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大二，因为又有了新生可供管束整治，学生会的人便不大再理会这些老生。每学期开始，虽然寝室长马晓慧依然会排好值日轮流表，贴在门上，但既然没有了学生会的监察，除了宁馨、田à妮和她自己，其他日子根本就没有人理睬。
见宁馨看自己的脚，那ว个男人在她抬起头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因为太过用力，右眼控制ๆ不住地抖了两下。宁馨之前一直迷迷糊糊的，这一眼才算彻底把她瞪醒了。尽管自己占的地方本来就很小，她还是尽量把身体又往后缩了缩，一是不愿意和那个ฐ男人计较，再则也讨厌他碰到自己้。
不是树与树的距离
尽管因为工作关系，孟昱财也整天地把学校的利ำ益挂在嘴上，“民族”、“国家”地不离口，但他心知肚明，那些不过是用来招摇的幌子，好借此说事，当不得真的。在当今中ณ国，有一种大家皆知而又心照不宣的社会氛围和公众行为ฦ准则，明知事实，却不能说，不仅如此，还要在嘴上说出另一套明显与事实相悖或是言不由á衷似是而非的话，人人如此，日久ื天长，慢慢渗透到人们的心理和思维模式中，几乎成为ฦ一种本能，这时说假话的人不再会觉得自己是在说假话，反倒是那些敢于说真话的人会让大家觉得奇怪和异常，他们若不是天真得几近无知，就是具有非凡的勇气，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岑星身为ฦ系主任，竟在并不真正了解听者的情况下，突然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也难怪孟昱财惊奇，他一时之间真有些拿不准，岑星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他这个人又是聪明是傻？
女人这么多年来在家里好像一个仆役，被自己男人呼喝来指使去，早就习惯了只用四肢，不用大脑，如今号施令的人突然去了，她感到的不是解脱的自由á，而是茫然不知所措。那三个存折被她小心地锁在抽屉里，一想起来就仿佛背上有火烧烤着，心神不安，战战兢兢。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钱，更没想到这样大一笔钱会突然落到自己手上，这让她寝食难安，出去买菜的功夫都得小跑着赶回来，生怕有贼乘虚而入，把抽屉里的那三张宝贝纸片偷了去。儿子一回来，女人便抓住他的手抽泣起来，好像沉船落难的人在茫茫大海ร上突然抓到เ一块木板，觉得自己重新有了依靠。
正是上班高峰，夹在人流中ณ，岑星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充满力量，身下的自行车轻得仿佛一片树叶，被他蹬得飞转。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有无限的精力和热情在体内积压奔涌，尽管在人前总要做出四平八稳的样子，可在没人的地方，脚底下仿佛踩着弹簧，走路都恨不得想蹦上两下。那ว种年轻的感觉他久已陌生，这时突然又回到身上，他满怀惊喜，却没有追问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那件新外套是浅米色的，款式简洁大方，衬着岑星白净的肤色，越显得他风神隽雅。虽然比照没结婚时，岑星现在的身材多少也有些福，但因为他原来的身形太消瘦，所以现在反而显得刚刚好。而且男ç人就是抗老，同样是已过而立之年，女人的姿ู容是江河日下，日现老态，男人反倒越显得成熟ງ，宛如一杯酽茶，去掉初时的青涩稚嫩，此时方见出本色中的厚重醇香，由不得人不妒忌。
半晌，岑星方道：“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受罪，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又想到哪儿去啦？”莉黎立刻笑着还口道：“你还知道我在受罪啊？不想让我受罪好啊，那你就让我过上好日子呗！”岑星“嗨”了一声，扭头不再说话。她也知道他现在没有能力，不过是想借机刺๐激他一下，要他一句话好让自己้放心，没想到เ他不但不说，反而觉得她随便说一句话都别有用心，话不投机。
