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事。”太子也冲那小中人满意地一点头，又和善桐寒暄几句，两边就客客气气地分了手。善桐一路走一路出神，进了坤宁宫，都还是身边大宫人轻轻咳嗽ณ了一声，她这才回过魂来给皇后行礼。
今日难得大老爷也休沐在家，正袖着手在廊下看丫头们忙忙碌碌地装箱塞稻草预备运瓷器。隔着窗户听见这么一句，他转过头笑着指了指善桐，道，“你也来逗你舅母！”
这还是打趣善桐，不过这事善桐自己也不解，只笑道，“书其实我也看不懂呢，她是才女，对这门学问有兴趣，爱屋及乌，也就乐于推广介绍吧。”
这么เ稀罕的物事，显然价值本身高过檀木和金子，两人都吓了一跳，大妞妞一时也觉得好玩，伸手要去抓那ว小人时，却抓得那小人连乐声一起停了。善桐一开始还以为被大妞妞抓坏了，不禁有几分心疼。含沁仔细查看了一番，才见那ว盒底是有发条的，上紧了就又能唱跳。两人不禁都感慨了一番，含沁道，“这应该是他在广州淘换回来的稀罕货色，这是一份重礼了。”
善桐低头看了大妞妞一眼，见大妞妞果然没有往日那ว样神气活现，只是吃着手指头望着自己发呆，便笑道，“反正左右都是那些事吧，也谈不上心烦，就是人情上的事，累得很。”
这话简直互相矛盾，含沁见她开心，便拿下善桐的手，又故意板着脸道，“光天化日的，什么样子！”
“从前呢，你们都还在西北，这件事也就没提起了。”她说得很慢，可开了口，语气反而更稳定了。“现在你们到เ京城来了，含沁祭祀十八房祖宗之ใ余，也不能ม不祭祀他的生母，回过西北，我和元帅提一提，把家里那ว个灵位，请到京城来吧。”
有些消息就是这样，当一回事的人往往就正巧不知道，含沁虽然在皇上身边，但毕竟时日尚浅，有些消เ息反而不如杨阁老灵通，这件事他也是头一次听闻，忙又详细追问了一番，这才沉思起来，并不说话，只捏着善桐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把玩。善桐看了他侧颜一眼，不期然竟想到大妞妞，只是想到万一事情败露，自己势将失去一切，一时心中竟都绞痛起来。
的确和含沁比起来，要说林三少爷疼爱三少夫人，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但这时候不这么说，难道还真说实话？善桐不免又给三少夫人妥妥帖帖地分析了一番，力证三少爷还是疼她的，直把三少夫人说得眉开眼笑了，才又问她，“你自己私心里揣摩，三少爷性子是精明些还是老实些，平时你说话，他听得进去听不进去呢？”
“你这张嘴啊！”孙夫人都被逗笑，善桐就自然更不用说了。三人一边说一边进了里屋，宁嫔问父母好，孙夫人道，“都好，七姨娘还说惦记着你，只是不能进来相见。”
等两人走到门口了，她拉住善桐的手，道别ี的话说完了，一时还不肯放，善桐倒有几分奇怪，她正要说话时，孙夫人瞟了她一眼，忽然又问，“听说前几天家里的亲兵惹了点麻烦，这事现在可过去了没有？若没有，我这里也可以为你打打招呼的，该说话就说话，千万不要客气。”
“屋里有些气闷。”善桐说了一句，见桂太太拈了一块凉糕要往嘴里送，忍不住就劝道，“您自从到了京城，一吃这个就闹积食，前几天吃了两ä块糕，晚饭都没吃，现在又馋嘴，还是放下吧。”
两人说了些闲话，善桐只觉得三少夫人对她极为ฦ和气，她自然也和和气气待她，两ä人说得也挺投缘，又过了一会，三少夫人叹了口气，便安静了下来，善桐左右一望，见只有个小丫ฑ头在廊下站着，就冲她挥了挥手。
两人说完了心事话，也就到了午饭时分，孙夫人派人来寻时，两人已是摸过了石猴，围着大钟，踮着脚๐顺着钟绳，冲钟舌丢铜钱取乐，善桐手劲大，十发里有七八枚都能投出声音，倒让四少奶奶很羡慕，回去和孙孙夫人说起来，“别看她小小巧巧的，却是又有力道又有准绳！”
