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没见她，见着她，他一高兴，连一点怪罪的心思也没有。
他想借口说约个ฐ时间下次再来，就站起身来。
但是没有幕。舞台根本没有前幕，只有绛红绒布的后幕，台上放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而舞台中ณ间是一口黑漆的长方盒子，中国式的棺材。
闵指给他看一棵古树，说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在农民革命吞没北京时吊死的地方。裘利安没看出这树和其他树有什么เ不同。像回应他似的，一转脸工夫，两只黑乌鸦就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叫唤。
千里万里来到这个神奇的中ณ国，莫非就是为了相遇这个ฐ中国女人？
越往北行进，越是贫穷。
闵的好学带动了整个班级，系主任夫人压阵，学生们都按他的要求预习。他每周让总务室打蜡纸油印一些作品，总务室连夜赶工，非常及时。按他的说法，普鲁斯ั特的小说将永垂不朽，那个爱尔兰人乔๒伊斯ั的《尤利西斯》只是玩弄小聪明，够不上大师水平。
小嫚好盘目，他跟着说，相貌好，女人漂亮。快接近目的地，他才意识到来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家，或许还可以另有一个ฐ结果：艳遇，异国情调，瓷娃ใ儿似的。当然，他来中国目的不是为女人，不过，为ฦ什么不呢？并行不悖。
护士吃惊地抬起身来，端详说话的这个ฐ人：他胸ถ口绷带已๐经通红，还在快渗血，红殷殷地滴到担架旁的地上。他却好像没有什么痛苦，说这些话时异常安宁。如此自我得意的遗言，很少从重伤垂死者嘴里听到เ，但不是没有可能ม的。战争正在进行，什么都可能ม。
她这是什么เ意思？
裘利安没有回话，她在暗示什么？整个ฐ在北京的日子，她都是快乐而达观，可爱极了，除了那次看劈棺的戏，那是例外。但是，他们从未谈过长远的事。这样，反而使他有点不安了。他不能ม主动先谈，闵怎么เ想的？她是否就等着他先谈呢？
揣测不了。
这个闵真能ม沉得住气。不必问她，他就清楚，她当然想谈，但越是想谈的题目，越是能闭口不言。
中国人真的只管扫自家门前雪，堆在院墙边的雪很高，胡同里岔道，人行走的脚印又黑又深，有的地方开始化雪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踩在泥浆似的雪里。闵叫车夫停一下，她买了两串ธ，一串给裘า利安。
裘利ำ安咬了一口在嘴里，脆生生的酸甜。闵笑了，说她就知道他喜欢这种小甜食，而且全国只有北京的，才真正好吃。
马车驶远，载着闵回家。裘า利安从胡同口，依着门牌号数朝里走。
阿罗德·艾克顿ู爵士等在大院门口，系着一条粉红的羊毛围巾。裘า利安有点不安，他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俩原先讲好，在里面等。
艾克顿说他想起，仆人不认识裘า利安，不会让他进。
这家大院主ว人齐白石老人，艾克顿说：“白石头老人，名字怪，对吧。德国人最赏识他的画，这是本世纪中ณ国画坛第一大师。”
裘利安敲的门，仆人打开门，见他，果然不理睬。见他身后的艾克顿，忙点头作揖，直道歉，说不知道这洋鬼子是艾克顿的朋友，怠慢了，请恕罪。
