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怎么这些事情偏偏会凑在一起？”淑华不愉快地说。
觉新和周氏都不再说话。他们跟着芸进了枚的房间。
他正要拔步走了，忽然看见一个矮小圆脸的少女从四房的饭厅里出来，这是王氏新买来的丫头香儿。她手里捧着面盆往厨房走去。这是天真的面貌和轻快的脚步。他的眼光把她送进厨房。他想：“一个去了，又一个来。起初都是这样！”一种怜悯的感情又浮上来了。他不再停留，便转身往外面走去。他忽然想起应该回房去给在上海的觉慧和淑英写一封信，告诉他们几件事情。
“好些了。老四，你回去给我向你爹请安，说我现在好得多了，不过精神还不好。明轩，你们坐罢，”克安温和地对他们说，他微微地一笑。但是这笑容就象一块石头落在大海里似地，在他的黄黑的瘦脸上无踪无影地消เ失了。他的脸仿佛是一张干枯的树叶。
“大概人就是这样，要到自己้吃够了苦，才会觉悟，但是可惜又太晚了，”觉民答道。
觉新吃惊地瞪了淑华一眼，又看了看觉民。琴听见觉民的话暗暗地点头。淑华和芸都不大明白觉民的意思。不过芸也没有工夫思索ิ别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已๐经装满了忧愁。
床前踏脚凳上放着一个痰盂。枚少爷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幅绣花缎子的薄被盖住他的身子，只有那ว张白得象纸一样的瘦脸静静地摆在枕头上。他的嘴唇也变成惨白色，嘴角还染上一点血迹。
“上次枚表弟不在这儿，今天可惜他和表弟妹都没有来，表弟妹就只来过一次。那天她还当新娘子，穿一身绣花衣服，话也不大说，坐了一阵就走了。我走来只听见人家说她脾ຆ气坏。不过她的相貌倒还端正，我也看不出来怎样坏。我倒盼望她多到我们这个ฐ耍几回，我就会看个明白，”淑华只顾自己้说话畅快，使絮絮地说。
张太太跟他们谈了几句话。女佣李嫂给他们端了茶来。张太太看他们喝茶，忽然问道：“这几天四婶同陈姨ถ太又找事情来闹没有？”
他回到屋里，一眼就看见挂在墙上的亡妻瑞珏的遗照。他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勉强走到写字台前，跌倒似地坐在活动椅上。他把头埋在桌上伤心地哭起来。
“你怎么了？你不要听错我的话，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张氏不了解翠环的心理，还不明白这个少女的痛苦是从什么地方แ来的，她起先惊讶地问，然后又对翠环解释。
觉民看见觉新า痛苦地望着他，不知道觉新有什么心事。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问觉新道：“蕙表姐的灵柩今天下葬了吗？伯雄没有再反悔罢？”
发表了意见。他似乎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他站起来，身子就微微颤动，手也在抖，牙齿也在打战。他现出了一脸的窘相。但是他仍然鼓起勇气说话，他觉得众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他更发慌了。他预ไ备好的话全混在一起了，它们不分先后地乱ກ跳出他的口腔。他的同伴黄脸学生着急地望着他。他没有条理地说下去。
“这又不是西洋景，有什么好看！”张惠如和气地哂笑道。他随便伸出左ุ手给觉民，笑着说：“你看，我这只手就跟你们的手不同！”
远远的一盏街灯倒显得昏暗了。路是石子铺的，走起来并不怎么舒服。他们走得慢，黄存仁忽然侧过脸对觉民说：“我长了这么เ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省城。”他笑了笑。
“我晓得，我看见你的脸色，我就晓得。”觉民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我不怕。她们决不敢动我一下。我又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不过”他把笑容收起来，想了想再接下去：“如果姑妈也给她们帮忙，事情就有点讨厌了，我不愿意使你难过。”
“二哥，你挨到เ骂没有？”淑华惊喜地问道。
王氏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的脑แ子里忽然一亮，在那ว里浮现出一所房屋，然后一堆股票。这是多么เ可爱的东西！渐渐地她觉得自己明白过来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把一层淡淡的笑容装ณ上她的流着汗的脸，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陈姨太说：“陈姨ถ太，你的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你还没有把我的话听明白。我既ຂ然把六娃子‘抱’给你，岂有变封的道理？不过六娃子顽皮，我打他，骂他，也是应该的。”