要说和杨家家宴和林家家宴最大的不一样，那就是林家家宴，实际上林夫人却镇不住场子，可在杨家，阁老太太分量却要最沉，孙夫人是她女儿，秦太太是她嫂子，郑太太和吴太太自然要给她面子，她对善桐和颜悦色，和桂太太亲亲热热，口口声声嫂子弟妹的，大家自然也都不会来挑她们婆媳的刺，气氛就要比上回在林家和睦得多了。
“我们日常看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出的。”米氏也笑了，一边又做主给桂太太介绍了一圈。
她这倒是真心真意的——一来初来乍到เ，需要尽快打开局面，结交朋友；二来善桐迄今对权仲白铭感五内，同他的妹妹自然天然就感到一阵亲近。四少奶奶微微一怔，抿唇一笑，又将她上下一看，便也点头道，“那就更要常来了，我才过门，不方便多出去。”
正说着，忽见通往里院的月洞门似乎有一角红裙ำ一闪，善桐猛地几乎连呼吸都要顿ู住，便指着那边问道，“那是谁？怎么เ这么没规矩，竟在门里窥视！还不出来？”
这困难倒是实实在在的，并且也显示出了桂家的短板：这么一百多年的人家，现在可以依靠的居然很可能是善桐和杨阁老的亲戚关系，说不定还要勉强借助孙家的力量。对于桂家的底蕴来说，在这方แ面的缺憾是有点不像话了。
善桐本来吃过午饭就要走的，可没想到今天桂元帅事不多，又很喜欢大妞妞，吃过午饭还要带她玩，她又不放心女儿一个人被留在府内，便只好要告辞出去找慕容氏、善喜说话来打发时间。没想到เ桂元帅还不放她走了，一边拍着大妞妞，笨手笨脚地哄她入睡，一边问善桐，“孩子还康健？开春后就满半岁了吧，跟着上路应当还能挺住吧？”
她想评论善喜几句，可话到了口边，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桂老爷嗯了一声，他满意地合上了眼皮，几乎是叹息着揉了揉脸，就像是在和善桐唠家常。“让他不要怪家里不照顾ุ他，没惦记着他这个儿子……这当爹的心里没了谁也不会没了儿子，他到底还年轻，办事不牢靠，还得靠家里擦几次屁股。高家人我已经处理掉了，你们也不必后怕，这件事以后再不要提起，就当是上辈子的事吧！”
四红姑姑显然对含沁所谓的凑整心里不是没数，她看了善桐一眼，嘴唇微微翕动片刻。善桐心中一动，便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当姑爷的做到这个地步，善桐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她垂下头挑着碗里的面条，轻轻道，“我知道，我和娘家不亲近，你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介意的，恐怕还觉得这就是你的错……”
他虽然口齿便给，但有时候也就是少了一分敏锐。善桐想听的话没有听到，不禁含恨，心底她还是记仇的。
她才指着屋门口，就又被楠哥一把抓住了手，他显得又是着急又是无措，很有几分被夫子考问时答不上来的着急样子，就差在当地团团乱ກ转了，“我又不是看不起你……你做了错事，就不要怕被别人数落！我看你就是少了个数落你的人！”
“就是问遍了天下的高官。”含沁又道，“台面下的事也都不会太光彩的，就是叔叔，私底下也不是没有……反正天下乌ไ鸦一般黑，我没那么大的能耐，能ม够清清白白地往上走，可我想你性子泰半随的也是姑婆，算计自保会有，但要你去逢高踩低见缝插针地往上爬——那ว你也就不会选我了。”
含芳又哪里听得进去？善桐正这样规劝，刚好桂含春看着一群人担了十多只羊进来，一边和善桐道，“都是野山羊，他们路上打了回来孝敬的。山羊腿拿烟熏了，下酒的好菜，从爹起一家人都爱。弟妹看着命人料理着——辛苦了！”
