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街只是在关于马文杰的故事里才得以沿用，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地名。即使如此，它也不过是在一部分人那里，将不可避免的荒芜向后推延几十年而已。当年的“规劝犯”暴动一案，就是生在这里。五十多个“规劝会”的投诚杆匪头目，在集中学习的最后阶段，奉命参加劳动，挖一口水塘。他们挖的挖，担的担，大汗淋漓忙了三天，刚刚把水塘挖出个样子，隐在屋顶上的机枪突然哒哒哒地响了——一种乍ๅ听起来十分陌生的声音，十分遥远的声音。弹雨卷起一道旋风，呼啸而来。没有感觉到子弹穿过肉体，但身后的泥坡尘雾飞扬，沙粒四溅，明明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肉体的那一边爆响同时又在他们肉体的这一边绽开一连串尘雾的花朵。他们也许开始明白，金属是怎么回事，度是怎么回事，金属的子弹穿过肉体是一个多么顺ิ畅多么เ迅以及多么เ难以察觉的瞬间。最后，他们陆续倒在自己刚刚挖好的土坑里。
那里倒成了一片好地，据说很正，特别肯长棉花和红薯，出产的一种香瓜也十分甜美，很快就有名气。县城里的小贩有时为了招揽顾客，就特别强调地吆喝：“买呵买呵，荆界围子的荆界瓜呵——”有人把这种瓜写成“金界瓜”，写在瓜果摊的招牌上。
这个词特指那一年马疤子的队伍赶走国民党军队h系的彭叫驴子，打进了平江县城，罗地十几个乡足有上万的农民跟着涌了进去，狠狠地了一次财。有的抢了盐，有的抢了米，有的一身鼓胀胀地套上十层妇人的裙子，热得满头大汗，还有的运气不大好，什么也没捞着，就提一个桶或者背一张门板回家。最不可思议的是本义他爹，叫马祥元，担着上百皮瓦出城，累得大口喘气，走着走着就落在后面。同村的人笑他醒：何不担一担泥巴回去？你在家里连泥巴都没有见过么？他满意地说，他家不缺盐米，也不缺衣，就是砌猪栏屋时少了几十皮瓦。他看中ณ了这些长茅洲的好瓦，正合适；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吃了什么亏。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只觉一阵凉风嗖嗖而过，半边脑袋包括一只眼和一只耳朵，已๐经随着雪亮的刀刃而去，飞向了空中。剩下的另一半架在肩上。随着肩膀还冲冲地走了十多步。整个ฐ身子甩手撩脚的，担子一跃一跃，好一阵才颓๙然仆地。身后的杀手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些老兵，原来大多数跟着团长马文杰在四十二军吃粮，到เ过山东和安徽，后来又参加滨湖战役，接四十四军的防。他们看不起四十四军，那是川军，纪律最差ๆ，差不多人人抽大烟，日军化装成便衣打进去，一下就把他们的军部ຖ端了。马团长当然也吃过苦头，在沅江县有一次打伏击，埋的一百多颗地雷全不管用。那些从邵ๅ阳赶运来的土地雷，一炼成了两个瓢，爆得很响就是不死人，硝烟中的日本兵一个不少，照样哇哇哇地往上冲，很快把四十二军分割成几块。马见势不妙，只得命令手下人赶快把山炮什么的全丢到河里，分散打游击。日本人是来运粮食的，只要把他们拖到เ冬天，洞庭湖区的水干了，日本人的船就出不去，他们的牵制任务也就完成了。
马疤子是马文杰的外号。
我不能评价他们对电å视的恐惧是否合理。我只是体会到他们说的“散”，已经比二十多年前有了大为ฦ延展的内涵。我还体会到他们对任何散式的状态，比如人在缤纷电视面前心神奔放的状态，与更大世界融合的状态，持有一种马桥人的顽ื固警觉。
万玉对何部长的抱怨是否合理，暂且不论。把望远镜所代表的性保守观念当作共产党的特产，却不是事实。国民党统治中ณ国的时候，在广州ะ、武汉等地都出现过军政府禁止交谊舞的事件，交谊舞被视为“有伤社ุ会风化”的淫乱。更早ຉ一点，清王朝统治中国的时候，《西厢记》被列ต为禁演戏曲名录的榜，爱情和诗词都是官方眼中ณ的“秽恶之作”，一批批被搜缴和焚烧。一个“下”字，不仅仅是马桥人现在的用词，几乎贯串ธ了漫长历史，透出了汉语思维几千年来对性爱行为一脉相传的道德偏见。只要这个“下”的命名没有取消或改变，人们要真正、全面、彻底走出偏见的阴影都是相当困难的。何部长即便是一个ฐ十分开明的人。也不一定能够摆脱已๐经内化于他骨血中的心理定势。他只不过是一个传统词典的运用者，操着望远镜在词义的轨道上向前滑行，就像一只驴戴上了笼套，只能往前走。在这个意义แ上，到底是人说话，还是话说人？到เ底是何部长应该对他的刻๑板和僵硬负责，还是一个“下”字早已๐成了何部ຖ长的笼——因此。包括马桥人在内的一切这样运用汉语的人应该对何部长负责？当然就成了一个问题。
他给我这样说的时候，黑着脸一个ฐ劲长嘘เ短叹。