那天喝酒，艾克顿对裘利ำ安吹嘘他的收藏。忽然说，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东方的塞尚，中ณ国的马蒂斯，就住在附近。而且最妙的是这个ฐ马蒂斯卖价并不太高，你可以给家里买点礼ึ物。裘利ำ安购买的中国工艺品已经太多了，恐怕够布置一整个画ฑ廊。价格都不贵，怪不得那ว么เ多西方人，一到中ณ国就把钱花在瓷器、玉器、真假古董上。但经不起艾克顿一顿ู猛吹，裘利安答应了。布鲁姆斯勃里因为ฦ两ä次举行后印象派画ฑ展，震撼了英国的艺术趣味，成为现代性的代言人。或许，他能ม做出同样的大现。
仆人边陪着边领他们进院。
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左ุ拐右弯，最后才到白石头老人的画室。没有西方แ画家的那ว么大，但也没有那么乱ກ，极其亮堂极其整洁。听说老画ฑ家已有七十岁，裘า利安第一眼看上去就佩服，面貌有一种强悍的力量，稀疏长须ี，一点不见白，瓜皮帽，戴眼镜，客气地微笑时，脸上也不起皱纹。室内还有几个男ç女，看来都像是助手或是学生，尊敬恭谦地看着。
老人不说话。
艾克顿让裘利安说中文，他结结巴巴๒，只有几个词，干脆ะ让艾克顿说。
艾克顿ู中文流利，一口北京腔，大说恭维话。
这一招很有效，老人的微笑收住了，当场让助手铺开宣纸，问客人要画什么เ？“花鸟鱼虫，螃蟹对虾，鸡鸭猴蛇，任选。”
裘利ำ安认为ฦ他在开玩笑，就说，“一对螃蟹。”那老人的助手用镇纸压住纸，磨墨服侍。老人握着毛笔，捋起大袖。果然，就在他们面前，两只螃蟹生龙活虎地出现，一只稍淡一只稍浓。十六脚๐四螯，张牙舞爪，各不相同。
艾克顿ู说：“一公一母，在干什么？”
老人大笑，不回答，而是拿起一支细毫，蘸着浓墨，轻轻四点，两ä只蟹在眉来眼去。裘า利安眼睛瞪亮了，艾克顿高兴得鼓起掌来。这就是中国的马蒂斯ั？可以当堂表演，不像西方แ画家，画两ä个螃蟹，恐怕得折腾几个ฐ星期。
“能ม买吗？”裘利ำ安问。
“可以，六美元一尺。”
这是艾克顿ู的面子，否则，让买也不是这个价。艾克顿ู得意地跟裘利ำ安咕哝，这位老画ฑ家的生财之ใ道实在有点奇特，比他的画ฑ风还更有特点，画价用尺子来量，按尺寸卖画ฑ。
裘利安突然有点犹豫了，这当然不是马蒂斯ั，好玩的素描而已๐。况且，这样卖画ฑ，现画现卖，未免太古怪。不过天知道，中国艺术，中ณ国艺术家，西方人都无法理解。
“能开支票吗？”裘利安咕哝了一声。
回答是没问题，艾先生是老顾ุ客。
室内没有钢笔，于是裘า利安用毛笔蘸着墨开支票，手指笨拙，小心翼翼也写成了。老人题字送了艾克顿ู两幅小画。将要告别时，艾克顿对裘利安说，“房里那ว个ฐ穿西式上衣，口红涂得厚厚的女人眼有异光。别看，别看。”
他们走出房间，老人殷勤相送，但只到เ房门口。艾克顿真了不起，在北京不过四年，已成京油子，在中ณ国混得很内行，能每隔几步都对那老人说一番๘恭维话。
出大门，艾克顿才说，那女人是老人的小妾，朋友的礼物，才七年就生了六个孩子，刚又生了一个ฐ。算算，老人该是七十二岁了，实在多产多福。
这下裘利ำ安愣住了。他手中ณ的画卷，也好像有精灵地变得沉重起来，这个ฐ东方马蒂斯ั起码还能活上三十年，再生一批儿女。他的螃蟹，他的生螃蟹，也是房中术产物？
艾克顿说，“家藏有这老先生的画，小心防盗。”
第二天，闵来旅馆，她看了裘利安买的画，笑着说，“值，白石头老人的画ฑ，以后你的子孙准会因此一笔横财。”但她马上停住不说了。裘利安看了她一眼，子孙等等，太靠近两人忌讳的题目。
太阳升高后，雪融化快，但残留แ在屋瓦树枝上。因为外出，闵特意选择了紫青底色，泛银光的翠兰缎子面旗袍，有个孔雀毛织的坎肩。裘利ำ安早ຉ看到เ她是穿了耳孔的，却是第一次见她戴耳环，每只耳坠是两块一大一小蓝宝石，银花边相连，同紫青色相配。