唉，和牛琦玉比起来，这一次榆哥对亲事的态度，真可是判若两ä人。善桐听了六丑口气，倒不禁又叹了口气。六丑也明白她的心思，就一边做着针ฤ线一边和善桐说，“说起来，我们的年礼，是才进腊月就送出去了……”
“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事是教不来的。就不说大哥合适不合适做宗子吧，让大嫂做宗妇，是要坏菜的。”她又一句话收住，紧着就道，“现在大家都把话说开了，这样，大嫂你说说，我提的这件事，你也不是没想过吧？你是打算怎么办的呢？”
好在善桐不是光顾ุ着被含沁宠爱，自己就不肯做功课的人。这一两个月，她也是把功课给做足了的，对家里的运转情况，她心中还是有数的。现在含沁出门，她就天天起来见了自己带来的陪嫁管家并管事媳妇，非但一日三餐安排得妥妥帖帖，就是些红白喜事的报信从天水来了，那ว也是手到擒来，安排得妥妥当当——在祖母和母亲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要是这些事还能ม令她皱眉，那ว她也就不是杨善桐了。只是平日里长夜漫漫，无可打发时间，只是惦念着含沁，难以入眠而已。
慕容氏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她似乎ๆ很有谈性，指着善桐笑道，“不是我说，这几年来我也算是看透了。四弟妹我和你说，别看你们这群人，一个个都是什么位高权重，过的那都是金山银海ร的日子。其实那又怎么样？我看着你们还不如我娘舒坦呢，平时看着佃户种种地，一天打发家里几口人吃饭睡觉，得了闲屋檐下一坐，大蒲扇一扇……倒是比我见到的这些奶奶、太太都要舒服。我想好了，这个劳什子宗妇，我是不当的，要实在不行，就说我死了，给含欣娶个后头的，我自顾ุ自回家走道……那也比现在强。”
“好了。”含沁神色也罕见地多了几丝端凝，他冲善桐一摆手，不容疑义地道，“以后人前人后，都别说她一句不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话传出去，背后遭人褒ຐ贬的是我们十八房。”
可毕竟人还是渐渐地清醒了过来，为时已๐晚地想起——她已经嫁为ฦ人妇，这个轻薄她的人，也只能ม是含沁啦。
诸燕生也就是今天才陪着岳父岳母一道过来，饭桌上不敢放肆，都看了善榴几眼，小夫妻年轻恩爱，不彼此想念那是说假的。善榴盘旋๙了一会儿，见善桐神态安然，便也就妥协了，“眼看就要出嫁，你可悠着点，别又闹出事来，那就不好收场了。”
一边说，她一边快步退出了屋子，却是再无留แ恋。
“我是真的喜欢他。”善桐静静地说。“我想要嫁给他，我从前不懂事，没有明白，所幸明白得还不算晚，有没有卫家的亲事也罢，我……我这辈子是离不开他了。”
二老爷一夜都没有睡好，他捏了许家的来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恨不得能吃透这信里写的每一个字，第二天早上起来，甚至连衙门都没去，只派人给几个师爷带话，“连日劳累，今天就不过去了，要有什么事情，先生们往我这里送信吧。”
话说到这里，善桐不禁拧起眉毛，心又提了起来，她细声问，“那，那梧哥……”
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便扑进了榆哥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就像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娃ใ娃，想要抗争着什么，却不知道该向谁告状、向谁抗争，她模模糊糊地反驳着榆哥的说话，而榆哥呢，他长长地叹息着，满是绝望满是灰心地低低呢喃着。
