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相反，如果人们不来厚颜和狂热，倒是夫家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很让人家看不起。村里有一个叫兆青的，有一次给大儿子收亲，小里小气的，往喜酒里兑了水，上席的肉块也切得太小，让客人们颇为ฦ不满。大家串通起来报复，整整一个婚礼之夜里没人对新娘动一个指头，见她有意蹭上来也装着没有看见，或者闪避而去。第二天新娘大哭大闹，说没想到这么เ被人看不起，以后还让她如何做人？陪她来放锅的两个小舅子也大为光火，不管新娘同不同意，撬出灶台上的一口新锅，背着就出门回家去。新娘本来还没打算闹到退婚的地步，看见锅没有了，也没有办法，只好哭哭泣泣跟着那口锅回了娘家。
菜刀已๐经架在肚子上了，幸好希大杆子赶到，大喝一声，骇得操刀的住了手。他不慌不忙，喝了茶，洗了手，把闲人全部喝出屋外。一个ฐ多时辰以后，屋里有啼哭声了，他又不慌不忙地出来喝茶。众人进去一看，娃ใ崽已经接生出来，产妇居然平安。
马桥人从不吃蛇。在他们看来，蛇是天下最毒之虫，蛇肉必定损失人的忠厚，对希大杆子可以生喝蛇血、生吞蛇胆，更是惊惧无比，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总觉得是村子里的不祥之兆。他们纷纷禁止娃崽再去希家玩耍，主ว要是怕希大杆子用蛇肉把他们教坏。他们威胁娃崽，看见姓希的了么？他是卖娃崽的，说不定哪天就把你们装在麻袋里背到เ街上去卖了——你没看见他房里有好多麻袋么？
我在美国时读到过一本反共的政治刊â物。我很奇怪，刊物编辑的政治味觉，同样停留在马桥人“甜”的水平。比方说，他们时而谴责某共产党是假马克思主义แ，背叛了马克思主义，时而又谴责马克思主ว义那ว么假和背叛岂不是很好？；一方面揭露共党分子也有婚外恋和私生子，一方面又一关共党分子的自我禁欲太压抑人性那么婚外恋和私生子岂不是很符合人性？。他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逻辑的矛盾和混乱，只觉得凡是反共的就值得喝彩，就很好，就是甜。也就是在这本刊â物上，我读到一条消息：一个ฐ刚从海南跑到เ香港的女子，姓陈，宣称自己是反共义士，被西方แ一个国家的政府热情地当作政治难民给予收留和保护。几个月后，我遇到了这个国家一个使馆官员，很为ฦ他们的政府感到委屈和气愤。在餐桌上，我告诉他，我认识这个陈小姐。她在海南从未参加过任何政治活动，只是组织过一个“热文学大赛”，骗取了全国文学青年近二十万元的参赛费，然后把一大堆参赛稿件丢在宾馆里，一拍屁股卷款逃港。她没有能ม够说服我当她的大赛顾问，但这不要紧，在她的登在报纸上的征稿广告上，十几个她能够想到เ的世界当红的作家，马尔克斯、昆德拉、略๓萨等等，居然都成了她的顾问——她差不多想在海南评出一次级诺贝尔文学奖。
我没法把谈话继续下去。我并不想改变餐桌对面这位外交官的政治立场。任何一种严肃而恪守和平原则ท的政治立场，你可以拥护，可以反对，但不能ม没有尊重。我只不过是感到เ一种困难。就像我没法让当年的马桥人从语言上区别各种各样的“糖”，现在，我也没法让外交官区别中国各种各样的“反抗”。在他眼中陌生而模糊的这个国家，骗钱也是一块可口的“糖”。则此而已。
也许还有另一部历史？
奇怪的是，我在罗江两岸从没有找到过名以“罗”字村镇，也很少听说有姓罗的人家——除了我所在村子里一位姓罗的老村长，出身长工，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户。我不能不设想，一次残酷的迫害浪ฐ潮，一次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也无从想象的腥风血雨，使“罗”字成为了这里的禁忌，罗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姓氏，隐没自己的来历，或者远适它方，就像某些史学家描写的那样，成群结伙，餐风宿露，去了湘西、黔、桂、滇以及东南亚的崇山峻岭，再也没有归来。从那以后，罗江有名而无实，只剩下没有内容的名号，成了一张不再出声音的嘴，只是喷放出来无边的寂静。即便这张嘴被我们从墓穴里找出来，我们不知道它曾经说过什么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