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更容易呈现于小孩、女人、精神病人，更容易呈现于人们的里——即理智薄弱或崩溃的一切地方แ。这位精神病医生著《的释义》，成了一位释大师。在他看来，是潜意识的隐晦浮ด现，是研究精神病最重要的人口。他一定会惊喜马桥人称呼疯女人的用词：婆。他也一定能ม够理解马桥人对婆既ຂ可怜在常理行之有效的时候又崇拜在天命秘不可测的时候的矛盾态度。
他预告到很多年以后的胜利。
他指名道姓骂校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清了这个名字。
他捂着嘴摇了摇头。
“那你……吃肉？”
“他有田呵，有，怎么没有！”
“什么เ地方？”
“找遍了，没看见么。”
“它长了翅膀？还能跑上天去？”
我不知道光复为什么要重视这样一个铁皮瓶盖。也许，那个ฐ小瓶盖还能换回钱？或者他只是恼怒娃崽这种马虎处事的态度？
他逼着少年再找，停下了与我的谈话，自己้也帮着搬开了墙角的一堆木炭，搬开木桶和锄头之类的工具，出哗啦啦的声音，对可疑的暗处一一清查，他一次次对瓶盖恫吓：“你娘的躲！你躲！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他当然少不了对少年的训斥：“你这个畜牲寻啊！寻啊！你当少爷了不是？告诉你，要不是共产党给你祖爷平反，你还想喝汽水？还想穿凉皮鞋？还想插起自来水笔上高中？你老子劳改的时候，差点连命都送了，饿得连牛粪里的稗子都捡出来吃的……”
少年噘着嘴，把一块木炭狠狠地踢了一脚。
“猪嬲的，你踢！”体育老师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丁公。
少年举ะ臂招架，可能用力大了一点，把父亲推得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到。“你还敢回手？你这个ฐ畜牲还敢回手？”他一把夺走少年手里的汽水瓶，“老子挖死你！”
少年气咻咻地跑到门外疯骂：“老杂种！老土匪！你这个ฐ老反革命！动不动就打人，算什么教师？”他破口大骂，“你以为ฦ这还是旧ງ社会？还想作威作福涂ิ炭生灵丧权辱国吧？”他用了两个很书面化的词。“你活该！你捡牛屎吃活该！你去坐牢我还好些。我将来要当总统，也要搞运动！老子根本不给你这号假货平反我告诉你！……”
“老子老子老子——”
光复一句话憋在喉头每骂出来，尽管是体育老师，还是没有追上儿子，气得浑身抖，幸亏有我扶着，才回到เ家里稳稳坐下。我很惊讶少年对他的态度。少年的话当然是一时气头上的话，不必过于认真对待。但他这样来戳父亲的痛处，至少说明他对于往事没有切肤之ใ痛，错案不错案，不会比它的一瓶汽水更重要。在这个时候，我再一次感到เ时间的歧义性。光复像很多人一样，以为他的苦难经历能够被任何人同情。时间所定型的一切，可以像博物馆里的文物一样原貌长存，举世公认。正是基于这一点，他像我的父亲霍很多前辈，教导后人的时候，总是回溯往事，谈坐牢、饥饿、牛粪或一九四八。
他没料到เ时间不是文物，他与儿子也没有共存和共享的统一时间。政府还他父亲清白的一九四八年，并内有同时配给他的儿子。这位少年刚ธ才狠狠地踢了木炭一脚，显示出它对一九四八年在内的往事毫无兴趣甚至反感。
这似乎没有道理。他没有经历过去，但他至少可以对离奇的往事好奇，如同孩子们一般都能津津有味与古代传说，而没有必要狠狠地踢。在这里，合理的解释只可能是：它并非仇视过去，只是仇视现在的过去，即仇视这个阴暗的臂弯中ณ父亲嘴里充满着训斥、苛责、自以为是气味的过去，那个夺走他半瓶汽水的过去。
光复气得流出了泪水。这使我想起了一条曾经使他全家蒙冤的政策，那条政策规定：一九四七年以后的旧ງ政府里科级和少校级以上的人员，均属历史反革命。这个使用于任何人的时间界限，隐含着的意义是：人们都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不容例外。多少年后，人们终于认识到这一条过于简单，光复本人就因为这条政策的取消而苦尽甘来。但是在另一方面，光复力图使自己与儿子仍然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同样不容例外。他无非是要制ๆ造一个新的时间表，他痛恨过去，儿子也必须痛恨；他珍惜今天，儿子也必须珍惜。他内心浩é大而深重的一九四八，在儿子的内心中也必须ี具有同样的规格与分量，不可微缩不可流散，更不可虚无。他没有料到เ，儿子的完全生活在父亲的时间之外——小小的一个铁皮瓶盖，就可以令儿子得出另外的结论：
“你坐牢活该！”
“你坐在牢里我还好些！”
也许，从这个ฐ傍晚开始，在这个小小的豆腐店里，他们包括一九四八年在内的过去断然分裂ฐ，再也难以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