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梁果复隔离审查之初的诺言相悖，告秘者没有受到李有德那ว样的残酷惩罚。小货郎及时得到了消息，当梁果复还没离开隔离室时，就抢先闯了进去，痛哭流涕๓地跪到梁果复面前，苦苦哀求梁果复原谅他的一时糊涂，信誓旦旦向梁果复赌咒，说他之所以背地里向上级反映一些情况，绝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样，是为了取代他，纯粹是为了梁果复和黑风口的革命大业，因为村里曾有人私下议论梁果复和林贼过从甚密，他小货郎生怕这种议论，会影响他的光辉形象，所以才请求上级来对这一问题加以甄别，只是由á于一时粗心，忽略了把这一问题及时汇报给梁果复。哭诉的同时，没忘记左ุ右开弓，用手搧自己的嘴巴๒子，接下来是对梁果复进行肉麻的吹捧。
为了考验身边的人是否可靠，梁果复想出了一系列ต荒唐的考验办法，把周围的人搞得莫明其妙。有时，他会突然指着一只从身边摇摇晃晃走过的鹅，对身边的人说：“这只鸭子真大。”如果这时旁边的人随声附和说：“是呀，这只鸭子真大。”梁果复就会疑心，这样随声附和的人是阳奉阴违、阿谀谄媚的奸巧ู之徒，不可重用；如果旁边的人以为梁果复看走了眼，纠正说：“不对，这是一只鹅。”梁果复就会疑心，这个人对他不忠，竟敢和他顶ะ嘴，不可重用；如果梁果复现身边还有人不吭声，对他的话表示沉默，就疑心这种人阴险狡猾，不可重用。在梁果复革命斗ç争的最后几年里，他一直在这种惶惶然中ณ度日如年。
在这之前，梁果复把管理知识青年的事儿，交给了小货郎，之所以自己不管这些事儿，道理很简单，因为他认为，这些事儿，远没有阶级斗争的事儿重要。梁果复没料到的是，小货郎却在这件事上，替自己捞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得多的好处。因为想尽早回城，一些女青年，暗中ณ纷纷和小货郎达成某种交易，那ว就是，任何一个姑娘，在拿到回城登记表前，必须ี和小货郎亲热十五次以上。从那ว时起，高粱地里，山谷里，办公室里，都是小货郎和姑娘们做交易的场所。由á于过频地劳累็，把他折腾得要死，有一段时间，他不得不重新找出家中保存的壮阳丹，大量服用后，才能ม勉强应付这种交易。
看过批示ิ，梁果复大为扫兴，觉得自己受到了别ี人戏弄，浪费了革命的热情，气极败坏地让民兵释放了宇文教授和香书。
经过一段时间的脸热之后，脚香书心里，油然升腾一种对宇文教授的钦佩。正是从那天开始，香书决定放弃中学时产生的当生物学家的理想，转而立誓，向宇文教授学修物理学，将来成为一名物理学家，尽管在当时看来，这几乎等于痴人说梦。教授在没有推辞的情况下，答应了香书，凭着记忆，教授这个ฐ山野弟子，攻读高等物理学，同时，也没间断导的研究。不久，教授就欣慰地现，自己这个山野弟子，绝非像他预ไ先估计的那ว样天资平平，实属罕见的天才，大堪造就。但香书很快就对自己的才能开始怀疑ທ了，无论如何，他不能ม明白，像恩师宇文教授所赞美的那些科学巨匠，他们身上果真缺少原始本能吗？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是怎样和搏斗ç的，最终又是怎么样战胜了的呢？包括宇文教授，他毁灭人欲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呢？这些问题常常搅得他日夜不安。因为刚ธ从痛苦萎靡中ณ振作起来，香书明显感受到เ，曾经一度消เ沉下去的欲望，又重新在他心里抬头了。目光敏锐的宇文教及时现了这一点，为了让门生放下包袱，专心致志于科学，他耐心细致地询问了香书。香书不愿欺骗恩师，就把真情说了出来。
