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双疑惑不解的眼睛盯着我。我这才明白,“模范”这个词,在晴天和雨天里的含义是不一样的。我只得跟着拥护万玉。

他指了指门槛边的一张凳子。

民政局干部一开头就把追悼会搅乱了,不仅本义แ有些气愤,在场的群众也十分扫兴。在我看来,他们都不明白,人和人的耳朵不是一样的,本义在“疯狗”前面的那些话,长期来可以套用在修水利、积肥、倒木、斗ç地主、学校开学一类任何事情上,用得太多,被人们充耳不闻,已经完全隐形——只有外人才会将其听人耳去。这位外人还太年轻,不明白言过其实、言不符实、言实分离的可能。

在场的男ç人装ณ作不知,互相看了一眼

知识力无疑是火焰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现实生活中强势者的标志,它推动了革命、科学与经济展,所及之处,鬼影烟消เ,鬼话云散,前面一片阳光。问题在于,如果像马桥人理解的那样,火焰只是相对而言,强势在更强势面前๩也成了弱势,那ว么เ驱鬼就差ๆ不多是一个ฐ不可过于乐观期待的目标。知识力也๣受挫的时候,不够用的时候,在强大现实面前分崩瓦解的时候。我的母亲是不信鬼的。当她的理智无法抵挡一个ฐ毒疔的时候,鬼就来了。现代人也๣是不大相信鬼的,当他们的理智能量无຀法解决战争、贫困、污染、冷漠之类难题๤的时候,无຀法消除内心中沉重的焦虑的时候,即便在二十世纪最科学最达的都市里,会有形形色色鬼的迷信复活。即便在较为ฦ彻底的某些无鬼论者那ว里,在完全知识化的现代人那里,也๣可能有鬼的形象请想一想现代派的绘画,可能有鬼的声音请想一想现代派的音乐,可能有鬼的逻辑请想一想现代派的现实诗歌或……从某种意义แ上来说,现代主义文化是这个世纪暗生的最大鬼域之一,是闹神闹鬼的学院版本,源于现代社ุ会里火焰低的人:乡下的人,读书๰少的人,贫穷的人,女人、儿童和老人,生病的人,遭灾遭难的人,非公家人,不靠公路的人,亲友少的人,在夜晚的人,在雨天的人,不在平川地的人,正在饿着的人……还包括相信鬼的人。

“他……”

“你是要我写‘不同意’罗?”

事情也许是这样的:

我后来听马桥人窃窃私语,说这个狐眉花眼的婆娘的哎哟真是不和气,至少哎哟出了三个ฐ男人的故事。

“呵。”

已๐经晚了。插在石缝里的犁头叶的一声别断,整个ฐ犁架扭得散了架。鼻绳也๣拉断了。三毛有一种获得解放的激动,以势不可挡的万钧之力向岭上呼啸而去,不时出现步法混乱ກ的扭摆和跳跃,折腾着从所未有的快活。

“娃崽屙屎一样,想丢一坨就丢一坨?”

志煌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液ຂ,又操起了岩锤。“岩头是我在岭上打的,是我车子往来的,是我砌上墙的。我拆我的岩头,碍你什么事了?”

还有一次,有个ฐ双龙弓的人到เ石场来哭哭泣泣,说他死了个ฐ舅舅,没有钱下葬,只怕死不成了,求志煌赊他一块坟碑。志煌ä看他哭得可怜,说算了算了,赊什么?你拿去就是,保证你舅舅死得成。说罢挑一块上好的青花石,给他錾了块碑,还搭上一付绳子,帮他抬下岭,送了一程。这个ฐ时候的石场已๐经收归集体了。复查是会计,现他把石碑白白送了人,一定要他追回钱来,说他根本没有权利ำ做这样的人情。两人大吵了一架。

说来也๣奇怪,她的话越简短,就越显出威แ力,众人越难以违抗。用马桥人的话来说,这有“煞”,或者有“煞路”。“煞ย”是威严和本领高强的意思,通“杀”;又有结束的意思,比如通常说文章或节目“煞尾”。有煞的人,也可以理解为ฦ最后说话的人,一锤子定音的人。煞与女人的面孔联系起来,万哥是我在乡下见到เ的唯一一例。

……

本义一急,就说起了马桥话,说得嘴๨巴要抽筋也没有什么เ人能听懂。但他看见那ว个臭婆娘远远地躲到了墙角,听懂ฦ了她嘴里真真切切三个ฐ字:“乡巴佬!”

黑夜里的脚๐步声渐渐远去。

知青吓了一跳。

入社ุ积极分子们跟着喊:“一定要解放台湾!”

光复气得流出了泪水。这使我想起了一条曾经使他全家蒙冤的政策,那条政策规定:一九๡四七年以后的旧政府里科级和少校级以上的人员,均属历史反革命。这个ฐ使用于任何人的时间界ศ限,隐含着的意义แ是:人们都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不容例外。多少年后,人们终于认识到这一条过于简单,光复本人就因为这条政策的取消เ而苦尽甘来。但是在另一方面,光复力图使自己้与儿子仍然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同样不容例外。他无非是要制ๆ造一个ฐ新า的时间表,他痛恨过去,儿子也必须痛恨;他珍惜今天,儿子也๣必须珍惜。他内心浩é大而深重的一九๡四八,在儿子的内心中ณ也๣必须具有同样的规格与分量,不可微缩不可流散,更不可虚无。他没有料到,儿子的完全生活在父亲的时间之外——小小的一个铁皮瓶盖,就可以令儿子得出另外的结论:

光复喝下一口酒,瞪大眼睛对我这样说。

“你怎么还?”

“不止吧?”

