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着你们歌唱。
第二天大清早，余永泽就走了。午以后当道静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正准备搬到沙滩附近另外一个小公寓里去时，忽然有个客人来找她。她走出门口一看：矮矮的个，黄黄的圆脸，戴着眼镜，她认不出是谁来。可是来人却像对待熟ງ朋友似的，抢上前来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你是林道静吗？我是卢嘉川的朋友——戴愉。”
余永泽瞪着小眼睛，一丝含着讥讽和轻蔑的笑容浮在他的嘴角：“又是为ฦ贵友卢先生吗？……那么，我劝你还是死了心吧！像这种铤而走险的人有几个ฐ有好结果的！”
于是，他走出了国民党市党部的大门，乘着组织上谁也不知道他被捕的情况，又混到เ了党内。当然，接着，他知道的组织就纷纷遭到了破坏。而卢嘉ล川的被捕，也和这个叛徒有着密切的关系。
“啊！他也被捕啦？”道静吃了一惊，“什么เ时候被捕的？”
罗大方的这句话，说得这样自然、这样亲切，竟使得许宁长久地不能忘掉它。
“好！”罗大方一把把卢嘉ล川的衣领ๆ抓住，生怕他跑了似的喊了一声，“好同志，谢谢你！请你快去和组织上说说，越快越好！”
道静捏住小布片蹙起眉头。卢嘉川英俊的面孔，这时又清楚地显现在她的眼前。军警冲散了人群，捕捉着人们，他是负责保卫扛大旗的同志的，当大旗被折断，打大旗的同志即将被捉走时，他突然跳上去狠狠地给了那ว个刽๓手一拳，同时把石灰粉奋力一撒，在硝烟弥漫扛大旗的同志趁机跑走了，几个ฐ军警就转身追起他来。林道静是跟着他跑的――他曾挥手叫她走开，但是她不。她飞跑着，朝他跑的方แ向跑。他刚ธ要跑进一个小胡同里，一个ฐ穿灰衣的宪兵向他头上连着射了两枪，并且眼看就追上了他。他猛地回过身来又把一个ฐ小包用力向外一抖，空立时弥漫起一阵呛人的白烟。石灰粉发挥了它奇妙的效果，趁着军警们睁不开眼睛的一霎间他逃跑了。道静学习了他的办法，那包石灰粉也救了她，她也逃脱了。最后她按照ั事先的约定，在陶然亭那儿又遇见了他，他挽着她的手臂，好像一对爱人似的，但他们只说了几句话就迅速分开了。当他们一起走着的时候，她看见他的口袋缝里还夹着一片撕碎的红旗，她就拿了过来，留แ作这个伟大日的珍贵纪念品。
许宁的心扑通一下落了地。卢嘉ล川ษ还没有被捕。呵！能ม干的小伙，你跑到哪儿躲藏起来了呢？他心里高兴着，嘴里却呐呐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唔，晤，你们说什么？我屋里跑进人来啦？啊，那，你们找吧！来，我帮你们找。”他一跃而起，真的东瞧西看了。
他凝望着，心思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她，在这么美丽的春天，干什么เ去了？……他的幻觉使他陷到朦胧的状态。好像他的道静不是在什么เ人群里呼喊嘶叫；不是在为什么去厮打斗争；她是在海ร滩上，好像仙般穿着白衣，苗条的身段，雪白的面庞，睁着大大的深情的眼睛在等待他……想到เ这里，他是这般渴念着她，好像多少日不见她了，好像她永远不再回来了，他深深地痛苦起来。
……………
“嘿，你不提差ๆ点儿忘了。老卢叫我告诉你：明天是‘三一八’惨案纪念日，北平学生要举行扩大纪念会，还可能游行示威，你愿意参加吗？”
她红涨着脸，闪烁着乌ไ黑的眼睛说下去，“可是，自从看了你们给我的那ว些革命的书，明白了真理，我就决心为真理去死。我觉得人活着应当像那些英雄，像那些视死如归的人。卢兄，叫我到火热的战场上去吧，我再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原来如此！来，小林，我来给你打个比方。……”他看看一屋喝酒畅谈的青年人都在一边说着、吃着，就用手比划着对道静说起来。“小林，这么说吧，一个ฐ木字是独木，两个木就成了你那ว个林，三个木变成巨大的森林时，那ว么，狂风再也吹不倒它们。你一个人孤身奋斗，当然只会碰钉。可是当你投身到集体的斗争，当你把个人的命运和广大群众的命运联结在一起的时候，那么，你，你就再也不是小林，而是――而是那巨เ大的森林啦。”
“‘每逢佳节倍思亲。’唔，今夜里，我的妈妈爸爸都在、都在想念儿哪！可、可爱的松花江呀！你那ว清清的水浪还是、还是那么เ美、美丽吗？”一个穿着破旧的西装ณ，蓬着一头乱发的小个ฐ青年，显然因为ฦ酒喝多了，他这带着醉意的哽咽的声音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我，我是您对门的魏三大伯，您……您连我也不认识了？”老头有些失望，他仰着瘦削的皱脸呆呆地看着余永泽。
