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见周瑜。”我终于说。
“不愿你为我犯险。”刘备按住我肩,“不过你却赞成我来京口;孔明也说,此行冬青若有想要做的事,还望主公不要阻拦。”
接着他轻轻一刺……问我:“看清了?”
“怎样?”他又问。
“还请下马。”他第二次说。
死亡感如霹雳一闪。
“姓童的邪得很!”
“你爹瞒着你呗。”
他按住我肩令我坐好,笑道:“三弟子衡用了一个月功夫统计完零陵的赋税,文书交到主ว官手里,给驳了回来,说是民用与军用不曾区分。子衡说:我很吃力才算成这个样子的,哈哈。”说话时他已๐经把我束的青布解开了。我没奈何地由着他。这个男子,事无巨เ细,只要决定做,总有办法叫人无法拂逆。那ว些正在打扫院落的年轻仆童,看到他给我打理头,一个ฐ个都使着坏坏的眼色,掩饰着窃窃的笑意。
“住得惯么?”
吴。
一瞬间,我看见天空悬浮着红色水光,红得艳丽、迷离,也红得温柔。它将我迷惑了,使我几乎窒息,它传送了一个体贴的声音,渗入我四肢百骸,渗入我流动的血里:
“恰恰是为了周将军您。”我轻声道,只给他一人听见,“您请……多方保重,像您这样的病人,不宜痛饮达旦。这便是我的恳求。”
病人!
没错,周瑜周公瑾,已然病入膏肓!这是他死死藏匿的秘密,可无论怎样的“秘密”,经过一千八百年,都成了“故事”。我熟ງ知的“故事”,公元21้o年,周瑜病逝—正是这一年!
腰身猛烈一紧,是他使了气力!同时,席前琴声奏起;不知是否商的琴的力量,烛光跃动中,周瑜绷起的五官缓慢地松弛,掐住我身躯的手指,也渐渐收敛力度。我松了一口气。
“果然不同寻常。”他操着与之前同样的语调,得意于自己识见的眼光,“是曹贼,还是……刘玄德?”
“玄德公。”我没有闪避。
“真不怕死。”
“周郎也会杀戮女人?”我一面说,一面想:比之ใ他的刀剑,对女性来说,兴许他的微笑杀伤力还更大一些。
“女人也是可以杀的。”周瑜侧起手掌,在我脖子上作势一割。
我哽了一下。
他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想要我放刘ถ玄德回去吗?纵虎归山之事,提都不要提。”
我说:“你在怕吗?”
他眸光又是一瞬。很奇怪,方才他掌缘触及我脖子时,我的确感到强而真切的恐惧感;那只是一刹那ว,之后—当周瑜移开手掌,我便像是在生死线上滚了一遭的人,竟觉得无论生什么เ事,都没所谓。
“刘玄德比曹贼如何?”他反问我。
“怕是……不如。”
“曹孟德挥师百万,我可曾怕过?”
“我没有说你怕玄德公。”
“那是……?”
“你怕死。”我一字字道。
英雄、豪杰,壮志凌云,一展翅便是千里万里,多么崇高的山峦亦可以踏在足下,多么广袤的江湖亦可以悠然凌越,也许,真有一类人,没有一件事做不成,没有一种阻拦不能ม克服,没有一个敌人不可剿灭;可是,还有一个敌人、一种阻拦、一件事,不管怎样的豪杰英雄,面对它,便是稚子般软弱无力,是……死亡呵。“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建立不朽功业,如今大志未酬,怎么便要死了呢!?”江东名将太史慈临终前曾这样长叹,那ว是生在四年前的事。
周郎、周郎。
我禁不住抬起手指,迟疑地碰了碰他的脸;他没有阻止我,反倒把我的手掌按在他面庞上,随之出一声叹息。
“想把功业无限拓展直至天边吧?想消灭每个潜伏的敌手,是么?真正英雄啊。”我笑着说,不知为什么,我的笑里沾上了潮湿的哀凉,“孔子望见川流不息的河水,说,逝者如斯夫!人生犹如东去的江河。周将军能挽留แ住它么?你能留住奔腾的河水,使之停滞不前吗?倘若可以做到,那ว么你甚至不必向孙将军请命!且直接出动水师,去取了玄德公性命吧!”
