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没有语言，因此狗从不晕街。人类一旦成为语言生类，就有了其它动物完全不具备的可能，就可以用语言的魔力，一语成箴，众口烁金，无中ณ生有，造出一个ฐ又一个的事实奇迹。想到เ这一点以后，我在女儿身上作过试验。我带她坐汽车，事先断定她不会晕车，一路上她果然活蹦乱跳没有任何不适。待下一次坐汽车，我预告她会晕车，结果，她情绪十分紧张，坐立不安，终于脸色白紧锁眉头倒在我的怀里，车还没动就先晕了一半。这一类试验，我不能ม说我屡试不爽，但这已๐经足够证明语言是一种不可小视的东西，是必须ี小心提防和恭敬以待的危险品。语言差不多就是神咒，一本词典差ๆ不多就是可能ม放出十万神魔的盒子。就像一晕街一词的明者，一个我不知道的人，竟造就了马桥一代代人特殊的生理，造就了他们对城市长久ื的远避。
我后来知道，本义แ若不是因为晕街，也差一点吃上国家粮。他从朝鲜战场回来，在专署政府当马夫，以后很可能当干部，前途一片阳光。他像其他马桥人一样。总觉得街上的日子问。那里少见姜ä盐豆子茶，没有夏夜星空之ใ下的水流声，没有火塘边烤得热乎乎ๆ的膝盖和膀裆……他的马桥后不大容易让人听懂ฦ。他也没法像街上人起床那ว么早。他总是忘记扣好裤子的前档总是遭同事的嘲笑。他不习惯把茅房叫作什么厕所，也不习惯茅房分男ç女。
如果考虑到儒家道统多少年来包装ณ了多少伪善，那么这个词在外人听来，又不能说是一个令人舒服的词。似乎ๆ人的善举ะ——比方说这二十块钱吧，不是出于内心的诚恳，不是出于性情的自然，而只是一种文化训练文化约束的结果，这不能不让人有些沮丧ç。“道学”之外，人际之间还可能有真心实意地同情和亲近，吗？马桥人用“道学”一次取代善良、好心、热心肠等等相近的词，是不是无法摆脱对人性的深深怀疑？这种怀疑能够使多少施舍者惊惧与汗颜?
一次，盐早打药打到北坡，被一条蛇咬了一口，哇哇叫着往回跑。他以为自己死到临ภ头，跑了一段路，现自己的脚不肿也不痛，身上既不抽筋也不凉。他坐了一阵，自己还好好地活着，还能喝水还能看天还能ม揪鼻涕，他疑疑ທ惑惑地回头去找喷雾器，走到原地反而惊呆了：足有三尺多长的土皮蛇，就是刚ธ才咬他的那一条，在棉花地里死得硬邦邦的。
黄昏时分，他用一条死蛇捆住其它的一大把，提着回家，远远的人看了，还以为他顺手割了一把草回家。
一会儿，盐早挨门挨户再次来央求大家去吃饭，也推开了我们的房门。他气呼呼地抢先扑通跪下，先砸出咚咚咚三个清脆的叩头：“你们是要我投河么？是要我吊颈么？三皇五帝到如今，没有白做事不吃饭的规矩。你们踩我盐早一屋人的脸，我今天就不活了，就死在这里。”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乱ກ猜什么？”
“本义公说今天晚上要车满这一丘水。”
“他不会来。”
我觉得这种说法难以让人相信，更无法想象一个只有半个脑袋的人忙里忙外的情景，但老人们都这样说，硬说他们都穿过本义แ那个半头老爹编织出来的草鞋。我只好让他们说去。
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命名。他们的长沙会战是一段迟到了将近六年的新闻，被他们误以为是一九四八年的事。如果一个外来人并不了解第三次长沙会战，只是靠马桥人的嘴来把握时间，肯定要把历史的秩序打乱得一塌糊涂。
3张家坊竹子开花那年。
这样说来，一切精神病院，应以月光为最大的病毒。
“我……没有”
“没有水吃了，你去挑！各家各户的水桶由你去挑，到เ江里去挑！”
我一看，金龙原来就是蚯蚓，差ๆ点翻动了我的五腑六脏ู。