仿佛诚心较劲儿似的，岑星的脸色越阴沉，莉黎嘴里的话就说得越狠。她脸色灰白，双目泪流，浑身抖，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歇斯底里，到了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好像录音机一样，仍然在叭叭地说个不停。有一刻๑，她突然清醒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在干吗？这是怎么เ了？”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岑星，她忘记了生在他们之ใ间的不快，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晕倒，想要他抱住她。她想要迈步走向他，可脚๐步沉得仿佛灌了铅，根本就挪不动，她求助似地望着他。他笔直地站在她面前，面色铁青，眉头紧拧，双拳紧握，仿佛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这才明白过来，她的痛苦就来自于他。
“唔……后来呢……嗯，后来——老郭太太就记恨我们俩了，唔……小蒋后来不又有什么เ事得罪了老郭太太，她就借口老家的侄子要来，把小蒋两口子给撵了出去。小蒋已๐经交完整月的房租，还剩半个多月没有住满，就让老郭太太按天退钱，老郭太太只同意退给她半个月的，剩下那几天说什么不肯再给。小蒋也不是省油的灯，临ภ走的时候把自家屋外那ว个电表偷摸给鼓捣坏了，他们走后老郭太太才现，整整骂了好几个月，新住户来了，只得又安一个，结果呢，老郭太太把这笔钱又摊到了各家头上。”
好容易等到岑星出现，莉黎的心态一时扭转不过来，仍是一脸懊恼，但其中也不乏็故意使性子的成分，安心想要岑星哄她，只要他开口哄她赔罪，她因为ฦ苦苦等待而生的不快就会立时烟消เ云散。可岑星偏偏不说话，两个ฐ人默默地走着，眼瞅着到เ了胡同口，莉黎先前不过是急躁，这时可就真生了气，认真撂下脸来。
“早ຉ就告诉过你，你偏不听，现在怎么เ样？果然应了我的话吧。摊上一门农村的亲事，那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就是变成一只金凤凰，那些死皮赖脸的穷亲戚也能把你的毛拔光，让你变成野鸡。周围摆着多少这样现成的例子，你却不看不听，偏要往火坑里跳！而且岑星算什么凤凰，充其量不过是个穷学生，他家里人但凡长个脑袋，也该拍着脑门子想一想，他自己的事情还抖落不清呢，都得你帮着他，他们居然还能腆着脸跟你们伸手！岑星也是，挺大的男人，自己半斤ภ八两不知道吗？他自己้要是有能耐，愿意怎么เ帮他家里那ว是他自己้的事情，没人拦着他，可现在自己花着老婆的钱不算，还从自己老婆娘家拿钱往他家里贴，他长没长人心？！……”
过三十岁生日那ว天，莉黎为自己买下一条红色的真丝披肩，拿回去给岑星看，他没有像她希望的那ว样，问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而是说：“这种颜色太抢眼，不好搭配衣服的。”莉黎想不清为ฦ什么自己้从他这里得到เ的永远只能ม是失望，便冷冷地道：“可是我喜欢。”岑星看看她，不愿再说，起身要去书房。莉黎见他又在躲自己้，知道岑星生活节俭，她便故意激怒他道：“你猜多少钱？”岑星愣了一下，回转身道：“多少？”“198元。”莉黎说，像一个侦察兵观察前沿阵地的敌情一样，仔细留意着他的脸色，准备一逮到借口就伺机作。岑星看出她意图不善，便道：“哦，好啊，你喜欢就好。”
语文老师道：“我不是反对你们提出不同看法，但凡事要讲究方法。一堂课总共就4๒5分钟，你说你什么时间说不行，偏偏占用这么宝贵的时间，不仅影响我讲课，最重要的是还耽误其他同学听课。你可以不爱学习，但你没有资格影响别人学习，我也绝对不能允许你这样一只臭鱼烂虾就坏了一锅汤……”她先前还想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姿态,所以采用了一种比较和缓的声调,但结果却越说调门越高,ไ越说越激动。