香书的这种感情上微妙的反应，没逃过招财煤火一样明亮的眼睛。她那革命热情激荡得像滚沸的油锅，而香书那一瞥情丝，则像落进油锅的一滴水珠，倾刻๑翻腾出一阵爆裂ฐ，险些动摇了她的革命意志。一天夜里，招财做了一个可恶的美梦，梦中，她又出现在童年时和香书一道进山挖野菜的地方，那ว里有一块硕大的石头，石面平坦光滑，高凸出地面，长满了蓝灰色的苔藓，四周密匝匝的是婆娑的橡树和红枫，在巨石上空形成五彩的穹窿。从前，小时候，当筐里的野菜挖满后，他们就爬上巨เ石，在上面下五子棋啦，用石头捣烂石缝里滋生的苔藓，用唾液调稠后，涂到指甲â上啦——这种褐绿色的东西晾干后，会把指甲染成紫色。但在这天夜里的美梦中，招财和香书再到这里时，已๐是成熟ງ的年轻人了，而且他们没带任何累็赘的东西，只在巨石旁้边，薅下茂盛的靰鞡草，厚厚地铺到巨石上。他们相依躺在上面，软棉棉柔软的靰鞡草，宛若特制的希梦思床垫，两人倾听微风穿行树叶间的沙沙声响，体验在爱情的曲径上爬坡的感受，终于在爬到终点时，招财体验到了一叫她既诧异又兴奋，同时又是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感受。在柔软的靰鞡草上，她赤裸着，把全身每一个部ຖ位展露在香书的怀里。一向胆怯、冷漠、一本正经的香书，这时变得像一团火，要把她烤化，吮干，那ว么放肆地抚弄她，简直像一个恶根，但她并没表示ิ应有的羞答答的抗拒，甚至采取一种放荡的配合态度，终于使自己陷落无可自救的深渊。美梦是在酣畅淋漓的高峰处醒来的。因此，在似醒非醒的刹那，她曾感到那么失意，懊悔，甚至埋怨自己为什么เ要醒呢？可一当她完全清醒后，就气得浑身哆嗦，认为自己้圣洁的革命灵魂，遭到了残酷的沾污。认识到这一点，她就拼命揪自己的头，用力撕扯，用指甲â拧掐自己的大腿，狠抽自己้的嘴吧，甚至打算用手指抠瞎自己的眼睛，只是指甲刚一碰到เ眼球，立刻一阵头昏脑胀，才使她放弃了这种荒唐惩罚。在极度恼怒时，她甚至怨恨香书，认为自己做了这种邪恶的梦，香书也要负一定责任。这种不讲道理的指摘，差一点没使她做出更荒唐的举动，去怂恿父亲把香书捆起来批斗。可是天亮之后，当她在早ຉ饭时碰到父亲，不知怎么就把这种念头打消了。整个一个ฐ白天，她的心情就比较轻松了，还对昨晚的一些想法感到เ好笑。“管它做什么梦呢，反正那ว不是真的。”有时她这样想。可是一到เ夜里，情况就不一样了。有时，她会因为ฦ怕做那类坏梦而失眠，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开始对香书气愤不已，恨不得杀了他，誓一有机会，必定设法报复他，并且设计出一步步施行报复的具体细节。可是，令她惊讶的是，往往这种报复步骤还没想好，她心里就后悔了，仿佛真的已经那样报复了。很快，她又认为ฦ香书是个可怜虫，根本用不着报复，他自己就能把自己毁了。随着这种想法的产生，她就对香书产生一丝恻隐。在混混沌沌中ณ睡了。在醒来后的懊恼中，又把昨夜的恼怒重复一遍。经过无数次的反复后，她对这种可恶的美梦，就有了免疫力，心里不再像从前那ว样反应激烈。奇怪是，一当她心理渐渐平静了，这种可恶的梦境，却魔幻般隐去了，一连几天，再没有做那种美梦。更叫她不可思议的是，一当觉了这一点，她心中的恼丧不但没因此减少，却比以前更加激烈了。以后几天，当她夜里浑浑噩噩地醒来，现昏睡中什么เ梦也没做，她就会感到怅然若失。一个ฐ月后，这种感觉就变得难以克制了。于是，像香阁姐妹早ຉ年在她这种年龄因婚事受阻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安一样，不知不觉，招财染上了那种恶习，只是方แ法比较新颖。