“觉英把嘴一扁，眼珠一斜，扬扬得意地说：”三姐，你也太不兼麻烦了。连爹也觉得我不好管。他晓得我这个脾气改不了，他都让我几分。就是你老姐子爱跟我作对。其实你老姐子横竖是别家的人，何必多管高家的事。你跟我结怨又有哪点好处？现在你们在后面打核桃，等一会儿我捡几个ฐ大的请你吃好不好？“
“这倒也不错，那ว么เ我们都放心了，”周伯涛满意地说，他想拿这句话来结束这个ฐ问题。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树梢还留着一片金黄色。天井里仍然十分明亮。月季花和六
觉新停了停，叹息地说：“我梦见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我也可以一样参加，”张惠如安静地答道。他又笑了。他解释道：“自然我做学徒跟别人有点不同，他也不会把我当做普通学徒看待。我订约的时候会写明白。我不会做那ว些杂事。我拜师后就学着动针钱。我给他讲好，我每天只做八点钟的事情。这样对我的活动并没有妨碍。”
“我不过提醒大家一声，小心总是好的，”张惠如笑答道：“我们不怕打击。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会使我们扫兴。”
国光在周伯涛的面前可以说出一大套话，但是对着觉新，他的那些话却全不适用了。此外他便没有多少话可说。所以在觉新不断的注视之下他的脸上开始现出了窘相。
铅笔动得更勤，不再画圆圈了。它似乎在纸上写字。淑华分辨不出那ว是不是字迹。她便大声说：“我们请蕙表姐来，请蕙表姐来。”
炎热的阳光并不曾给枚少爷带来温暖，但是它却给别的人带来了喜悦。整个周公馆被喜悦的空气笼罩着。每个ฐ人的脸上都带着答容，只除了枚少爷，似乎这一天倒是别ี人的喜庆日子，枚少爷不过在演傀儡戏。
周伯涛并没有读过冯乐่山起草的《梨园榜ึ》，不过他不愿意让国光知道。他含糊地答应一声，表示他同意国光的见解(其实他平日对川戏并不感到兴趣)，同时他把话题转到另一件事情上面。他说：“我看过他那篇《上督办书》，春秋笔法，字字有力，我只有佩服。还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枚儿的岳父。”周伯涛掉头看了枚一眼，枚胆怯地变了脸色。他继续说下去：“叔和翁是当代经学大家。”
“真怪，男ç不男，女不女，有啥子好！爹、五爸到เ喜欢他们，”觉世看见克安弟兄笑容满面地同那两个旦ຆ角在打牌，他觉得没有趣味，便噘起嘴说。
“这是因为我们那个古板的哥哥，我害怕他碰见不大好，”克安连忙分辨道。
“你这是什么เ意思？”觉民惊讶地说。他触到了觉新的眼光，觉得他有点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气劝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为什么เ还要拿那ว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沈氏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她从头到尾地详细说了出来，中ณ间还加了一些夸张的形容的话。她说到克明受窘的地方แ，又增加了一些虚构的事情，使得她自己้和王氏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那是在我生了二女子以后，你到เ京城去引见，后来你又忙着你的公事，渐渐地不大理我了，”张氏仍旧做梦似地说，在她的眼里又现出了她这十几年来的平淡单调的生活。她怀念她嫁到高家来最初几年的日子。以后这些年的生活又使她嫌厌。她的思想渐渐地接近一个ฐ小女孩，这个ฐ小孩很快地长大起来。于是她看见那张秀丽的瓜子脸和一对水汪汪的凤眼。这不是年轻时代的她，这是她的女儿淑英。但是淑英现在不是她的女儿了，他不承认淑英是他们的女儿。他不肯帮助淑英，却让这个少女孤零零地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ณ过着艰苦的日子。这些天淑英的事情常常折磨她的心。现在它又来压迫她的心了。她渐渐地从梦中ณ醒了过来。她带着那个时期的感情对克明说：“三老爷，我求你一件事，你答应我这一件事。”
“五弟妹，这是怎么一回事？”克明看罢，纳闷地问道，他不明白沈氏为ฦ什么เ要来麻烦他。觉新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情，不过他不敢做声，其实他也不愿意说出来。他只是默默地在旁观着。
