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命名是生命的权利，是尊爱的结果。人们对家养宠物，总是给它们命名，叫“小咪”或“露露”或“比尔”。只有对罪囚，才常常忽略他们的姓名，只叫他们数字化的编号，就像清点货物。只有对我们极其厌恶的人，我们才会无视他们的名谓，称之为ฦ“那个ฐ东西”、“你这个ฐ家伙”等等，剥夺他们在语言中的地位。所谓无名鼠辈，就是他们的名字在公共生活中ณ毫无用处，纯属多余，使用频率太低以致可以完全取消。这正像在文革当中，“教授”、“工程师”、“博士”、“艺术家”一类的名字也曾经被没收了。当局并不是要废除这些行业和职位，也无意消灭这样的人。事实上，当局是渴望各项ำ事业以革命的名义高展的。当局只是有一种强烈的心理冲动，要削弱乃至完全扫荡这些人的名谓权——因为任何一种名谓，都可能成为ฦ一种思维和一整套观念体系的动。
我后来碰见过一位从江西回马桥探亲的人，叫本仁，约摸四十来岁。他给我敬纸烟，对我“老表”相称。在我好奇地打听之下，他说他当年跑江西就是因为一罐包谷浆参见词条“浆”——他从集体食堂领回一罐包谷浆，是全家人的晚饭，等着老婆从地上回来，等着两个娃息从学校里回来。他太饿，忍不住把自己的一份先吃了。听到村口有了自己娃ใ患的声音，便兴冲冲往碗里分浆，一揭盖子才现，罐里已๐经空了。他急得眼睛黑。刚ธ才一罐包谷浆到เ哪里去了？莫非是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一口口吃光了？
他觉得自己无脸面见人，更无法向婆娘交代，慌慌跑到เ屋后的坡上，躲进了草丛里。
我只能怀疑ທ，这条陌生的江不怀好意，为ฦ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理由，一心要把我们送到监狱里去。
我猛回头，岸上还是空的。
我听得身后有人感叹：“时乱必乱ກ时矣。”
我身后有一个人，走路没有脚步声，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他瘦得太阳穴深陷，过早ຉ地戴起了棉帽，套上了棉袄，笼着袖子冲着我微笑，想必就是主ว人了。他的帽檐如这里的其他男ç人们一样，总是旋歪了一个ฐ很大的角度。
问起来，他点点头，说正是马鸣。
我问他刚才说什么。
他再次微笑，说这简笔字好没道理。汉字六书，形声法最为通适。繁体的时字，意符为“日”，音符为“寺”，意日而音寺，好端端的改什么？改成一个“寸”旁，读之无所依循，视之ใ不堪入目，完全乱了汉字的肌理，实为逆乱之举ะ。时既已๐乱，乱时便不远了。
文绉绉的一番话让我吓了一跳，也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我赶忙岔开话题，问他刚才到เ哪里去了。
他说钓鱼。
“鱼呢？”我见他两手空空。
“你也钓鱼么เ？你不可不知，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道。大鱼小鱼，有鱼无鱼，钓之各有其道，各有其乐，是不计较结果的。只有悍夫刁妇才利欲熏心，下毒藤，放炸药，网打棒杀，实在是乌烟瘴气，恶俗不可容忍，不可容忍！”他说到这里，竟激动地红了脸，咳了起来。
“你吃了饭没有？”
他捂着嘴摇了摇头。
我很怕他下一句就找我借粮，没等他咳完就抢占话头，“还是钓了鱼好。好煮鱼吃。”
“鱼有什么好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食粪之类，浊！”
“那你……吃肉？”
“唉，猪最蠢，猪肉伤才思。牛最笨，牛肉折灵机。羊呢，最怯懦，羊肉易损胆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种说法我真是闻所未闻。
他着出我的疑ທ惑，干干地笑了，“大地之ใ大，还怕没什么可吃？你看看，蝴蝶有美色，蝉蛾有清声，螳螂有飞墙之ใ功，蚂蟥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虫，采天地精华，集古今灵气，是最为难得的佳肴。佳肴。啧啧啧……”他滋味无穷地搭嘴搭舌，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他的窝边取来一个瓦钵，向我展示里面一条条黑色的东西。“你尝尝，这是我留着的酱腌金龙，可惜就这一点点了，味道实在是鲜。”
我一看，金龙原来就是蚯蚓，差点翻动了我的五腑六脏。
“你尝呵，尝呵。”他热情地咧开大嘴，里面亮出一颗金牙。一口黄酱色的溲气扑面而来。
我赶快夺路而逃。
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几乎ๆ没有机会碰到他。他是从不出门做功夫的，他们四大金刚ธ几十年来是从不沾锄头扁担一类俗物的。据说不论哪一级的干部ຖ去劝说，去训骂，甚至去用线索捆绑，统统无济于事。如果威胁要送他们去坐班房，他们就表示ิ求之不得，到了班房里还省得自己้做饭吃。其实他们已经很少做饭了，对班房的向往，不过是他们图谋把懒推到一种绝对、纯粹、极致的境界。他们并不打伙，也从无饮食的定时，谁饿了，就不见了，回来时抹着嘴，可能已吃了什么เ野果野虫，或者已在人家的地上偷了一个萝卜或者包谷，生生地嚼下肚而已๐。若是烧上一把火煨า熟来吃，已๐经算是辛苦万分劳累不堪的俗举，要被其他的金刚耻笑。他们一无所有，对神仙府的产权当然也是糊糊涂涂。但他们又无所不有，用马鸣的话来说，“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人”，他们整日逍遥快活，下棋、哼戏、观风景，登高远望，胸ถ纳山川，腹吞今古，有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飘逸之姿。在地里做功夫的人当初ม看见他们“站山”，免不了笑。他们不以为然，反过来笑村里的人终日碌碌。吃是为了做，做是为了吃，老子为儿子做，儿子为ฦ孙子做，一辈子苦若牛马，岂不可怜。纵然积得万贯家财，但一个人也身穿不过五尺，口入不过三餐，怎比得上他们邀日月为友，居天地为宅，尽赏美景畅享良辰大福大贵！