在学校造反时，她从化学实验室拿回家一根试管，那时，她准备回家用它来调制墨水书写大批判ศ文章，后来因使用不便，她就把它放到衣柜的顶格上，现在她却利用那玩艺，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和香阁姐妹当初表现出的情况相仿，每天早晨起来，总是四肢无力，迷惘麻木，对革命斗争也失去了原来的兴趣，一到夜里做那种丑恶的游戏时，往往要想到เ香书，而且夜里真的开始做恶梦了。这种恶梦根本无法跟从前那种恶梦相比，是地地道道的恶梦，常常把她从梦中惊起。渐渐的，招财的性格开始变了，连她自己都觉，脾气越来越坏了。道边儿遗传给她的温顺、善良和父亲遗传给她的鲁莽、暴戾，经常生难以抑制的抵牾，有时表现得那ว么激烈。时常，她会像猫咪一样，温柔耐心地辅导正在上学的毛们功课，教没上学的毛们认字，数数、不厌其烦地告诉小毛们，像树棍子一样的数码是“一”，像镰刀一样的数码是“七”，像铁钩子一样的数码是“三”，小孩子应当怎么样学会讲礼貌，怎么เ样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可是一群毛们常常会在津津有味地听姐姐教他们一些知识时，突然遭到到毫无道理的训斥，吓得毛们直流眼泪，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突然遭到像泼妇一样的姐姐的毒打，痛得毛们嗷ç嗷直叫，跑到เ道边儿那里告状。迷惘懵懂ฦ的道边儿，听到一群毛们的嚷嚷，便相信自己现在才七八岁，正在玉兰姑姑的房间接受严å格的女工教育。可是当道边儿被一群毛们拖拉着走进招财屋子里时，却现招财正在生气地流泪，好像受了莫大的屈辱，但又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生气。
“家！”将近二十年，香书第一次没有犹豫地对招财这么说话。
在二十瓶烈性洒的帮助下，香书迷迷糊糊地渡过了情感危机的关键时期，勉强使自己没有马上死去，从那时起，他跌进了爱情的困惑谷，过着一种四面昏暗的生活。大眼皮母亲担心他会在这种灭绝人性的困惑中ณ，丧失生活下去的勇气，走上了他姐姐们的路，就打算用结婚的办法，帮助他活下去。可是，比他父亲当年的情况更遭的是，尽管那时山外的姑娘不愿嫁到黑风口，可香书瘸腿的高祖母，仍然有办法把山外的姑娘娶到เ黑风口，现在却不行了，任何一个有女孩子的家庭，只要一提到เ反革命家庭，都震惊失色，拒绝谈这门亲事。看来，倒霉的香书，只好在迷惑孤独中ณ艰难地苦熬着。
这一夜，黑风口上空，不住地回荡着大财瘮人的呼唤声。然而，谁也没听到เ香阁的一声回应。第二天，从山里来的人告诉大财，在后山谷，旁边开有一丛野蔷薇的水池上，飘着一具赤裸的女尸。大财像疯子一样向那里奔去，大老远，一眼就认出，水面上飘浮ด的，正是香阁。此时，雪白的、胀得像一个被水泡胀的馒头，玉白的面庞，印有鲜红的指痕。大财像往日幽会那样，把香阁抱起，嘶声呼喊，像要从睡梦中把她唤醒。但香阁怒睁的眼睛和扩散的瞳仁，足以证明，临死前，她曾经过剧烈的痛苦挣扎。大财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仍像她活着时那样，怕她冻着，脱下衣服给她裹上，不住地把香阁抱在怀里，轻轻摇动着，直到เ好久ื，才爆一声火山喷般的浩哭，哭声在山谷里振颤，摇落了心地善良人的眼泪。
三天后，尸体开始腐烂，出恶臭的气味，招来了一群苍蝇。再过两天，尸体变成紫蓝色，鼻孔里爬出蛆虫。但大财仍然拒绝安葬。直到一个星期后，尸体像霉烂的破布一样，开始咝咝爆裂ฐ。哭得昏天地暗的道边儿，才不得不找来几强壮的莽汉，把大财重新捆起，匆匆给香阁举行了葬礼。维臣几次请求前去参加女儿的葬礼，遭到了梁果复断然拒绝，只好在关押的黑房间里，独自为女儿流泪致哀。
