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定睛看时,鹰颈上一支金光闪闪的羽箭对穿而过,鲜血顺ิ着箭柄缓缓流出。猎鹰长长的双腿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了。
念慈慢慢转过头来看他,又看看兰芽,低声道:“我想喝口茶漱漱。”
秋琴却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信上说了什么,只道:“姑娘说了晚上到这里来,请贺姑娘此刻千万莫要过去。”说罢匆匆去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既不死,正该想法子好好活!
九歌平素最爱哭,此刻却抽了抽鼻子展颜一笑:“姑娘,你不必说了。当年文先生给咱们教书、讲史,我虽蠢笨,却记得候嬴的故事。”
周察一把撕开了兰芽的亵衣!
周察挑起幔帐,一眼看清兰芽的模样,却也愣了一愣,笑道:“没了头,还这般惹眼!”
兰芽握了她的手,大难之后得见亲人,心里那份踏实和熨帖自不必说。只不知念慈此刻如何,不免悬心。再想想若果真是“达鲁花赤”回来,虽七夫人等人或许有所收敛,但自己与念慈进府这些时日,“图穷匕见”的时刻๑也便到了。
八夫人见出了人命,登时嗫嚅起来,悄悄向后退去。九夫人与十夫人也变了颜色。独有七夫人还掌着,扶着椅背不住冷笑。
兰芽向冬雪笑了一下,冬雪咬了咬嘴唇,四下看看,低声说:“听说达鲁花赤老爷快回来了。”
兰芽道:“姐姐离了此地,尚有家可回。我……我娘家婆家加在一处,只剩一个哥哥了……生出瞿塘,是此生无望了。”
自己忍不住笑着回了一句:“妹妹一向可好,你却一向好渴!”命丫头送出一个冰碗给他。
这女子声音清亮,满面春风,并不是贺林原先所想,一副冷冰冰、恶狠狠的模样。然则到了这里,即便是遇见一座冰山,也要出口相求的。
林念慈道:“妹子,不必说了。”见她年龄甚小,不由微觉怜惜,拉了她手,轻轻替她理一理鬓边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立喷声大笑:“小娘子,你娘家是怎样地有钱,竟陪嫁了这许多人?”
便在此时,“砰”地一声,似乎正房院门给人一脚踢开,一个声音隔墙传来尚嗡嗡直响,仍是汉人口音:“禀大人,合家良贱三十四口,一个不少!”
“极好的日子?”兰芽不解。
再后来兰芽虽给接了来,一个ฐ屋檐下住着,又是兵荒马乱的难计礼数,一日难免见几遭儿,但兰芽日日只顾ุ着伤心父母,季瑛除了劝慰,也说不出旁的。
元军南下,领军的将领ๆ叫做“伯颜”!
那人又举起一只建窑的“黒釉银|兔毫盏”毫不怜惜地摔在地上,这东西胎薄体轻,破裂ฐ后碎片溅到了一旁้侍立的一个青衣侍儿腮上,割出一道极小的血痕。她只轻轻后退了一步,双眸含泪,一声不出。
那人看着九歌道:“这桩案子轰动襄阳城,怎地小娘子全不知晓?惨呐……牵连了四十余家,男女老幼上千口!造孽呀!”
那人摇着头去了,九歌大睁双眼,脸色煞白,嘴里喃喃道:“上千余口!”
冬雪察觉不好,早ຉ已过来扶住了兰芽。兰芽摇摇欲倒,胸中闷塞已极,喘息了半日,吐出一口鲜血!
冬雪吓得尖叫:“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兰芽气息微弱,颤抖着双唇,耳语一般说道:“去……去谭员外那里……”
谭员外是季瑛的至交好友卢处道的外祖父,当初ม季瑛时常带了青砚往这里来。
九歌想了半天才想起谭员外是何人。但谭员外家住在哪里,她与兰芽都不知晓。兰芽委顿不堪,冬雪小心翼翼将她搀进轿子,教她靠在轿厢上休息,跟九歌两ä人一路打听,走了不少冤枉路,总算是在日落之前找到เ了谭家。
谭家老夫人听下人来报,说有三位年轻女子来访,十分诧异,忙叫丫ฑ头请进来。
兰芽带着九歌跟兰芽给老夫人磕了头,说明身份缘由á。谭老夫人热泪长流,拉了兰芽的手道:“可怜的孩子……”
老夫人见三人一身尘土、疲惫已极,便先叫丫头去打热水来请客人盥沐。兰芽也不及客套,先急急问道:“老夫人可知季瑛下落?”