取来的两个灭火器果然都不管用，岑星心中又是一急，趁着郑伟国撬锁的当儿，他赶紧上到阶梯上面，敦促剩下的学生迅离开教室。大家显然都不太情愿，在岑星的一再勒令下，一个胖墩墩、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生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嘟嘟囔囔地道：“这个时候，让我们到哪儿去找座位呀？！”岑星不愿意跟他解释前些天师大一间寝室因学生偷着使用煤ศ油炉着火，烧死三个学生的事情，当时春城各个ฐ高校传得沸沸扬扬，他不相信他不知道，只焦躁地道：“哪怕一会儿火彻底扑灭之后你们再回来呢，可这会儿都必须给我马上离开。不愿意走的可以到走廊里等着，但必须ี马上离开教室。”剩下的几个学生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偌大的教室里只有四盏日光灯，因为ฦ使用时间太长，其中两ä只灯管的堵头黢黑，还有一只因为ฦ接触不好，一闪一闪地忽亮忽灭，灯下的学生不约而同地都把书本留แ在座位上，岑星以为ฦ他们是无意中ณ落下的，便指着道：“书！书怎么เ不带走？”其中一个学生回答道：“不能拿走，不然一会儿回来这地方就该被别ี人占去了。”一瞬间，岑星心中又急又怒又痛。急的是一旦火势蔓延，众多人的生死不过瞬息之间，可这些危险中ณ的人们苦苦惦记着的居然只是灯下的一个座位；怒的是他们身为大学生，竟如此冷漠麻木迟钝，和他们在日本人枪口下被活埋时还得自己้挖坑跳下去的祖辈相比，竟毫无二致；痛的是面对这样一种根深蒂固强大深重的民族心理，艰苦卑微挣扎求存的生存困境，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人，纵然有满腔热血、冲天抱负，又能改变什么？
“他们呀，除非上面来人检查，否则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考试都通不过，他们往后也不好招生啊！”女孩老道地答道。
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眼睛又黑又亮，皮肤光洁而有弹性，浑身上下散出一股迷人的青春气息，毕竟还是年轻，所以再狡黠的笑容也带着些稚嫩的神情，宁馨含笑望着她。
女孩子打开桌上的一个ฐ塑料袋，推到宁馨面前，笑道：“姐，你笑什么呐？——你吃桔子吧。”宁馨笑着摇摇头，道：“我在车上一般不喜欢吃东西。”
看得出宁馨喜欢自己，女孩子笑道：“对啦，姐！我还没跟你说完呢。我不是跟你说我在班里还算好的嘛ใ，这是真的，不是吹牛。大一——当然，我们那也算不上什么大学啦，反正大家都习惯这么เ叫——大一第二学期，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连着考，负责准备答案的同学把打印好的东西给大家，好多同学就抱怨：这答案上怎么不标注清楚啊，到底哪页是古代文学，哪页是现当代文学呀？”
宁馨忍不住笑起来，女孩子自己也吃吃笑，并且信誓旦旦地道：“姐，我没骗你，是真的。给好答案，她们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说实话，要真记我也记不住，可给出答案我还是能分清的，这么一看我就比她们都还强。”
说说笑笑，很快就到站了。下到站台，分别的时候，宁馨笑道：“再见。”明知说也没用，还是忍不住善意地叮嘱她道：“花着钱，搭着时间，好歹用点儿心，学点儿东西呀。”女孩子随口答应着，消เ失在人群中ณ之前，她笑着扔下一句：“姐，你怎么不爱笑呢？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宁馨怔了一下，记得以前一位师兄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当时并没在意，因为她不但喜欢笑，而且喜欢纵声大笑，可现在回头仔细想想，自从上了大学以后，是的确很少那样笑过了。
