑了笑，伸出了手，放在了叶萧的肩头。然后，他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托付给叶萧，叶萧却不敢伸手去接，而是大叫了起来。接着，他听到了汽车喇叭连绵不断ษ的响声。
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看前面，自己正坐在汽车里，原来刚ธ才自己的头压着方แ向盘上的喇叭按钮了。一个ฐ梦，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自己怎么会就这么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也许确实是太累็了吧。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晚了，今天还必须把车子开回局里去。
刚才自己确实是大叫了，为什么เ会梦到他？现在他已经成为ฦ一堆骨灰了。也许这些天在办公室里大声说的梦话也与此有关。他来不及多想了，动了车子，向局里开去。
回到局里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出奇地安静，叶萧感到เ自己很渴，他喝了一杯水，然后坐到了电脑前。打开了江河死亡案的调查记录，在屏幕的左ุ上角，江河的照片显示了出来。他看着江河在电脑屏幕里的脸，忽然觉得那张脸仿佛就要从屏幕里伸出来了。
叶萧闭起了眼睛，想起了第一眼看到江河那张脸的情景，那ว是他从信息中心调到这个刑é事侦查科室以来的第一个命案。那天天色极好，阳光普照，然而在那ว条长长的甬道里，却特别阴冷，他轻轻推开尸检室的门，看到解剖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法医正拿着手术刀切开那个ฐ人的身体。叶萧不敢打扰别人，他默不作声地靠近，来到เ解剖台的边上，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江河的脸。
叶萧永远记得那一瞬，他所看到的解剖台上的年轻男ç人，正是——他自己้。当他现自己正地躺在解剖台上，身体正中被拉开了一道裂ฐ缝，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一清二楚地呈现在了眼前，这种感觉是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的——看着自己้的尸体被解剖。在那个瞬间，叶萧浑身冰凉，似乎和解剖台上的那个人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解剖台上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法医取出，装在一个ฐ白色的盘子里。就在一刹那间，他感到自己的心头一阵剧痛。叶萧对自己้说——他们在谋杀，他们在杀我，不，我已经被他们杀死了，我已经死了。于是，他大声地对法医喊了起来：“住手！”
尸检室里回荡着叶萧的声音，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法医一愣，抬起头看了看叶萧，目光有些轻蔑，然后又看了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ฐ年轻男人的脸。法医略微一怔，接着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叶萧，终于，法医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对叶萧点了点头说：“嗯，确实很像，我是说你长得很像这个死者。”
说完，法医俯下了身子，继续他的工ื作。
叶萧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原来躺在解剖台上的死人并不是自己，只是和他长得很像而已。他又看了看那ว个人的脸，那下巴的线条和脸颊的轮廓，还有眉骨、鼻梁、颧骨，是的，这一切都很像。但是，他们并没有到像双胞胎那样相像的程度，初看使人疑惑，但细看就不一样了，总之两个人还是很容易地就能分辨出来的。然而，还有一样他没有看到เ，那就是死者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分钟็，叶萧觉得自己仿佛已被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溶液ຂ里，变成了一具被解剖后的人体标本，直到解剖台上的年轻男子的身体被重新缝合起来，然后被推进冷库。走出尸检室以后，叶萧才问清了死者的名字，然后，永远记住了那个名字——江河。
叶萧终于把思绪拉了回来，看着电脑里显示出的死者的全部ຖ资料，一周以来，他已经对这份资料看了无数遍，但还是想看下去。
死者出生于一个偏远的农村，在本市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了大学附属的考古研究所。工作后表现一向良好，精通业务，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也没有什么仇人，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在本市没有亲属，只有同事关系。有一个ฐ女朋友，是搞美术的，他们已经订婚，原定一个月以后举行婚礼ึ。他的女朋友曾经告诉警方，出事那ว晚接到过一个电å话，但没有说话，她觉得应该是江河打来的，后来警方到เ电话局去查过，事当晚的那ว个电话确实是从考古研究所里打出来的。打电å话的人只有两ä种可能，一是江河，二就是凶手。但是，这次案件有凶手吗？至少大部分人都认定没有什么凶手，是江河的意外死亡。解剖结果是死者没有外伤，也没有有毒物质的残留แ物，死者生前很健康，但叶萧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心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与躁动。死因不明，也许永远都弄不清，现在尸体已经火化了，这个ฐ谜谁能解开呢？叶萧知道江河的遗体昨天就火化了，而许安多就是在昨晚出的事，他肯定出席了江河的追悼会。也就是说，他刚刚参加完同事的葬礼，不过几个ฐ小时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生命。难道仅仅只是酒后驾车吗？
叶萧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黑夜，一张脸正映在窗玻璃上，这是一张苍白而恐惧的脸。
这张脸是谁的？是叶萧，还是江河？
这是死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