老夫人道:“我也不知,只听说路上逃走了。你先别着急,洗洗脸,吃些东西,咱们慢慢说话儿。”
兰芽听见老夫人也说季瑛逃走了,心下更是踏实。
一时三人胡乱洗了洗,灯下勉强吃了几口,兰芽便向老太太一一打听株连之ใ人。
原来郑家父、母、妻三族,共三十九家入狱,路上共逃走了三十多人,除季瑛外,似乎ๆ还有兰芽的哥哥。
兰芽听得兄长或许无恙,心中微微一喜,但随即便给伤痛压倒——公婆叔伯,数条性命,如盐入水,非但未能于鞑虏有半点影响,反倒累计这许多亲人无辜受难!想到这一节,兰芽隐隐又觉胸中气血翻涌,喉中又腥又甜,她情知是血,强忍着将一波咳嗽压下。只憋得面白气弱,双手不住抖。
谭老夫人见她不支,劝道:“你们先去歇一歇,有话明日再说不迟。”
兰芽此刻也委实是无话可说,遂点头答应。
谭老夫人有两个女儿,俱已成家。她便将兰芽三人安置在两个女儿在家时居住的屋中ณ。
歇息了一夜,次晨兰芽便要往季瑛别个朋友家打听消息。谭老夫人原叫了个ฐ男仆送她们,但兰芽见谭家只老夫人与一个儿媳,丫头只得三个,男仆更少,便不肯带人。只借了三套男装,与九歌、冬雪换了,带了些银子出门。
这一天直到傍晚方แ才回转谭宅,打听到的消息倒是令人欢喜至极——原来朝中谢太后已任命文山先生为右丞相,文先生如今正派人赴各地募兵筹饷,大力抗元。季瑛逃脱后,在山西等地召集了数百义士,往临安投文丞相去了!
得知这一消息,兰芽与九歌都是大喜过望,在路上便商议着尽快赶去临安,与季瑛相会。
从最后一位朋友家中出来,转出一条夹弄,迎面是好大一片桑林,三人正欲从林中小道穿过,到前头街上雇轿,却听见桑林中喊打之声不绝。
兰芽不欲多生枝节,便要避开此处不走,便在这时,一个衣衫破碎的年轻人踉踉跄跄从林中奔出,后头一群人吆喝着赶来,有男有女,个ฐ个向那年轻人破口大骂,拳打脚踢,这群人后头,又跟着一匹不住仰天嘶鸣的雪白骏马。
兰芽未及说话,九歌已拉了旁้边一个老者询问,老者捻须道:“这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先是纵马将这些人家辛苦晾晒的‘孔明菜’又吃又踩又糟践,跟着又将这片林中嫩桑叶吃了不少,人家岂肯饶他!”
说话时那人已逃到近前。只见他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口中不住分辨并非有意,但这些人不依不饶,只是追打不休。
老者向九歌指点道:“这人说的一口官话,穿戴讲究,这匹马也是好马,当是大地方แ的公子哥,只不知为何这般不晓事,又不肯赔钱出来。”他向来路张望片刻,又道:“孤身一人,没个随从,这人好生蹊跷。”
只听一个身穿藕荷衫子的大嫂手拿烧火棍指着这人骂道:“我家半年里头就指着这些干菜度日,都叫你这厮糟践了去,不拿出银子来赔,我打烂你的狗头。”
其余众人亦是纷纷叫骂,怒他毁了桑叶,无法饲蚕。
这人一头躲避拳脚,一头拼命解释——说原不认得那些干菜,只道是丢在街上的无用之物。桑叶更加不认得,不知是喂蚕的东西,只知喂马甚好。
他不辩还好,一加分辨,众人怒火欲炽,更打得凶。
兰芽也有些诧异,见他分明一脸委屈老实相,可说的话又离谱至极。哪有人不认得干菜,不知桑叶喂蚕的。
这老者所说“孔明菜”,便是腌制晒干的蔓菁。
襄阳蔓菁极佳,生吃又脆又酥。诗人杨万里曾做“春菜”诗赞誉此地所产芦菔、蔓菁:
雪白芦菔非芦菔,吃来自是辣底玉;花叶蔓菁非蔓菁,ไ吃来自是甜底冰。”得大诗人下笔一赞,自此襄阳芦菔、蔓菁,并称“二美”。
将蔓菁腌制数月后晒干,制成风干咸菜,佐粥极好。这法子相传还是武乡侯诸葛亮躬耕隆中时想出,因此襄阳人又将蔓菁干叫做“孔明菜”。
外地人不识“孔明菜”,尚可原宥;但说不识桑叶,却分明是狡辩之词。桑树大江南北所在多有,哪有人将桑叶喂马的!
更兼此时夏蚕正当二眠,所需桑叶极多!采桑如救火,李白诗云: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แ连。蚕时三餐草草,邻里吊庆不通,便脾ຆ气最坏的男子,在这一月亦晓得体贴妻子姐妹的辛苦。这一片桑林生在城中,是附近不知多少人家救急的林子,如今给人毁去不算,竟还口口声声说不知桑叶用来喂蚕。这口气叫人如何咽下?
众人上前将这人围上痛打,这人抱头滚来滚去,不住求饶。
兰芽心中装着季瑛的事,虽见此事有些古怪,也不欲停留,叫了九歌、冬雪,便要离开。
谁知厮打之中,一领ๆ“书生巾”从人群中给扔了出来。巾帽色作天青,丝绵织成,兰芽一眼瞧见,登时想起季瑛也曾戴过同样颜色、质地的巾帽,她停住了脚步,不由á有些怜悯那人群中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