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几乎没有机会碰到他。他是从不出门做功夫的，他们四大金刚几十年来是从不沾锄头扁担一类俗物的。据说不论哪一级的干部去劝说，去训骂，甚至去用线索捆绑，统统无济于事。如果威แ胁要送他们去坐班房，他们就表示求之不得，到เ了班房里还省得自己做饭吃。其实他们已经很少做饭了，对班房的向往，不过是他们图谋把懒推到เ一种绝对、纯粹、极致的境界。他们并不打伙，也从无饮食的定时，谁饿了，就不见了，回来时抹着嘴，可能已๐吃了什么เ野果野虫，或者已在人家的地上偷了一个萝卜或者包谷，生生地嚼下肚而已。若是烧上一把火煨า熟来吃，已经算是辛苦万分劳累不堪的俗举，要被其他的金刚耻笑。他们一无所有，对神仙府的产权当然也是糊糊涂涂。但他们又无所不有，用马鸣的话来说，“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人”，他们整日逍遥快活，下棋、哼戏、观风景，登高远望，胸纳山川ษ，腹吞今古，有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飘逸之ใ姿。在地里做功夫的人当初ม看见他们“站山”，免不了笑。他们不以为然，反过来笑村里的人终日碌碌。吃是为ฦ了做，做是为了吃，老子为ฦ儿子做，儿子为孙子做，一辈子苦若牛马，岂不可怜。纵然积得万贯家财，但一个人也身穿不过五尺，口入不过三餐，怎比得上他们邀日月为友，居天地为宅，尽赏美景畅享良辰大福大贵！
马桥人对长生药丹ล不可能都不动心。有人带上银钱，带上酒肉，到เ姓希的面前求宝。他们有时还得送上婆娘，因为ฦ姓希的说人的体质不一样，丹药也就不能ม一样，有的男人元阳太虚，得取女人的“三峰”——也就是口液、乳汁以及阴精入丹，才可以集阴补阳，取得药效。当然，做这种事是很复杂的，很有讲究的，他最不愿意做这种事。有时候是求药者三番五次还是做不好，送来的三峰根本作不得用，他却不过人家的苦苦央求，才勉为其难，救苦救难，上门代劳，带着人家的女人关紧房门放下帐子，搞得床板吱吱嘎嘎的很不平静。他做这样的事很费精神，一般来说要收取更多的银钱。
“骗子。”工作组长听明白了，点点头。
2年轻人没有话份。他们从小就听熟了“大人说话娃崽听”一类古训，总是优先让老人们说。对老人们的说法，即便反感也多是背地里咕咕哝哝，不可大逆不道地当面顶嘴。
3贫困户没有话份。财大才者气粗，家贫自然气短，穷人一般都觉得自己不够体面，不愿去人多的地方露脸，自然失去了很多向别人说话的机会。马桥还有习俗：凡欠了债的人，哪怕只欠了半升包谷，也不得在村里的红白喜事中担任司仪、主祭、伴娘之类的重要角色，免得给主家带来晦气。各家火塘边最靠近茶柜的位置，是最显服的位置，叫主位，债主之外的任何客人不得随便就坐，否则就有辱主之意。这些规矩都保证了人们的话语权向手握债权的富人们那ว里集中。
……
这样看来，话份被性别ี、年龄、财富等因素综合决定。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政治因素，本义แ作为党支部书记，作为马桥的最高执政者，无论何时说话，都落地有声，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令行禁止。日子久ื了，他习惯了粗门大嗓，一条嗓子经常伤痕累累地气多声音少，还是哇哇哇地到เ处送气。哪怕一个人背着手走路，也关不住一张嘴，有时候禁不住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这个地上种得豆子么？”“扯龙谈，种命！水浸ฤ浸的沤烂根。”“掺些黄泥巴来恐怕要得。”“你到哪里担？你到เ哪里担？有工夫担泥巴，还不如多到坡上种几只包谷。”“醒娘养的……”