周瑜默默不语。
琴声眷眷如流水。
周遭是欢乐的人们,周瑜与我却活在无能为力的怅惘之中。老实说,任谁都不忍心目睹周公瑾之死,我不知历史上的诸葛亮是否去为周郎吊孝,如果去了,我想他在灵堂的眼泪,必然像我此时的泪水一样真诚。周瑜不得不再度为我拭去眼泪,唇角还是翘翘的。
“你简直不像玄德公麾下之人。”他说。
“怕死……便等不及地想在死亡之ใ前尽量多做一件事,没错吧?”我接着道,“死亡后呢?斗胆问,周将军有没有想过您死亡之后的事?江东有谁能继续您的鹰扬伟烈?江东可还有第二个周郎?”这是变相的阿谀,自视甚高的周瑜绝不会反感这一类称谓;同样,由于自视甚高,他会给予这问题否定的答复;事实却是:有的。
周瑜,并不是孙吴空前绝后的帅才。继他之后,江东将会升腾起更为ฦ闪耀的将星,这才是乱世的魅力,只是周瑜想不到,目前旁人亦不敢去想。
“孙将军需要玄德公的支持,就像玄德公需要孙将军做盟友一样,尤其是,您不在了之后。我想,即便是鲁子敬大人,也会赞同两家联盟。子敬,是能衡量利ำ害的大商人!”我说完了。鲁肃是周瑜的至交,也是不久便将代替周瑜领兵的江东重要人物。
我站起身。
“终于有点像了,刘玄德的属下!”周瑜拉住我衣袖,却向右面的男ç子说,“听到了?子敬!她说你—是个大商人!”
正试图活络活络筋骨的我,懒腰伸到เ一半,陡然停住!右面坐的,便是鲁肃?!他和曹力,央视《三国演义》里饰演老好人鲁子敬的曹力,生得一点也不像。
我只好讪讪地笑,在后汉,商人仍被视为卑贱的职业,把鲁肃比做商人,就算是“大”商人,亦可以说是侮辱。
“听到了。”男子爽朗笑道,“真是一针ฤ见血。我天生趋利ำ避害的商人本性,哈哈!公瑾,”他道,“我不但不建议你阻截刘玄德,还打算力劝主公把南郡借给玄德公,这席话,本想留到京口再说。”
“子敬!”直至此时,周瑜才显出少许怒容,这声斥ม,仿佛触动他身体深处的病痛,他开始剧烈咳嗽ณ。
“周……”我刚想上前,鲁肃离席一把拽住我,“夜深了,公瑾,我先送走这小姑娘,余下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咳、咳,你—你的名字?”这是周瑜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南华。”
鲁肃一直把我送出乐坊,送到江边。无月的夜晚,在远远的天边点缀着数颗寒星,江边水声轻送,我感到冷。我有很多话想问问鲁肃,却心绪烦乱,他不是周瑜最信任的朋友吗?为什么用这样直接的话反对他,使他五内挫伤?就算意见不同,亦可以表达得委婉些……我把手从鲁肃手里抽出来。
“您请回吧。”我客气地说。
他有一张开阔、方แ正的脸,我这才注意到。
“不,再等一等。”他笑着问,“你不是叫游尘的吗?没必要欺骗。”
“倒也不是欺骗。”我回答,“南华,是我第一个名字。”答复周瑜时虽然有想到尽量不要过分暴露身份,可另一个原因还在于,想要使周瑜记忆里那ว绯衣的女子,那滥竽充数、痛哭流涕๓、有着被勒细的腰身的女子,名叫:南华。也许他会记得我。
“不用担心他。”忽然他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周瑜。
“他有多俊拔,便有多坚韧,任何人无法挫败。只是有时,”鲁肃拍拍心口,“这里……太大。可‘狂妄’对他来说,也不是缺点,对吗?”
“不,不是。”我说。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说着,鲁肃手搭凉棚,远远张望了片刻,笑道,“来了!”
一艘小船,叶子般静悄悄滑向我们。
“把这个带回给孔明先生。”他掏出一枚麒麟形状的玉印道,“有劳转告,请他不要忘却曾经的戏言。”
“明白了。”
小船在我们面前泊岸。
我想,这是鲁肃为我准备的船。
这时舱内走出一个人,笑着向我伸出手:“上来,冬青。”
我揉揉眼睛、揉揉眼睛、揉揉眼睛,揉了好一阵子眼睛,别ี是—做梦了?不是梦吗?那竟是—刘ถ备呵!“……主公!”我飞身扑向他,直接搂住他脖子,险些把他撞倒在船舷上!“你怎么才走到这儿?哎—不是说了要‘急归长沙’吗?你居然才走到这里!枉费我一番苦心,快走……”我絮絮叨叨,刘备不得不按住我的嘴,向鲁肃道:
“多谢子敬。”
“玄德公一路保重。”岸上人拱手施ๅ礼。
“你居然才走到这里……”我还在说。
刘ถ备勉力扶住我的胳ฑ膊让我不要把他抱得那ว么紧ู,却笑道:“不把你带上,可怎么对孔明解释?”
随后的归程,一天比一天迅、平静,无所事事。一个月后,我们回到长沙,诸葛亮来码头迎接。
身在船上的刘备见到岸边诸葛亮的身影时,拍拍我的肩膀:“准备了,可以准备了。”
“准备什么?”
“飞扑啊!这一次扑他。”他一本正经道。
“主……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