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一把掀起它,拍拍我的脸:“出入沙场,居然没有伤到脸。哈哈,孔明可以松口气了。”
“中郎将!”我闯入诸葛亮的官邸。
他沉吟着回答:“问过,随后会回答,为了正道之‘道’。在实现‘正道’的过程里,总有不愉快的事要人去做,那ว就去做吧。只要深信所做每件事都是正确的,便能说服自己忍耐与重复。”
我以为诸葛亮与赵云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正大与明亮,这种“以为ฦ”维持了一千八百多年,又在一千八百年前的某一天生出小小裂缝。至少赵云不会像诸葛亮这样,温柔说出“去杀人”。
“只因你是例外。”他又一次说,手指轻轻触上我的眼,“不大一样。”
这时他右面一个四十左ุ右、身着深蓝文官服饰的男子脱口笑道:“公瑾果然处处留情。”
可史书里没有活在他身边的“我”,也不曾记载周瑜用如此强硬的手段公然截断刘ถ备归路。一刹้时我甚至想:是否我来了,周瑜也从天而降了?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可能引起美国一场飓风:渺小个体—哪怕是连自己也瞧不上的微弱,谁知在漫漫的历史河流里,在某个瞬间,能引怎样的巨เ变?
我想陪着他,一直看见他羽扇纶巾的丞相面目,看见他怎样支撑起一个王国。所以,不但刘备必须活着,我也一样。
“孔明猜人心事,例无虚。”赵云笑道,“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已叫人觉得,千万别做他的敌人。”
“截断你枪的不是我,是童鉴的流景啊!”我反驳道。
“我的心愿是,我死之时,人们感到เ,是‘游尘’而不是任何的别人‘死了’,然后……有一点失落。就好了。”
连童鉴也扑哧笑了。
“咳……仅仅三天,便学会中郎将的狭促了。”马良又笑,笑望着我。我便也故意盯着他看:这年轻俊秀的男ç子,眉间真的夹杂了一丝淡淡的霜白呢!
“自来熟。”是诸葛亮站在马良身后微笑,“季常几时与你交上朋友了?”
“季常,都三年了。该放下的,也应放下了。”
“你……”我高叫一声,随之噤口。
一想到这,我就好笑。
一个个子高高、头长长的男人:十三岁起我开始梦他。梦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他是英俊的,一种适合我的英俊。他不和我说话,但我好像听惯了他的声音,那也是最适合我的声音。他衣袂当风地奔走往复,我也煞有介事地奔走在他身后,尽量把腰挺直,使目光平坦。有时,他会忽然停下脚๐步,返身用指尖碰触我的脸。我熟悉着他的呼吸、他的手指,并觉得是从降生起便熟悉了的。
“法正呢?”
“嗯?”
“怎样对待法正!?”
“唔,”他若无其事地笑笑,“还能怎么对待孝直?”
“听之ใ任之?”我尖锐地问,“你打算像听任士兵劫掠一样,听任法正为非作歹、为ฦ所欲为?”
“我从未听任劫掠。”他回答,“只是力有不逮。好在主ว公已传令军部,严格约束各营,这就能分清军士与盗匪了。”
“而你要继续等待?”我提高声调,“等法正杀到够本、自然收手?”
他静静望着我,没有正面回答。
好一会儿,诸葛亮笑道:“不该把你留在越骑营那ว么久。冬青……”他伸向我的手指停在半空,刹那间我感到他像是想摸摸我的脸,却又迟疑未决。要不是憋着一口闷气,我会抓住他手指。可现在我只是故意敌意而轻蔑地盯住他,默默无语。“越来越像子龙……”他又说。
“像赵将军有什么เ不对?”他的口气,多少包含对赵云的否认或“无可奈何”,这使我不快。
“子龙只适合做个将军……”
我截断他的话:“做不了政客!谁稀罕!”
“政客”一词的贬义与讽刺意味,估计公元3世纪的诸葛亮听不出来,所以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反感,而是接着说:“若早ຉ些把你调出越骑营,在我身边留แ用,兴许此时你我之间,便能达成默契。”
默契……我摇摇头。只是,利益啊。诸葛亮明明可以劝刘备节制法正,他也可以直接劝法正别再这么任性,他甚至可以派人暗中调查取证,再像当年的曹操一样,用五色棒当众击毙乱纪的豪强……他有太多选择,可他放弃了。击毙法正,这显然不是诸葛亮的做派;规劝法正,效果怕很有限,就算法正果然收敛一二、内心也一定对诸葛亮忿忿不满;诉诸刘备么……我突然问:“军师将军,主公喜欢你多些,还是喜欢法正多些?”