他们俩来到เ东来顺吃饭。这家店的涮羊肉——一种奇怪的吃法，一个ฐ铜炉，中间烧炭火，四周是汤，薄如纸片鲜嫩的羊肉，在沸腾的水里一烫就成，蘸碟子里的酱，味道极佳。葱和新鲜ຒ的大白菜莴笋叶切成细丝在盘子里。
又是隔席，裘า利安现椅背上漆有一对长头长胡须ี的水鸟，闵说，“这种鸭子，中国人叫鸳鸯，‘爱情鸟’，因为它们永远互相偎依。”
两人吃得很慢，边喝白葡萄酒，边谈起文学。闵说她的小说题材太窄，按现行的普罗文学标准，不值得读。她认为小说是艺术，而她只能写自己้的生活经验，太太，小姐，少爷，堕落成反叛青年。
“像我？”裘利安笑了起来，打趣地说，并从衣袋里掏出诗页来。
闵抓过来就要读，裘า利ำ安说宜看不宜读。
闵一看就明白了。
交合之ใ后
横越，跨过，纠结的蚊帐，
脆弱的维纳斯ั，迷惑的战神，
陷坑已๐经张开铁ກ网，
锈痕斑斑á，如潮涌的星。
自然尚容许穿透，
只挡在一层皮膜前，
墨画ฑ的节肢动物可以生殖：
在切嚓响的搏击中ณ。
螃蟹肢腿在海ร的拥抱中扣紧
咸味的粘液，向深海沉没
“交合之后，”闵捂着嘴笑起来，“这诗标题也太露。墨鱼，螃蟹，蟋蟀，你把白石头老人的全套货色拿过来了。”对整诗，她并没有表现出裘利安期待的欣赏，“哦，结局真惨！”她情愿开玩笑。
“不好？不喜欢？”裘า利ำ安忍不住了。
闵说：“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就是墨鱼，靠吸水行进；我就是深海，积聚咸味的粘液ຂ。我就是螃蟹，被你的粘液缠住，就会深入深海。”
“那么เ，诗本身呢？如果与你无关？”
“那就太性感了。”闵说，“不过，这诗你已经给别ี的女人看过，你是写给她的。”
裘利安脸都白了。“怎么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昨晚你不在时我写的。”
“就是，就在昨晚你写信给你母亲的时候。”
裘利安沉默了。女人的敏感真是细如丝，闵已经完全了解他对母亲的依赖信任，他与其说是儿子，不如说是一个永久的柏拉图式的情人。闵点明这点。
这时，招待端上来一些野味：黑木耳，松蕈，马齿苋，山芋，竹芯，参片。
只过了一会，闵恳切地说：“我真希望，我也能爱上你母亲，分享你们的亲密。”
这几句话，使裘า利安头脑แ轰的一下，蒙住了。从来没有一个ฐ女人弄清这几个ฐ层次之间的关系。连他自己也无法用简明的话说清楚，而这个中国女人，用不够表达的英文，却道出了关键点。
裘利安说：“这诗，还有四行，你看吧，究竟是写给谁的？”他从衣袋里取出一页纸来。
逃逸，海风飞过寒冷
绯红的日落，黑色的断ษ树
陡峭的英格兰鸟语悬壁；直到老
越过沙滩纠结着，我们睡。
闵读着读着，忽然眼泪涌了出来，顺ิ着脸哗哗往外淌，没有声音，也不用手绢去擦。裘利安看得心痛了，走到เ她的身边，把她抱得紧紧的。虽然他原本是不想把这四行给闵看的，他觉得他还没有把握，如此清晰地表明感情。但此刻，闵的反应这样的强烈，使他难以守住防线。
闵把裘利ำ安推开一些，掏出手绢擦干净自己，望着他说：
“不要紧，我知道你这是写诗。但是为了你这句‘直到เ老，我们睡’，我要给你一点奖赏。我带你去一个ฐ地方，会让你终生想起都会感激我，你决不会忘，到死也不会。”
两扇黑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正是太阳刚有点西斜时，街上的嘈杂声几乎一下子被隔在门外。裘利安在日后想到这一天时，他只有顺序不清的记忆和深深的遗憾。这个大院外表并不起眼，或许只有带个照ั相机，才能ม有明确的印象。
他无法忘记进入第二道门后生的一切。
的确，用闵的话说，到死，他也没有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