到后来，人们再看见他们白日里这里站一站，那里瞅一瞅，也就见多不怪，不去管它。
四大金刚中的尹道师，有时候还去远乡做点道场。胡二则去过县城讨饭，一去就个ฐ多月不回村。县里了话来，说马桥的人进城讨饭影响太坏，村里应该严å加管束，实在有困难的就应该扶助救济，搞社会主义不能ม饿死人。老村长罗伯无法，只好叫会计马复查从仓里出了一箩谷，给神仙府送去。
马鸣是很硬气的人，瞪大眼睛说：“非也，人民群众血汗，你们拿来送人情，岂有此理！”
他反倒有了道理。
复查只好把一箩谷又扛了回来。
马鸣不吃嗟来之食，甚至不用他人的水。他没有为村里的井打过石头，挑过泥巴๒，就决不去井边汲水。他总是提着他的木桶，去两三里路以下的溪边去，常常累得额上青筋突暴，大口喘气，一桶水压得全身几根骨头胡乱扭成一把，走几步就要歇三步，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地哎哎哟哟。有人见此情形有点同情，说全村人的井，就少了你的一口水？他咬紧牙恨恨地说：“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或者标榜他的讲究。“溪里的水甜。”有人敬过他一碗姜ä盐芝麻茶，定局要他喝下去。他喝后还没走出十步，就哇哇哇地呕吐起来，吐得悬涎悠悠两ä眼翻白。他说不是他不领情，实在是他的肠胃沾不得这等俗食了，这井里的水一股鸭屎味，如何入得了口？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受过他人之惠，比方他身上那件无论冬夏都裹着的棉袄，就是村里给他的救济。他开始坚辞不受，直到เ老村长改了口，说这不是救济，算是请他给村里帮个忙，不要再穿得破破烂烂到外面去坏了马桥的脸面，他这才成人之美，助人为ฦ乐，勉勉强强把新า袄子收了下来。而且以后每提起这件事，就像吃了天大的亏，说不看他老村长上了年纪，他是断断ษ不给这个ฐ面子的——这袄子烧骨头，无病也会穿出病来。
他确实不怕冷，时常在外面露宿，走到เ什么地方不想走了，一个ฐ哈欠，和衣倒下盘成一个饼，有时盘在檐下，在时盘在井边，也没见他盘出什么病来。用他的话来说，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气，下可以接地气，子时纳阴中ณ之阳，午时采阳中之阴，是最补身子的。他又说人生就是一，人生最要紧的就是。睡在蚁穴边可做帝ຓ王，睡在花丛里可做风流，睡在流沙前可做黄金，睡在坟墓上可做鬼神。他一辈子什么都可少得，就是少不得。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就是睡的地方不可不讲究。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เ，觉还在前。不会做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
他的这些话，都被人们当作疯话，当作笑话。这使他与村人的敌意日益加深，在公众面前更多地出现沉默和怒目。
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与公众没有关系的人，与马桥的法律、道德以及各种政治变化都没有任何关系人。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这一切都对他无效，都不是他的历史，都只是他远远观赏的某种把戏，不能影响他丝毫。办食堂的那ว一年，有一个外来的干部居然不谙事，把他一绳子捆到工地去劳改，结果无论如何棒打鞭抽，他还是翻着白眼，宁死不劳，宁死不立——硬是赖在泥浆里打滚不站起来。而且既ຂ然来了就不那么เ容易回去，他口口声声要死在那ว个干部面前，干部ຖ不论走到哪里他就爬到哪里，最后还是被别人七手八脚๐抬回神仙府去。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权威แ更强大。他轻易挫败了社ุ会对他的最后一次侵扰，从此更加成为了马桥的一个无，一块空白，一片飘飘忽忽的影子。以至后来的成分复查、口粮分配、生育计划乃至人口统计——我协助村里做过这样一些工作——谁也没有想起还有一个ฐ马鸣，不觉得应该考虑到他。
全国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全世界ศ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显然，他已经不成其为ฦ人。
如果他不是人，那么他是什么呢？社会是人的组合。他拒绝了社会，也就被社会取消了人的资格——他终于做到เ了这一点，因为在我的猜想中，他从来就想成仙。
我略感惊讶的是，在马桥以及附近一带，像马鸣这样自不少。在马桥就有过四大金刚，据说远近的大多数村寨依旧有这样的杆子，只是不大为外人所知。如果不是外人偶然地现，好奇地打听，人们是不会谈到เ这些活物，也差不多忘了这么เ回事。他们是这个ฐ世界里已๐经坍缩和消เ失了的另外一个世界。
复查说过，他们根本不醒参见词条“醒”，父母大多数也并不贫寒，而且聪明得不和气。他们小的时候不过是调皮一点，不好生读书，算是最初ม的迹象。比如马鸣，他从不做作业，做对联倒是出口成章，其中ณ有一付是“看国旗五心不定，扭秧歌进退两难”。反动虽反动，对仗倒是天衣无缝。是不是？批斗他的时候，谁都赞叹这个ฐ娃崽的文才了得。这样的人一旦失其怙恃就烂起来了，就科学参见词条“科学”起来了，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