李有德显得极不耐烦，伸出一个ฐ手指头，告诉工作队员，说他只能再讲这一遍了，以后绝不再讲。在反复审问仍没现什么有益的疑ທ点后，工ื作队就决定扩大审查的范围，审查范围包括过去每一个和李有德有过交往的人。这样，在回家一周后，维臣再一次被工作队隔离审查了，理由相当充分，因为他曾经是李有德乍ๅ到黑风口时的东家，在黑风口，除了良子，他和李有德的交往最多。
转眼又过了半年，黑风口所有的人，都被李有德的案子弄得困惑不堪。早ຉ先，人们聚会时，还把它当作新闻，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进行各式各样的推测，现在，黑风口人已๐经厌谈此事。工作队队员被这事熬恼得眼里布满面了血丝，宛若正在变腐的鲐鱼眼，他们曾多次企图努力不了了之，结果都一一落空，李有德不肯接受他们的条件，最后，工作队经过了半个月的秘谋，研究出一个ฐ模棱两可的罪名，准备加到เ李有德头上。为ฦ了说服李有德接受这个罪名，工作队又耗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在一系列绝对保证之下，已经厌倦得不能ม再厌倦的李有德，一时糊涂，在定罪的材料上签了名。从这时起，黑风口阶级敌人队伍里，又多了一种敌人——特嫌。
在饥饿的煎熬中，到底有人想出了能使大食堂倒闭的办法，他们相信，只有道边儿，才能做到这一点，别ี人都不行。一天中午，村里最会做菜肴的刘寡妇，让晚上住在她家里的大财得财兄弟，把一大碗野菜端回家，并把大伙的意思都告诉了道边儿。其实道边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苦于没有锅。傍晚，梁果复迈着酥软的两ä腿走回家，眼里布满了蛛网一样的血丝，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自己关在伙房的一间小屋里，兢兢业业地潜心研究增粮法。他曾先后试验了各种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想用来代替稀少的粮食，结果都一一失败了。为ฦ了证实各种植物的营养价值和有毒与否，他常常在吃了一种植物后，静静地坐在那ว里加以感受，彻夜不眠，偶尔也会因为误食了有害植物，被折磨得痛苦不堪。这样，当道边儿端上一碗刘寡妇送来的炖野菜时，他就条件反射地问：“让我做试验吗？”
护毛身体太弱，脖ๆ子像根线，葫芦一样大的脑แ袋，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脖子上挺起，像很久以前，坐在父亲箩筐里的梁果复一样，连喝一口水，别人都能透过皮肤，看清水在食管里下咽的痕迹。为了不让护毛死掉，道边儿一直没给孩子断奶，而每当护毛将母亲里的奶汁吸吮干净，道边儿就会感到自己像一只倒空的葫芦，浑身空荡荡的。每天她都要在一群毛的帮助下，上山采挖两麻袋野菜，用来抵御一家人的饥饿。道边儿很快就现，一群毛们神奇地再现了早年他们的哥哥们童年时的本事，小家伙们虽然很娇嫩，对瓷器却十分敏感，家里有限的几只碗，在他们手里接二连三地变成了碎片，迫使道边儿不得不从尘埃中扒出早年大财兄妹们使用过的食槽，用水反复冲洗干净，又摆到了一群毛的面前。一到吃饭时，一群小毛就像一群小猪似的，跪在食槽边，饶有食欲地拼命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