北方气温就是变化快，出了站台，宁馨现刚走了四五天，回来就已经很冷了。因为ฦ是中午时分，公共汽车上的人并不多，难得地，宁馨得到เ一个座位。司机见路上车辆稀少，猛踩油门，使劲儿打方แ向盘，将一辆长龙开得跟赛车似的。每逢转弯，乘客的身子都会被从座位上向外甩出去，宁馨一手紧紧ู抓着前面椅子背上的铁ກ管，一手按住腿上沉甸è甸的背包，并不害怕，摇来晃去的，只觉得好玩儿。
已是深秋时节。宁静的蓝天仿佛要远遁似的，向无垠的宇宙退隐而去，离人越来越远。树上的叶子黄透了，在明亮的阳光里闪耀着金灿灿的光泽，不时有叶片飞舞飘落，有的怀揣梦想，借助风的托举，向往着远方，但大抵走不了多远，因为ฦ留恋故土，也就改变主ว意，选择了放弃。地上早已密密匝匝地落满黄色的树叶，随着马路的弯曲回转，铺向远方。经过一个ฐ燥热漫长的夏季，有的叶片虽然早已๐虫蚀斑斑á，但本真自然中依然蕴涵着一种难言的美丽。深深浅浅的黄色仿佛一个ฐ个错落有致的音符，在天地间吟唱着生命周而复始的旋律。造物主ว挥手之间的季节变换，于简单洁净之ใ间，就挥就了一场真正的繁华和绚烂。
宁馨痴痴地盯着窗外的景致，脸上自然而然地浮ด上欢欣的笑容。上高中ณ的时候，也是秋天，她拉着同桌大笑着在风中ณ奔逐，看谁能用手先接到一片落叶。她的确已๐经好久没有那样自内心地畅快大笑了。
一次偶然从图书馆借阅唐弢主编的《现代文学史》，宁馨惊讶地现其中ณ竟然没有张爱玲的名字。怎么可能ม呢？她清楚地记得张爱玲的第一篇小说《沉香炉R๐26;第一香屑》是表于1943๑年的上海，那不正是属于现代文学的范畴吗？以为自己漏看了，她又仔细地将书读了一遍，结果现真的没有。
当时宁馨正坐在主楼教室的后排，因为不喜欢争抢，她很少能在图书馆里找到座位，在教室里也只能坐在远离灯光的地方。她的内心极度震惊，合上书，向前轻轻一推，后背缓缓地靠住椅背。教室里坐满了人，除了一两对恋人面前摆着书本，却忙着在那里卿卿我我，其他人都在埋头苦读。没有人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有谁会在意呢？对于这些满脑子里都想着奖学金、综合考评分、毕业后的好工作的人来说，一部现代文学史里缺了一个人的名字又有什么เ大不了的呢？可是如果连张爱玲这样著名的作家都会被明目张胆地在一部全国通用的权威แ现代史教科书中蒸掉，那ว么又有什么เ是不可以窜改的呢？究竟还有什么เ是真实的？可以信赖？
在最初ม因为难以置信产生的震惊过后，宁馨感到沉重的忧愁和痛苦。她想起自己进入大学前两年生的那件事，民间有很多传闻，直觉告诉她那是真的，但在感情上，她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窗外黑夜沉沉，黑暗仿佛有重量似的，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难以呼吸。周围坐满了人，可她感到เ的却是身处荒漠般的孤独和苍凉。她的右手搁在桌上，攥得紧紧的，努力不让内心的情感流露在脸上，因为她知道，她的忧愁和痛苦在周围这些忙着奔向前程的人们眼里根本就一钱不值。除了和自身相关的利益，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们感到高兴或是痛苦，就算众多生灵在他们眼前无辜泯灭，他们可能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他们有着人的外形，心灵却已坚硬麻木如土石。宁馨和他们之间，肉体虽然只相距咫尺，心灵却是远隔天涯。
可是，如果地球上的人都疯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那么เ在那些疯子眼里，那ว个ฐ正常人就会反而成为疯子。这么简单的道理宁馨不会不懂ฦ，于是大操场成为她每天夜里必去的地方，或流泪，或歌唱，或玩耍，或是安静地靠着粗糙的树干，凝望月亮穿行于云海，于寂静中，用心感受天地万物的生长嬗变，那ว能ม帮助她重获内心的宁静，不致在喧嚣汹涌的人海中迷失方แ向。
开怀大笑的心态，也许只有两种年龄的人才能拥有。一是不谙世事、单纯干净得好像一张白纸的孩子，再就是看惯世事浮沉人生冷暖终至风清云淡的老人，而宁馨现在哪一种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