他失笑了,答复了一个字:“他。”
“所以你就……”
“不是‘所以’,没什么‘所以’。你不完全明白我所考虑的。”轮到他制止我的话了,并且握住我捏成拳的手。仿佛他不乐于见到เ我的紧张与恼怒,诸葛亮用手心揉着我的拳,继而把我手指一根根掰开。
温暖、缓慢、稳定的举动。
我无法将目光从他手上移开,也无法移动身躯使我离他远些,至少远到一个“安全位置”,怦然的心跳使我身处险境。我遏止不住地把头往他肩上靠了靠,他没有推拒,我咬住嘴唇。
“笃笃笃。”煞风景的敲门声惊得我一跃而起。
是小雅,身边侍立了一名消瘦的青年男子,纸白的脸上有未消เ的淤青,神色果敢而坚强。
“我们前来告辞。”小雅柔声道,“您说得对。蚍蜉撼树,智者不为ฦ。玄德公在荆州时,进退狼狈,是法正协助他一展宏图。像这样的人,不是小百姓能动摇的,只好……”她睁大眼,微笑哽咽,“寄望于天谴。”
诸葛亮深深一震!
“多谢您的照料,也多谢您,游将军。”小雅向我欠欠身,“日后若来汉中,请允许我略尽地主之谊。”
说罢,她轻轻地向青年人做了个“走吧”的手势,他让在一旁,她转身离去,双肩在支撑不住地轻轻颤抖。
“你—你,”我喊道,“等一等。”
她停下了。
晨光里她有星星般纯洁的眼。
青年人则有如天的尽头与星辰相连的白杨。
“请多住几天。”我不顾诸葛亮频频制止的眼神,出邀请,“住在我家好了。没人敢擅闯我家,即便法正本人。”
“您的好意,我……”
“别说‘心领ๆ了’。”我挥挥手,“李姑娘,再等一等。兴许能ม知道,‘天谴’的‘天’,究竟有没有,有的话,在哪里。”
天在哪里?
我记得多年后在蜀汉大臣秦宓与江东使者张温之间,展开了一场“天问”,央视《三国演义》里,生着一副太白金星样的秦宓步履踉跄、摇摇晃晃,张温问他天姓什么时,他昂然回答:“姓刘ถ。”“何以知之?”张温追问。“天子姓刘,天—必姓刘也!”秦宓快意地放声大笑,一旁的唐国强也露出“丞相”收敛得体的笑容。多么响亮的回答,要内心有多么坚定的信任,才能做出这种回答!而今我心里却空落落缺乏力量。
我握紧了流景。
董卓荼毒两ä京时,天在哪里?
曹操血洗徐州时,天在哪里?
宦官掌权,御座蒙尘时,天在哪里?
旱涝连年、易子而食时,天在哪里?
没理由相信还有一种凌越于人世之ใ上的绝对力量!没理由相信在这种力量之前,人人有同样分量的生命与同样贵重的尊严å。乱世的“天”,是“锋芒”—流景又一次在鞘中ณ鸣响,它渐渐真成了我的一部分,能ม感知我情绪的每一丝波动。“真可惜这天下最刚强的剑,我……真愚蠢。”
我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出,这才现天在下雨。
雨水使天空显示出不同一般的苍青色,偶然数声滚雷掠过。我不喜欢雨天,尽管蒙蒙细雨被认为是最适合中ณ文系女生的气象。一名中文系女生应该穿着优美的长裙,打一把碎花小伞走在夏天的雨里,她穿着款式简单的凉鞋,她的脚趾白而整洁……真可笑。注意到เ我皱巴๒巴的衣,是新从箱底翻出来的,因为没有侍女、自己又懒โ得洗衣裳,我总是把衣裳穿脏后塞到箱底,过些时候再假装ณ它是干净的往身上一套。索性让雨水帮着洗洗。我冲入雨中ณ。
才一出府,就听到一个ฐ声音:“冬青。”
是我此刻最不想听到เ的声音。诸葛亮站在门外的墙垣边,撑一把油布伞。他身边停了辆马车,估计早就来了,有意在这里截我。
我略一迟疑,走向他。
“去做什么?”他把伞往我头顶移来。
“不做什么。”
“陪你去?”他微笑道。
“用不到人陪。”我冷淡地说。
“一定是奸邪之事。”他笑得越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