没有多久，榆ด哥就一脸兴奋地进了屋子，意态飞扬地给老太太请安，就连当着最畏惧的祖母，他都还是容光焕发、意兴湍飞的，竟似乎连一路远来的风尘都没能ม遮掩掉这满身的青春光华。“许久没见祖母了，给祖母请安！”又文质彬彬、礼ึ仪周到เ地给大太太、四老爷、四太太行过礼了，再和善檀、善榕等兄弟点了点头，这才在下首落座。
她越想越是开心，越想越是心花怒放，竟忍不住在善桐额角难得地印下了一吻，又紧了紧ู怀抱，“孩子，娘不会讹你的，卫家虽然不是第一等人家，可也真的不差，你过了门就是当家少奶奶，日后的好日子有的是呢。甚至比你大姐的日子都要强些！”
含沁抱起手臂，略带不解地看了善桐一眼，先还笑，“三妮，你发什么疯？”
“我……”她听见自己说。“我……我不嫁！我不喜欢卫麒山，我也看不上卫家的做派……娘，您甭乱点鸳鸯谱了，这门亲事，我不情愿！”
的确，能够过继到十三房里，对梧哥本身来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其实对榆ด哥又何尝不是如此？过继出去了，就不能再分二房的家产，可只要二姨娘还在小五房，养育之ใ恩还在小五房，梧哥还能ม飞上天不成？这条线，始终还是紧紧地抓在了母亲手心……
一个并非出身世家，却已经在很轻的年纪，爬到เ很高地位的美人，往往和他的上司之间，都会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桃色绯闻。权仲白虽然没有明说，但结合他的身份，有些联想，二老爷也是会做的。
可自己้这么多年来，所见的那ว些个年轻俊彦，不是和她有婚姻之说，就是和她有遗珠之ใ憾，年年听到她的消เ息，她都是步步高升、春风得意。连她二婶那ว样的长辈，都被她斗回了老家。恐怕连婚姻大事，她都能ม自己้当家做主，都是难说的事。
可现在，随着一年多来拘谨的生活，她也渐渐地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而二品人家的小姐，不要说和别人私定终身了，就是同外男ç说两句话，那都极不体面呢。
如果说从前和女儿倾述的时候，她语调里始终还带了凄苦，但此时此刻，这份凄苦，已经全面为成就感，为她的胜利所带来的喜悦而取代了，“你看看现在？祖母把你疼到เ了心坎里，就是榆哥，其实也是放在心尖上的，说到เ分家，口气也是一碗水端平，没有偏心大房的意思。榆哥怎么เ说结巴是治好的，邀天之幸，要能把傻病治愈了，一转眼就又是个俊才……梧哥和咱们心贴着心，他能ม说出咱们什么不好？他不能，他一句不好都说不出来——孩子，你记住，别人能ม看出来的心机、算计，那就不叫心机和算计了。别人觉得你心思深沉算无遗策，那你就还不够深沉。真正的心机，其实也用不着花巧，一条最简单的计策，你用上七年、八年，那才叫心机，才叫算计。”
这个ฐ对家人永远十足严å厉的中年人，在怀中ณ小女儿细细的颤抖中，似乎ๆ也终于不禁流露出了一丝软弱，他将额头搁在了善桐头这个巡抚，上有刁婆婆下有恶媳妇，与其说是一方父母，倒不如说是单单为了牵制桂家捧出来的菩萨，但至少品级放在这里，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村子外，小五房的面子显然又大了几分。
她通红的眼里闪过一丝焦虑，语气第一次现了惧怕，善桐和她往来了这么久，她有过种种情绪，可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气急败坏，似乎对整个局面都失去了把握。“东宫的大事，很少有能ม瞒得过连公公的。这件事也根本没法往小了说，第一个ฐ小如意人没了，第二个太子吓病了……迟则明日，早则今日，连公公是肯定要过问原委，上报给皇上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