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不再搭理迷龙而继续我们的欢乐。一群乡野之人能如何对待他们认为的英雄呢？不过是你想吃就给吃，想喝就给喝，我们席着的地上，每个人跟前都放了来自好几家的碗碟，所盛放的内容若在饱食之日看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我们左一口猪肉右一口石榴，而一帮乡野村夫嘻嘻哈哈，吸着水烟筒嚼着槟榔带笑看。
“不知道来做什么……军务……那个繁忙。”
没人有心管那个，但迷龙就是这种鸟人，他会没口子地问到天荒地老，“那豆饼呢？”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往下做了件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事，这陡坡上立足都颇็不易，他找了个凸石站上去，然后跪下来，他开始叩头，双掌贴地，然后叩——我生在一个ฐ已弃置了叩拜的年代，所以我只见过叩拜亡祖的孝子能ม这么认真虔诚。
迷龙立刻开始发威，“老子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跑哪里去了？”
我们不伤心，因为知道今晚或明天我们也会去同一个地方。
“拢队！走人！”死啦死啦提高嗓门叫道。
我们都对他这种奇怪的表达方แ式见怪不怪了，只是玩儿了命的手足并用，在十二个小时内第二次爬这座该死的山，仍然有越爬离山顶越远的倒霉蛋，了不起的阿译仍属于那批倒霉蛋中的一个。
而迷龙给我们的回应实在让我们气结，“来啦？怎么เ才来啊？磨磨蹭蹭的——快给我松开。”
我把脏污的脸拱在已经被翻松了的泥土里蹭着，因为连泪腺都早已๐经被震得麻木，我回头看着我们的死人，其实更该说介于死活之间的人们，他们中ณ间的一部分仍活着。
“他好意思崩我？他好意思崩我们哪个？”迷龙说。
迷龙忽然就手把机枪扔给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豆饼，那一下几乎把豆饼给砸塌，然后迷龙掉头去了路边，从一个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块手表。我们沉默地走着和看着，而迷龙看我们像透明的一样从我们身上穿越。
我气结和语塞，在我的骂战史中这相当罕见，他真是太擅长打击每个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击无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烦了，烦啦不是你叫的。”
我又听到小口径榴弹的呼啸声，第一发在我们视野外的阵地上炸开，掀起了迷龙几个ฐ的大骂，第二发对我们俩个来说是失近弹，它在死啦死啦背后炸开。死啦死啦的表情一下僵硬了，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谁去他那儿呀？走得不知道什么叫累似的，还是一个易受攻击的角度。我装没听见，继续跟迷龙他们低语：“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混蛋。混蛋，八嘎。”
我瘸过去的同时那名医官已觉受辱，他开始叫唤：“他是个士兵！我是军官专属的医生！”
我无法让自己้不去看车上那具中国兵的尸体，他的上一位传令兵，现在成蜂窝了。他明白我那意思，自觉有趣地看了我一眼，说：“看你运气了。那条腿怎么回事？”
河滩上倒着的那个人在雾霭中不可能ม看清，但他在喊叫，那也是迷龙悲伤和愤怒的原因——那是李乌拉。
康丫探出头问：“有我的没？”
我回头看了一眼蹲在枝丛中ณ冒着冷汗的阿译，开始缓慢地移动，几个前锋的同僚和我一起移动，我把我们调整到与日军支援火力呈直线的位置，而那个排头的三角型是中间点。
阿译抱怨说：“回东北那也不该折我的树。”
郝兽医撇了他一眼，“你自己害怕，你就非要把别人吓死吗？”
张立宪看了看豆饼的长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么成了上等兵？”
