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安人见她如此这般,又想秀英,不由灰心,将手一摆:“罢罢罢,你去歇着罢,多为你爹诵诵经。”素姐捂着脸,点一点头,含泪自去后头。
人是王妈妈领了来的,把两个又一套夸:“果儿针ฤ线极好,话也不多,尽是本份。梅香却是个百般伶俐,眼都会说话。只因程家姐儿年方五岁,与她们差ๆ得略大了,那家倒好要与姐儿一般大,打小儿养作心腹,初时说大几岁先看着,合得来便使,不想实是差得太大,玩不作一处,现他家姐儿那里,止一个ฐ五岁丫头,还说要买个ฐ小些儿的哩。”
余二姐寻死觅活,只要程谦一个:“不是他,我情愿死,凭你寻甚样人,纵捆上了轿儿,也拜不得堂。入了洞房,我便与你女婿招认!”但凡骨肉相争,一方แ以死相逼,另一方便难以招架。玉姐要习武,用的是绝食,余二姐要程谦,用的也是这一招。
何氏见她这样,也是欢喜:“你怎地自出来了?这大日头的,你可经不得这般晒。”秀英与她携着手儿入内:“我就来迎嫂子一回,值甚?镇日里屋也不叫我出哩,闷杀人!”
见玉姐过来,捧砚站住了,垂手道:“大姐儿可好?”
当下林老安人便唤吴妈妈找了两ä个弹唱的女先儿来家说书,为素า姐解闷。
李妈妈方不方声了,命朵儿往院子里一站:“我送姐儿去,你站这里,不许走动,不要碍事,瞅着些不要磕碰了。”朵儿喉咙里应了一声,见李妈妈望向她,忙把头点了数点。李妈妈又取了玉姐一套新衣,往吴妈妈那里送:“大姐儿且缓一缓等一等,厨下水正烧,烧热了先与姐儿洗澡换衣裳。”
王妈妈见状也把头儿一低,声音压得低低的:“我老婆子活了五十岁了,从来嘴最严,定不叫你坐腊。”
素姐左看右看,终是下了决心:“还是我去罢,他家都是女人,男人去倒像是欺负他们了。”素姐此时犹存着自家尚有两个ฐ男人,陆氏是寡妇之心,竟带着些怜悯之意犹不自知。
次后便是拜神,苏先生不便相随。独自在小院儿里仰面望天,也不知在想甚。程家大小却以次进椒柏酒,饮桃汤。复入程老太公所居正堂,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于散,脚却鬼丸,各进一鸡子。这回饮酒,却是必得从玉姐起。玉姐呛得面皮通红,涕泪齐流,看得素姐好不心疼。
冷不防平安儿于门外道:“娘子,苏先生要出门看景儿,太公叫取两ä陌钱使。”
晚间秀英前头宴散,回来一看闺女,几乎没背过气去:“我一生好强,怎地养了你这呆货?”
他家胜在家业小,再争,小半月也分完了。因各争堂屋正房住,索性宅子也卖了,各家平分着拿了,母亲一家养一个月。各人娘子嫁妆另算,余下便分家产。老大说他是嫡长,须多拿些儿,好供奉祖宗,老二道他也日日拜祭。里正也恼了:“谁家不满,互换了来。”各人又想到自家偷占到的便宜,便不言声。
其次方是合家举杯,玉姐年幼,并不与她酒喝,只拿只口杯,把温水冲的花蜜与她饮。程老太公一面命取蒸的螃蟹来,劝苏先生吃:“须用些姜醋就着暖酒,方解寒性。”又使眼色令程谦作陪。
出了京城,他自有故旧开了路引、送了盘费,正好“游遍大好河山”,只管寻有趣之事,一迷路二迷路,让他迷到了江州城。一想也看得差不多了,又“处江湖之远颇忧其君”,恐京中又有难事,便思此处是交通要冲,消息也方便听,不如留下。赁间房,租张桌,买了笔砚,支起了卦摊儿——他又对《易》生了兴致。
算命先生极是大方:“我须先收了摊儿。”
程谦策马过来,玉姐一开始:“爹来了,把帘子打起,我要跟爹说话哩。”
程秀英却气得脸都青了,程素า姐不明就里,却不敢开口就问。林老安人却是性子急:“谁与你怄气了?”
