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日本人和法国人特别虚伪，中国人有言无事的本领也很高强。长期以来，马桥语言中类如“革命群众”／“全国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在上级的英明领导和亲自关怀下”／“讲出了我们的心里话”／“进一步大大提高了思想境界”／“不获全性决不收兵”等等，也是不可认真对待的。老村长罗伯死了。他是一个老贫农，老土改根子，还是一个略为有点模糊含混的老红军，当然得有一个像样的葬礼。本义在追悼大会上代表党支部ຖ沉痛地说：“金猴奋起千钧๕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四海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骨激。在全县人民大学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热潮中ณ，在全国革命生产一片大好形势下，在上级党组织的英明领导和亲切关怀下，在我们大队全面落实公社党代会一系列战略部署的热潮一，我们的罗玉兴同志被疯狗咬了—……”县公民政局来的一个青年干部ຖ皱了皱眉头，捅了捅本义แ，“什么เ话？这同上级的英明领导有什么เ关系？”本义แ眨眨眼，好生奇怪，“我说了领ๆ导么？我刚才说疯狗子。”民政局说：“你前面呢？前面还说了什么？”本义แ说：“没说什么เ，都是一些好话，说不得么เ？＂
“搞下的，搞下的，哪个动了我的蓑衣？”
她后来并不记得生过的事。
“哭什么เ哭什么？”
“他这号人真是无血。”复查对旁人说。
统计表明，“边际人”的犯罪率高，精神病人多。语言把握之外的一切陌生对于边际人来说，是知识力所难及的混浊，最容易瓦解意识和断ษ判能力。同样道理，性的语言盲区也最容易让人出现失常。这也许是性历险得以妙不了言的前提，当然也是色欲为祸的前提。美人计在很多时候可以动摇强大的政治决议、经济谋略、军事格局。一夜风流可以在很多时候销溶人们的常识，把人们轻易抛入奇思异想险境——就像在马桥人铁香身上生过的情况一样：
她乍ๅ惊乍喜的叹词特别ี多。明明是对一条毛虫的惊诧，她一声哎哟却可以无限柔媚，迫使男人们感受到เ这种声音另外的出处和背景，退想她在那ว个ฐ出处和背景中的姿态，还有种种其它。她当然不会对这些胡思乱想负责，只对毛虫负责。但她一条毛虫，可以打败其他女人的姜盐豆子擂条以及其它款待，把男ç人们从那ว些款待之下夺过来，乖乖地跟着她去卖力，去做她要求男ç人们做的任何体力活。每当这个时候，她在马桥其他女人们的目光里挺胸昂地走过，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胜利快感。
“你就是马本义？”
不知是谁在远处大叫，但我根本不知道叫的是什么เ。直到事后很久，才回忆起那ว人是叫我赶快拔出犁头。
“没有牌子。”
“你什么宝气？”本义แ的脸红到了颈根，“拆不拆，也要等干部研究……没有你话份。回去！你们通通跟我回去！”
他的意思是：磨子是他爹打的，就是他爹的。
我后来才知道，万某是张家坊人，本名万山红，当过两年民办教师，不想当了，就回到เ村里学过两年农业，甚至还能同男人一样犁田。她是正牌高中ณ生，又是公社共青团的宣传委员，公社有什么เ大事，常常请她去帮着写一写或算一算，据说还要培养她当什么接班人。因为这一点，人们还尊称她为ฦ“万老师”或者“万宣委”。她不喜欢后生们叫她“万哥”，但寡不敌众，众情难却，日子久了也只好接受人们这种叫法。我应该承认，摘了棉帽子的万哥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鲜明的轮廓，耳下直到เ下巴๒的线条特别ี有力量，在男人堆里走来走去，如同一把利刀在草料中进来砍去。但她似乎不爱说话，同我们一起修了一冬的公路，也只用她稍稍沙哑的嗓音对我过几次类似“可以”、“不行”、“吃饭吧”一类的指示，而且说话的时候，脸板得木瓜一样。
3贫困户没有话份。财大才者气粗，家贫自然气短，穷人一般都觉得自己้不够体面，不愿去人多的地方露脸，自然失去了很多向别ี人说话的机会。马桥还有习俗：凡欠了债的人，哪怕只欠了半升包谷，也不得在村里的红白喜事中ณ担任司仪、主祭、伴娘之类的重要角色，免得给主ว家带来晦气。各家火塘边最靠近茶柜的位置，是最显服的位置，叫主位，债主ว之ใ外的任何客人不得随便就坐，否则ท就有辱主之ใ意。这些规矩都保证了人们的话语权向手握债权的富人们那里集中。
“我说什么了？”
他出门了，眼角里突然闪耀出一滴泪。
对于这些七嘴八舌，盐早还是不吭声。
他也是个汉奸。我后来才知道，在马桥人的语言里，他的父亲是汉奸，他也逃不掉汉奸的身分。他自己也是这样看的。知青刚ธ来的时候，见他牛栏粪挑得多，劳动干劲大，曾经理所当然地推举他当劳动模范，他一愣，急急地摇手：“醒呵，我是个汉奸，如何当得了那个！”
本义举臂高呼：“一定要解放台湾！”
这似乎没有道理。他没有经历过去，但他至少可以对离奇的往事好奇，如同孩子们一般都能津津有味与古代传说，而没有必要狠狠地踢。在这里，合理的解释只可能是：它并非仇视过去，只是仇视现在的过去，即仇视这个阴暗的臂弯中父亲嘴里充满着训斥、苛责、自以为ฦ是气味的过去，那个夺走他半瓶汽水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