我们从后边簇拥到เ了前边，通过押送兵们管前不管后的警戒线往外看着，何书光开走的那辆车在这神憎鬼不理的偏僻地方停下，泥泞的车上坐着同样泥泞的人。
“七九步枪，比三八大盖准多了。你们的。——张立宪。”
老头儿搀着我的胳膊，说：“烦啦啊，你做好事时其实看着蛮顺ิ眼的。”
收容站站长穿着军上装和裤衩子出院来看发生了什么เ，立刻被张立宪用马鞭抽了，收容站站长忙不迭地在鞭子下穿着一个女人递上来的裤子。
郝兽医沉默着，拿出他众多布包中的某一个，里边是个油纸包，他开始加盐。老头儿很难过，因为知道有八个伤员今天铁定要饿肚子。
我擅长装傻扮痴，“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要麻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啊。”
于是一切都平静下来，我虽然仍绷着脸，但被康丫用大拇指把嘴角快扒到了耳根，我的眼睑被他用食指翻得与嘴角快要齐平，让我像足悲伤而愤怒的小丑。
然后他脸色变了，因为他感觉到我右手上的刺๐刀正顶着他的后心。
阿译好心地解释：“每顿饭多少得留点儿。给他养的伤兵。”
“我听你的。”老头儿在坑里埋人，不看我。
“这是他妈猪肉炖粉条吗？猪肉炖粉条不是这样做的！好好一锅子全让你们死关里人给祸祸啦！咋不放酱油呢？酱油招你们惹你们啦？你们跟白菜有仇啊？整这么大锅子白菜梆子？粉条啊！我的妈耶！没土豆粉也就得了，烦啦你那整捆子死地瓜粉条全搁进去啦？你个土豆脑袋欠削啊？猪肉呢？猪肉跟酱油叫小日本抢光了？抢回来啊！天爷嗳，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哪儿是这么做的？你们整这一锅子是他妈粉条子白菜汤啊！”
那就得了，我转开头，说：“我什么เ也没有。”
“能不能帮我个ฐ忙？”
没人听，那嘀咕就我听见了。我从他身边拖过时拍了拍他，拍出他满腹委屈和痛苦的根源，他悲苦甚至悲愤地抱怨：“猪肉，真的不好弄啊。”
我沿着禅达的巷子走，我走这里是因为这里路窄，我可以扶着墙。同一伎俩不能在一地耍两次。我得从西城市场转战东城市场。我拖着我的腿，腿越来越重了，以前出于自尊我还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瘸，但现在已๐经瘸得不像话了——我支撑不住了。
这只是小事，我继续坐实我的屁股，而郝兽医帮康丫ฑ找到了他要的针线。
一个多月后，我走在滇边一个叫禅达的小镇中ณ，忽然听得一个山西佬儿在我身后鬼叫：“——烦啦！——烦啦！”
我错愕地看着郝兽医。郝兽医老脸泛了花，禁不住得意，“晚上跟爷爷睡，啊？”然后他还要跟我炫耀，“没办法，真没办法，都说小孩子看得清人肺腑呢。”
“屁的肺腑。叫爷爷。”我就不相信了。
雷宝儿叫：“泥鳅。”
又来了，迷龙大叫：“啊哈哈！”
“……这是人动静吗这个？！”抱怨道，然后听着连我们这屋都震响了一下，而我明知道两屋子根本没连着，“这是日本鬼子炮击啊！拆房子啊这是！”
郝兽医摇手不迭，“小孩子小孩子！……宝儿，爷爷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有个地方只有大老虎，没有驴子，有个人运了头驴子过去……”
雷宝儿接口：“驴子把老虎踢了，老虎把驴子吃了。”
“好孩子好孩子。有个杀猪的卖肉回来，碰见一头狼……”郝兽医换了个故事。
雷宝儿又没有让他讲完，“缘木求鱼，狼则罹之。实可笑也。”
郝兽医错愕着，我干笑着，“有钱人，家教好得很呢。我五岁就能背《出师表》，臣亮言，先帝创น业未半……”
迷龙嚎出一嗓子：“一更啊哩呀月牙出正东呀！梁山伯懒读诗经啊！”
我活活地呛在那ว，那小子倒是不唱了，但我也什么都不要往下说了，我瞪着迷龙所在的方向，好像我能看穿墙。墙倒是没事，可门开了，不辣和蛇屁股，难兄难弟，一脸苦楚，抱着稻草，站在外边。
不辣抱怨：“你说他做事就做事。干吗还要唱啊唱的？”
郝兽医提醒道：“小孩子小孩子。”
蛇屁股说：“你们这屋最远。我睡你们这屋。”
不辣提出要求：“我也睡。”
“睡得着请便。”我无所谓。
蛇屁股赞叹道：“这屋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