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这种说法，马桥最贱的是一个五保户，跛子，叫梓生爹。到底活过多少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活得儿了死了，孙子死了，曾孙子都夭折了，他还一跛一跛的活着。他活得有些着急，下定决心去上吊，绳子断了；下定决心去投塘，跳下去才现塘里的水不够深。有一天晚上，他去志煌家借个碗，水水举ะ着油灯开门，先看见老人一张脸，细一看，还现老人身后有两只亮的圆球，像两盏灯。她有些奇怪，把油灯举得更高一些，这才一身软：哪里是两盏灯!原来是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在梓生爹身后呼呼吁地喘气，耸起的背脊在黑暗中隐隐游动。
她吐匀气之后，从窗子里偷偷朝外看时，地坪里已经空空的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在悬浮，两盏灯己经走了。
他一到冬天就不洗脸。脸上结成壳了，就用手于搓一把，或者掰几下，刮几下，就掉下一块一块的壳皮。他不说自己怕冷水。反而说人洗多了脸不科学，把一点好油气都洗光了，伤皮。
“你们如何会晓得！”他一脸清高和傲慢，不屑与众人白费口舌的样子，担着他那ว两桶水，依旧扭过来拐过去，把宝贵的气力省到เ神仙府去了。
我说完以后就知道自己问得很蠢。
过了两天，他回江西去了。走那天下着小雨，他走在前面，他原来的婆娘跟在后面，相隔约十来步，大概是送他一程。他们只有一把伞，拿在女人手里，却没有撑开。过一条沟的时候，他拉了女人一把，很快又分隔十来步远，一前一后冒着雨往前走。
我在县城里见到เ一个广播站的编辑，他惊讶我曾经认识水水，说他也去找过水水。他用读过四年大学本科的嘴巴๒滔滔不绝，说他坐长途汽车跑到平江，等了将近五个小时，才得以见到水水一面。他根本不会得到具体的指示，婆从来不会这样轻易将天机示人的。水水看了他一眼，只是指了指墙上一幅太阳出山的图画。编辑当然是机灵人，心领神会，回来之后立即想到เ了东方红，立即按《东方แ红》歌曲的第一句简谱5562，填写了自己的彩票号码。他没有料到，几天之后，结果公布，他差点晕了过去：中奖号码是1162！
财运与他擦肩而过他一点也不委屈，振振有辞地说，这不能怪那个水水，只能怪他理解有误。他太愚蠢了，太愚蠢了！他居然忘了《东方红》第一句只是“东方红”，第二句才是“太阳升”么——其简谱刚好是1้162么！
他给我这样说的时候，黑着脸一个劲长嘘短叹。
面对着这个ฐ对水水深信不疑ທ的编辑，我看出来了，“婆”一词意味着：凡是远离知识和理智的人小孩、女人、精神病人等，在很多人心目中虽是可怜的弱者，但在一些命运关头，他们突然又成了最接近真理的人，最可信赖和依靠的人。
我得承认，知识和理智确实不能ม解决人生的一切问题。我只是惊讶，拒绝知识和理智的力量，常常比我们估计的要强大得多。奥地利学者s弗洛伊德，早就用他的精神分析学对此作出了精密而系统的理论表述。他怀疑理智，甚至于轻信意识，更强调潜意识的作用，认为ฦ潜意识的混乱ກ、琐碎、隐秘,ไ不是无意义的。恰恰相反，作为ฦ意识的源泉和动力，潜意识隐藏着更重要的真实，需要人们小心地去探察。
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更容易呈现于小孩、女人、精神病人，更容易呈现于人们的里——即理智薄弱或崩溃的一切地方。这位精神病医生著《的释义》，成了一位释大师。在他看来，是潜意识的隐晦浮现，是研究精神病最重要的人口。他一定会惊喜马桥人称呼疯女人的用词：婆。他也一定能够理解马桥人对婆既可怜在常理行之有效的时候又崇拜在天命秘不可测的时候的矛盾态度。
“婆”一词精练而准确地概括了弗洛伊德式的现：是正常人深藏的疯癫，而精神病是白日里清醒的。
“婆”在马桥的特别地位，似乎ๆ也支持了一切反智主义的重要观点：在最不科学的地方，常常潜藏着更为深远的科学。
我不知道其它地方的语言，能不能ม做到เ这一点。英语中ณ的“疯子”一词为lunati9๗aທ，即“月亮”。这么说疯人也就是月人。月亮只能出现在夜间，当然已经接近了。读者一定还记得。水水的精神病态，确实是每每生在黄昏到夜晚，这一段时间，常常有油灯或者月光的背景。也讲知识和理智需要清晰，不大容易存活于朦胧夜色；也许月光是精神病婆的第一义和神明婆的第二义แ天然的诱因。一个特别喜欢月光的人，一个特别愿意凝视月光或者在月光下独行的人，行止如诗如，已๐经徘徊在几间俗世的边缘，具有了心智常的趋向。
这样说来，一切精神病院，应以月光为ฦ最大的病毒。
同理，一切神学院，一切越科学的绝对信仰和洞悟，都应以月光为最高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