其实都是他一个人说的话。有时候跟在他背后走一路，可以现他嘴巴๒从不消停，不惜找自己抬杠，一张嘴可以开一台辩论会。
人们叫他“义大锣”，知道他走到哪里都热闹。公社于部也对这位“义大锣”让三分。有一次公社开会，本义แ熟门熟道地到了那里，照例先去伙房里耸耸鼻子，检查一下伙房的气味。他从灶口里找个火点烟，看见脚盆里只切了一大盆萝卜，灶角下肉骨头都没见到一根，立即沉下睑，“岂有此理！对贫下中农这样没有感情！恩？”他怒冲冲拂袖而去，会也不开了，一直冲到供销社的屠房，问还有肉没有？屠夫说，肉刚卖完了。他操起一把板刀，说赶快捉猪来，捉猪来！屠夫说，公社ุ规定每天只准杀一头猪。本义说，公社里说以后可以吃饭不要钱，你也信？万玉刚ธ好也坐在这里，笑嘻嘻地说：“好，好，今天我也搞碗肉汤喝一下。”本义眼睛一瞪，“你如何坐在这里？”
万玉眨眨眼，“也是，我如何坐在这里？”
本义本来就有无名火，把板刀一拍，“你看你这个懒样子，不过年不过节你跑到เ这里来做什么？还不快点跟老子回去！你今天不锄完北坡上那几亩地上的油菜，我动群众斗死你！”
万玉被板刀声骇得屁滚尿流，赶快溜出门，只是隔了一阵，怯怯地把油光光的脑袋探进来，“你你……你刚ธ才要我做什么เ？”
“你聋了呵？要你锄油菜！”
“晓得了晓得了。你莫气罗。”
油光光的脑袋缩回去了。本义总算吐匀气，卷上一撮烟丝，现身后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居然还是万玉脸上的苦笑，“对不起，我刚ธ才又听急了，你是要我锄……锄……”
想必他已经骇得跑了魂，什么话也听不清了。
本义把油菜两个字狠狠灌进他的耳朵，这才把他打走。
屋后有了一串ธ猪叫，本义的气色才算活了几分。他最喜欢杀猪，杀得也内行。又一阵猪叫之后，他脸上尽是泥点，手上血污污的回到灶边吃烟。刚才只一刀，干净利ำ落把猪放倒。他搭嘴搭舌一直守在屠房里，最后邀几个ฐ供销社的伙计凑在热气腾腾的锅灶边，吃了猪肉，喝了猪血汤，才满意地抹了抹油嘴，打了个ฐ饱嗝。
他没有开会，公社干部也不敢批评他。待他满面通红地重返会场，干部还要请他上台言，足见他的话份十分了得。
他说：“我今天不讲多了，只讲两ä点。”
这是他每次言前例行的公告。他无论实际上讲的是两ä点，还是三点、四点、五点乃至更多，也无论是讲三言两语还是长篇大论，都要事先申明，他只讲两点。
他讲着讲着，一股肉汤味涌上来，便讲到他以前在朝鲜的经历，用当年他打美国兵的武功，来证明现在修水利ำ、种禾谷、养猪、计划生育之类的任务是完全可以完成的，也是一定要完成的！他总是把美国的坦克说成是拖拉机。他说在三八线，美国的拖拉机来了，地都抖，把人的尿都骇得出来。但志愿军英雄好汉，一百丈，不打，五十丈，还不打，三十丈，还不打，最后，等美国拖拉机到了面前，一炮就把它娘的打掉了！
他得意地踌躇四顾。
公社何部ຖ长曾经纠正他的说法：“不是拖拉机，那叫坦克。”
他眨眨眼：“不叫拖拉机？我没读多少书，是个流氓。”
他的意思是，他是个文盲，分不清坦克和拖拉机没有什么奇怪，他也认真地学习过坦克这个ฐ词，但是到了下次开会，他照例一百丈五十丈二十丈地紧张了一通后，还是一溜嘴说成拖拉机。
他的这一类用语错误，丝毫不影响他的话一句顶ะ一句。“人只有病死的，没有做死的”，“大灾大丰收，小灾小丰收”，“人人都要搞思想搞进步搞世界”，等等这些话没有多少道理，但因为ฦ出自他本义แ，就慢慢通用了，流传下来了。他耳朵有些背，有一次从公社干部那ว里，把毛主席语录“路线是个ฐ纲，纲举目张”，听成了“路线是个桩，桩上钉ล桩”，有明显的错误，但因为ฦ“桩”字出于他的口，马桥人后来一直深信不疑ທ，反而嘲笑我们知青把路线说成是“纲”，纲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