男子那一处,推杯换盏,投壶为戏,又有两ä三个卖唱的被纪主簿花钱请了来,因娘子们在不远处,且不知纪主簿家风气如何,故而不敢调笑。纪主簿一看,肚里放下心里:此地民风淳朴,甚好,甚好。
不一时捧砚取了拜帖ຆ来,总拿一块包袱皮儿包好了,至了跟前,打开了与两人看:“有太公的、有安人的、有娘子的、有姑爷的,统共四份儿。”一一点清了,与程福交割完毕。程福又向程谦解释一回:“这样就够了,差了一份儿的,也无须向主簿家分说,想来会有人说的。”
话音未落,又被素姐瞪了一眼,程秀英方不言语了。素姐又轻声开口:“玉姐本就生得像女婿。”程秀英怏怏地哼了一声:“我还瞅着像我呢。”
吴二郎与室内听到了,还嘶哑着嗓子道:“程家狠毒,我没这样的娘子!”
孝字大如天,纵使是被赶出去的赘婿,终是程秀英亲生父亲,林老安人沉默了。
这吴家,乃是程秀英的亲生父亲家。吴家过世的太公是个老秀才,家有几亩薄田,养了两儿一女,儿女都念几本书,识几个字,日子原也过得下去。天有不测风云,有人旦夕祸ຖ福。穷文富武,先是吴大郎屡考不中ณ,空费了许多银钱。吴老秀才本对儿子寄予厚望,失望之下又一病不起,看病把家中银钱花了个精光,病没看好,人还死了。他这一去,秀才娘子也病了一场跟着去了,吴家大郎业已๐娶妻,张罗着卖田卖地办完丧事,家底子也没了,还欠了些债务。
洪谦自知何为招赘,一时皱眉不语。程老太公心头一紧,他也知洪谦为何不一口答应:谁乐意做赘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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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妈妈被儿媳妇捧了一回,颇为畅意,又念叨起程家来:“我倒盼着他家能生个大胖儿子,必有厚赏。”
九哥道:“只叫内外命妇见上一见罢了。她如今可好?”
苏先生渐生不快:“你太公生前疼爱你入骨,如今他去了,你为何一丝难过也无?从此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见,你不想念么?”
玉姐听“再不得相见”一句,一时失神,呆立当场。
李妈妈忍不得,忙道:“先生,姐儿还小哩,不懂这些个。小孩子眼净心眼,不晓事便罢,说破了,吓着她。”
苏先生见玉姐怔怔出神,心中也是不安,急看李妈妈抱着玉姐来哄。玉姐迷迷登登回到เ头来:“先生说,我听着哩。”李妈妈恐苏先生再说什么话来,急急辩道:“姐儿甚都不懂哩,方才还伸手往寿木里够太公,吓煞人!姐儿,过一时有客来,姐儿要哭,他们便觉姐儿伤心了。”
苏先生看她样子与平日不同,不敢再提,又觉李妈妈之语大有深意。却思时间紧急,不得细究,忙把那五服与丧仪说来与她听:“各地风俗有异,总脱不了这些……”
程老太公于玉姐为曾外祖父,若非程谦入赘,她当另有一种服法,如今她亦姓程,便依为孙子为ฦ曾祖父服便,服齐衰五个月。玉姐要做之事,便是日日在林老安人卧房外正室里枯坐,专等吊唁之人上门。为便举ะ哀秀英也挪与林老安人同室,于房内加张床。
玉姐与前堂迎客,与人还礼,亲近些的,便迎进内室见老安人与秀英。又有何氏仗义,时不时往程家来帮看,因问秀英:“这些个人,我看你家厨下有些乱ກ哩。”秀英道:“这老的老、病的病,玉姐能ม前头支应已是难得,又哪里顾得了厨下?左右不过丢些碗碟、费些柴米,帮闲儿的偷些酒食,钱受罪罢哩。”
何氏道:“信得过我时,我领你玉姐往厨下帮看一二,她虽小,赶上事儿了,也不看年纪了。”秀英犹豫一下,林老安人便道:“如此,生受娘子了。”何氏道:“都是街坊,何须客气?”因领玉姐往厨下看去。