我就讨厌那种庸俗的礼仪。你读过《邓ฑ肯自传》没有？我真喜欢这本书。邓肯是西洋近代大舞蹈家，她从小就是孤身奋斗。遭遇了多少艰难困苦，但是她不气馁，不向恶势力屈服。
道静低下头来，没有回答他。她的心头激荡着微妙的热情，两ä颊燃烧起红晕。这就是青春的热恋吗？它竟是这样的幸福和甘美！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余永泽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这活泼的小伙名叫许宁，他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道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封封读起那ว些热烈的、缠绵的信，渐渐脸上有了笑容。她被信洋溢着的温柔情意和热烈而又含蓄的告白深深感动了，年轻的心沉浸ฤ在爱情的喜悦，忘掉了一天的疲劳。看完信，她立刻提笔给余永泽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信说到的一段话可以看出她不像一个天真的少女的、而仿佛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的心情：
“我恨！什么都恨！恨社ุ会、恨家庭、恨我自己……为什么一个ฐ人不愿马马虎虎地活着，结果却弄得走投无路？……”
道静对余敬唐的行为ฦ怀疑起来了，她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里，但是，世界虽大，而又无处可去。在无可奈何，她只好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杨庄继续住下来。
道静高兴了。虽然从谈话使她感到这位校长有点儿庸俗，酸溜溜的不像个ฐ校长倒像个ฐ绅士。可是不管这些，在这里只要能够找到职业，找到安身之处，该是多么令人高兴呵。
林伯唐捻着八字胡，冲妻笑着点点头：“好！太太从来都是眼力过人的。‘女无才便是德’已๐经不大时兴了，叫她念念书也好。”
“看海。多好看！”女学生歪着头，“你住在这儿多好，这地方多美呵！”
道静怔了一会，竭力压住心头的恐慌和厌恶，慢慢走到门边，站在门框上。
“时光真快，我们不见已经两年多了。”胡梦安吸着香烟，慢地一口口地吐着白烟圈。他带着一种安闲儒雅的风度柔声说着，“你一走，林伯母急坏了；我也急……林小姐，你晓得吗？我是如何地敬慕着你……从此以后，我灰心失意，再也不打算结婚了……”他扔掉烟头，吐了一口唾沫，向面色死白的道静觑了一眼，好像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但是道静既不看他，也不吭声。
等了一会，胡梦安见道静没有说话的意思，就用打火机又点着了一根纸烟叼在嘴上，觉得坐着的硬木椅很不舒服，他把椅挪得离墙稍远一点，用椅背顶在墙上，就支着腿仰着身躺在临时凑成的“沙发”上。
“你还不晓得吧？”他眯缝着眼睛露着惋惜的神色，“令堂大人已๐经去世了，令尊去了南方；至于小风小弟弟我本想留下跟着我在北平读书，后来他愿意跟着父亲，所以也去了南方แ――他们大概都在南京。嗨，林小姐，听说你已经有了一个如意的丈夫，现在怎么不见他啊？”
道静突地打了一个ฐ冷战，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她把身稍稍挪动一下，冷冷地说：“是的，我们很好！……”
“哈哈哈！”一阵尖锐的像哨样的笑声，弥漫在窄小昏暗的房间里，“不要瞒着我喽，好什么，你们已经分手了。因为思想不同是吗？……好的，林小姐，我猜你的生活一定很困难，我们是老朋友了，不要客气，一切困难全包在我身上。你一定全然不晓得我的消息吧？近两年来，我的事情还过得去，收入也还可观，又是一个ฐ单身人……”
道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厌恶与憎恨使她一字一板地从牙齿缝里向外进着字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就照直说吧！为什么เ抓我？为什么เ你又把我保出来？――关于过去的事我不愿意听，那个ฐ家庭和您――全与我毫不相干！”
好容易听到道静讲话了，胡梦安直起身放下纸烟屏息侧耳地听着。听完了，他不动声色地对道静笑笑又拿起了纸烟。