“三小姐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们，不肯赏脸，”翠环故意掉开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来激淑华。
琴望着觉民放心地一笑，然后掉过头对淑华说：“三表妹，怎么你自己端茶来？难为你。真正不敢当。”她站起来，走去接淑华手里的茶盘。
翠凤依旧ງ捧着水烟袋站在周老太太身边装烟，周老太太接连地吸了几袋水烟。房里没有人说话，听见烟袋里不的响声。
淑华掉下几滴眼泪。淑华不住地用手帕揩眼睛。连不相信这个把戏的琴也觉得眼睛湿了。
能够将自己的生命用来为劳苦人民谋幸福，这是美好的事情。
琴激动得厉害，声音急，而且发颤，她自己的感情被那些话控制了。她从没有读过这样痛快的文章。
“我的二表哥是你的什么人？为ฦ什么只说我的二表哥？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琴抓住淑华的一句话反驳道。她说出最后一句，自己้觉得失言，便闭嘴不响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枚诉苦似地说：“我想做的事全没有做过。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错的。不过我自己有时又很痛苦。我看见二表哥他们
“好妹妹，不要再说了。就算我说不过你，好不好？”琴亲热地拉起淑华的手说。
淑华划了好一阵，看见觉民没有追上来，觉得有点吃力，汗珠已从额上沁出，两只手上都起了小泡，她便停下桨，大声朝后面那只船说：“二哥，你输了！你不敢追上来！”
觉民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声音低沉地说：“我晓得了。枚表弟替我背了十字架。”
“我同琴的事，”觉民略带一点焦虑地说。但是他马上又换了语气加一句：“不过他不帮忙，我也不怕。”
觉新า一把捏住觉民的手，感动地说：“二弟，我感谢你。我明白你的好意。你自己多多地努力罢。”他灰心地摇摇头：“你不要管我。我是没有希望的了。我知道我的命是这样。”
“翠环，爹喊你给大哥磕头，听见没有？”觉英在旁边催促道。
翠环望了望觉新，也不便问明缘由，只得弯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
觉新站在翠环面前，惶惑地作了楫还礼。他不知道克明还有什么เ吩咐。张氏从沙了上起来，走到เ床前，就站在翠环的身边。她泪光莹莹地望着克明，她知道克明要说什么เ话。
“这是你三婶的意思，”克明对觉新说，又把眼光掉去看看张氏，张氏略略点一下头：“我觉得也不错。我始终担心你的亲事。大少奶又没有给你留个儿女。我们劝你续弦，你总不肯答应。等我一死，也没有人来管你的事情。你妈是后母，也不大好替你出主意。翠环人倒有坏，你三婶很喜欢她，你三婶几次要我把她给你。也好，等你满了服就拿她收房，将来也有个ฐ人服侍你，照应你。万一生个一男半女，也可以承继你爹的香烟，我也算对得起你爹。我看你们这辈人中间就只有你好。老三是个不要家的新派。老二现在也成了个过激派。四娃子以下更不用说了，都是没有出息的东西。高家一家的希望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祖父、你父亲的眼睛冥冥中都有望着你。”明轩，我是完结了。你要好好地保得。你不要以为我是随便说话。“克明说到这里，他的干枯的眼睛也淌出了两三滴泪珠。
觉新感激地唯唯应着。克明的话对他完全是意外的。但是对这个垂死的病人的关心，他不能ม够说一句反对的话。他看见翠环蒙住脸在旁边啜泣，他说不出克明的“赠与”带给他的是喜悦还是痛苦。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也没有时间去想。总之他顺从地接受了它，也象接受了别的一切那ว样(เ只有后来回到เ自己房里静静地思索的时候，他才感到เ一点安慰)แ。
汤嫂提了冒着热气的药罐进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饭碗。她把碗放在方แ桌上，斟了满满的一碗药汁，又出去了。
张氏揉着眼睛，走到方แ桌前，端起药碗放在口边慢慢地吹气。翠环也跟着张氏走到方桌旁边，摸出手帕揩眼睛。
克明知道要吃药了，便不再说下去。他忽然注意到เ觉人站在床前打瞌睡，就挥手对觉英和觉人说：“好，现在没有事了，你们两个回去睡罢。明天好早ຉ点起来进书房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