林老安人自在房内与秀英道:“我难道不心疼玉姐?眼下事儿赶上了,谁又不可怜了?她早些晓事也好。你好少操些心,你伤了身子,必要把月子坐满!先时道孙女婿贫寒,倒好拿捏一二,你刚ธ强便刚强。如今你看看,一转手,把来几千银子回家,他先时只是不出手罢哩。岂是能ม随意拿捏的人?是看你死鬼阿公面哩。往后你休要再磨,你阿公去了,你再把情份磨尽了,这阖家要坏事哩。你只管软和些儿,养好了,过二年生个儿子是正经!外头事你休管,只要外头银钱够家里嚼用,再不用思量挣多少家业回来,有他哩。他不是个心狠的,纵狠的,玉姐是他亲闺女,也要看几分情面哩。”
说得秀英默默无语,直道:“我这几日,将一生泪都流尽了。”
林老安人道:“我因你娘太软弱,才要你立起来,你又立得太狠了!女人家啊,自家是不成的哩。流尽也好,以后便都是顺心日子,不须ี再哭哩。”
秀英道:“阿婆,我醒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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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姐日日忙上忙下,小小年纪,未免有些急躁,又有家中ณ请那僧道来做水陆道场,庙内因程谦大方布施,痛快使僧人来做道场,念经也极是尽心。种种乐่器齐响,一齐唱起经来。于慈渡寺内听那唱经,玉姐心宁,于家中ณ听来,直听得心神不宁。
天气又寒冷,她往灵前跪了一阵儿,两脚麻,出得门来往那枯树上狠踢几脚,始觉痛快了。冷不防叫苏先生看在眼内,待程老太公安葬毕,始将她唤来,又布下功课:“你太公安葬,你倒好抄些经来。”因命抄十卷心经。
玉姐也知尊师,应了便抄。这抄经不似后世所想,抄成册。乃是取纸截作条儿,似布匹一般,抄作卷儿。一条不够,另取一条粘续上。心经字少文短,一轴纸便够。
素姐始抄经,心绪仍不安宁,常抄废了。待要裁了废字,重新粘了白纸来写,苏先生冷眼瞧了,忽道:“从头开始。”
玉姐愕然,苏先生道:“此便是半途而废了!纵裁了,你实也写错了,从头来!”
自此,玉姐凡抄经,但错一字,便是最后一字错了,也要从头再抄。抄得玉姐头晕眼花,几欲狂。终于忍不得,且怒且哭:“我便抄不得,又如何?小半月儿,一纸不曾得!太公去了,先生又为难我!怎样不是抄?”她一怒,朵儿便往前一站,一同怒视苏先生。
苏先生却是不会被她吓到:“甚样不是抄?人甚样不是活?要是前半辈子做了好人,后半辈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难道也是一样?”
玉姐说不出话来。
苏先生因提笔,书“善始善终”四字。又拎玉姐一轴字来,却是末了一句“菩提萨婆诃”,之“提”字,被她写作了“堤”。苏先生因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是谓晚节不保。去你房里,静下心来写,后日交足五遍功课。”
玉姐犹带脾气,哼唧道:“这许多,我写不来。”
苏先生叹气,起身抽开抽屉,取出一卷儿纸来:“自家看,这是你往日所书,不过两三日,便可写这许多字。怎地当时能写,此时便不能写了?在静心耳。心志当坚定,无事不可成。你心中不快,先生怎会不知?这份不快活却不可乱了心智。因一时不快,误了事,又生新า恨,长此以往,永无合意之ใ时,则一生休矣。”
玉姐犹不答,然与苏先生目光相接,苏先生目中殷殷,玉姐一触而低,心中讪讪,亦知乱脾气不好,不尊师更是错。止心中尴尬,不好意思开口。
苏先生叹道:“我应了你太公,总要教好你。好过一生、赖过一生,你要如何过?埋做,莫问其他,自成功。须记得,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若连自己้都管不住,如何管得住人?”
玉姐抹一把泪:“先生,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先生最大的价值不是金手指,是教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