“你问这个吗？很简单！宪兵三团晓得你参加了的活动，因此逮捕了你。幸而我听到了消息，用党部的名义แ才把你暂时保释出来……林小姐，不要这样小孩气哟，冷静一点！你晓得吗？我是非常爱护青年的，我做这个工作，也是为着挽救青年不得已而为之的……”他自我欣赏地连连点着头，然后，做出十分娴ຒ雅的姿态慢慢说道，“如今被迷惑住走上歧途的年轻人实在不少哦。林小姐，我真没想到，你跑出家庭闯来闯去，也闯到他们的怀抱里。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连声慨叹着，为了把自己安置得舒服些，又仰在他自己做成的硬木“沙发”上，慢地说，“林小姐，你放心好了，有我，一切都不成问题。不管你过去有过多少危害民国的严重问题，有我――可以帮助你，担保你不会……”
“我没有危害国家！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道静的心里像有一颗埋藏的炸弹爆炸了，她瞪着眼睛激怒地喊道，“我早看透你是一个ฐ什么东西了！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不要你的担保，也不要你的怜悯，你们想把我怎样就怎样吧！”
胡梦安的笑容收敛了，他好像挨了耳光的瘦脸歪扭了一下。但是这毕竟是一个非常老练的人，顷刻๑间他又恢复了非常雅的姿态。他注视着林道静苍白的然而更加显得俊美的脸，不慌不忙地说：“请不要误会，林小姐！我们是老朋友，可以无话不谈。你可知道你的案的严重性吗？北平街道上的许多传单是谁贴的？许多学校里的传单是谁寄的？是谁想参加北平的暴动？是谁的箱里放着的刊物和件？……许多严重的事情你自己心里会明白的，不必我来多讲。蒋孝先这家伙是个ฐ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些情形他全侦察到了。他，他要亲自审理你的案件，所以事情非常危急……林小姐，不是我向你表功，确实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弄到เ市党部来的。现在嘛ใ，事情很好办，也很难办，一切全看林小姐你自己้的意思了。我想，林小姐你是聪明人，你不会硬拿着鸡蛋碰石头，硬拿着宝贵的生命开玩笑吧？”他说得那么เ委婉、那么诚恳，然而又那么血淋淋的怕人。说完了还无限惋惜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道静像泥胎般愣住了。“怎么？我的事他们全知道了？”这些秘密的被泄露，更增加了她的痛苦与惶恐。她狠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也竭力克制ๆ着因过于激动而引起的战栗，忽然想：他们从哪里侦察到的呢？……
“好小姐，不要发愁喽，有我……”胡梦安悄悄地站起身来走近道静的身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用手向她的肩上搭去。
“滚开！”道静激怒地喊了一声，一跳跳到เ了桌边。喘息一下，盯着胡梦安喊道，“说传单――说暴动――说――血口喷人！你们有什么证据？”
胡梦安没有回答道静的话，他看了她一眼，拿起放在桌上的大皮包。他把皮包慢慢打开，从里面掏出几张红绿纸片和几本刊物，像亮宝一样向她眼前一亮，微微一笑：“这是什么？好小姐！”
望着那些熟ງ悉的纸片――“国”几个字赫然映到เ她的眼里，戴愉给她的《北方红旗》也落入强盗们的手……看见这些，她心里一阵发热，几乎要哭了。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尝到เ了仇恨的滋味。所有以前对家庭的、对社ุ会的、对一切迫害她和妈妈、侮辱她和妈妈的仇恨，一下全都集到这个盗窃她的传单的人身上来。她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脸色由惨白变成了深红。愤怒使她忘掉了怎样对付狡猾的敌人，她竟天真地轻率地喊道，“传单是我的！各个ฐ学校的传单也是我寄的！……我恨你们！恨你！你们爱怎么เ办就怎么办吧。”
胡梦安的脸孔又狼狈地歪扭一下，接着仍然毫不在意地干笑起来：“哈哈，林小姐，我真替你可惜，聪明人为什么เ一时糊涂ิ起来，不要执迷不悟呀！今天，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他收拾好大皮包，戴上帽。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对愣在窗边的道静点头笑道：“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聪明的小姐。对不起，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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