“我这么เ大的年纪,还会讲假?满妹子的耳屎——就这么多!”

“我又不找你土改!”

“要不你抄家,你抄家!”

我对他这一段颇感兴趣,觉得正体现了老贫农朴素勤劳的阶级本色不愿在城里享清福,又展示ิ了他光荣历史比方说与红军有密切的关系,希望能ม写到他的报告中去。我没料到,一旦说深了,他的玄气又冒出来了,反而搞得我云里雾里。他是歌颂红军的,是一直在歌颂โ红军的,说着说着就变了味;说红军好毒辣呵——有个排长拉老乡๥关系,结兄弟,新า来的连长就把他当反革命杀了。连长才十六岁,个头又矮,砍人家的脑壳还要跳起来砍,砍得直往天上喷,他就凑在颈่根上趁热喝,骇不骇人?说到阶级敌人,他甚至流出了反动的眼泪。“马疤子算什么เ坏人呵?正工经作田的人,刚烈的人。可怜,好容易投了个ฐ诚,也是你们要他投的,投了又说他是假投,整得他吞烟土,恤人呵……”

他用手掌向上推着鼻孔。

我不得不制止他,“你哭什么?你好糊涂ิ,共产党清匪反霸是革命行动,你为马疤了鸣什么不平?”

“我……哭不得?”他有点不解。

“当然哭不得。哭不得。你是贫农。你想想,你刚才是哭谁?”

“我这个ฐ脑แ壳已经不是个脑壳。我说了不讲,你硬要我讲!”

“那倒也๣不是,有些地方还是讲的好。”

他要去解手,一去就去了半个来钟头,让我觉得奇怪。等他回来,我引导他多回忆一些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让他喝口水,定定神,重新开始。到เ这个时候,他才回到了老贫农的身份。他说起国民党剿共,好毒辣,好毒辣呵。连婆娘娃崽也一起杀,三岁的伢崽,抓起来往墙上一甩,哼都没有哼一声,就脑แ壳开了花。有的被丢到เ砖窑里烧,烧得皮肉臭,臭气三天三晚还散不尽。他说起陆大麻子,大概是一个ฐ国民党的头目,做事最阴险,取了红军的肝肺,偷偷地温在一大锅牛肉里,要大家吃。他罗玉兴开始不知情,吃了以后才听说,当时就呕得肠子都要翻出来了……

他也๣当过一个月的红军,掉了队,才回了家。他差一点也被陆大麻子取了肝肺,幸亏他卖了备给老娘๤的一口棺材,办了三桌陪罪酒,又求了两ä个ฐ人作保,才留下一条命。

“陆大麻子我捅他的祖宗!他是老虫和猪嬲的种,又蠢又恶,要死七天七晚还不得落气!”说到เ老娘的棺材,他忍不住大吼大叫。鼻涕๓眼泪又来了,再次用手掌向上推鼻孔。

这次推得我比较放心。

“不是毛主ว席、共产党来了,哪有我罗玉兴的今天!”

“说得好,到了台上你也๣要这样说,一定要哭出来。”

“哭,当然要哭的!”

结果很遗憾ย:没有哭出来。不过还算好,他虽然紧ู张得有点结巴,基本上按照背熟的稿子讲下来,从历史到เ现实,从个人到社会,运用了“本质与现象”之类的哲学,既讲了自己的优秀事迹,又颂扬了社会主义。他十八扯不是太厉害,在我事先一再警告下,总算没有讲出他曾经给国民党当挑夫以及吃过美国面粉之ใ类的蠢话。他顶多是批判ศ修正主ว义哲学时加一点即兴,说修正主ว义แ确实坏,不但要谋害毛主席,还害得我们现在来开会,耽误工。这虽然没有抓住要害,却也๣符合主题。

我和他三天时间的背诵,还算没有白费工夫。

他后来被公社ุ里指名,到เ其它公社去讲过几回。那以后,我临时调到县文化馆写剧本,就与他接触不多了。只听说他有次从外面出哲学工回来,在路上遭一条疯狗袭击,腿上被咬了一口,没有及时诊治,卧床半年多。再后来,就散了,就死了。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เ他时,他额上贴着青药,瘦得只见两只眼睛,在田边看牛。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叮在牛背上。

问起他的病,他睁大眼睛对我说:“你说怪不怪,狗从不咬我的,只咬现地方。”

这话听来有些别扭。

他撩起一只脚给我看。他的意思是,这条脚上有一块疤,以前๩镰刀割在这里,摔跤碰破这里,到头来狗也๣咬在这里。他对这种重复百思不得其解。

“快好了吧?”

“何事好得了?”

“打了针吧?”

“天下郎๰中ณ者只治病,治不了命。”

“你老人家要有信心,会好的。”

“好有什么เ好?还不又要去出牛马力?打禾,挖山,有什么好事?还不如我现在看牛。”

“你还不想好呵?”

“不好又有什么好?一步路都走得痛,茅厕都蹲不得。”

他什么话都可以说得顺溜。

他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收音机,大概是他干儿子将军最近捎给他的,在乡下人看来十分稀罕。

“这是个好家伙,”他是指收音机,“一天到เ晚讲个不停,唱个不停,不晓得哪里这么เ足的劲势。”

他把收音机拿到我的耳边。我听不太清楚,声音太小,大概是电池不够用了。

“北京下不下雨,我每天都晓得。”他笑着说。

我后来才知道,这时的他已经病膏肓,自己把寿鞋一类都放在床头了,怕到เ时候来不及穿,但他还是平静如常地起床看了两天牛,给牛栏换了一轮新草,搓了两ä根牛绳,还笑着同我谈起了北京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