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又说，洪老板投胎到เ马桥来，真是老天有眼。当年红军来动农民打土豪，马桥的人开始不敢，见龙家滩的土豪也打了，砍了脑แ壳，没有什么เ事，这才跃跃欲试。可惜的是，等到他们拉起了农会，喝了鸡血酒，做了红旗子，才现时机已经错过：附近像样一点的土豪全部ຖ打光了，粮仓里空空的只剩几只老鼠。他们不大甘心，打听来打听去，最后操着梭标粉铳过了罗江，到洪老板所在的村子去革命。他们没有料到那ว里的农民也革命了，说洪老板是他们的土豪，只能由他们来革，不能由外乡的人来革；洪家的粮只能ม由他们来分，不能ม由外乡的人来分。肥水不流外人田à么。两个村子的农会谈判ศ，没谈拢，最后动起武来。马桥不仅仅是马桥这边的人认为那边的人保护土豪，是假农会，假革命，架起松树炮就朝村子里轰。那边也不示弱，锣声敲得震天响，下了全村人的门板，抬来几架去糠的风车，堵住了入村的路口，还粉枪齐，打得这一边藏身的林子树叶唰唰响，碎叶纷纷下落。
“光听你打，人家还唱不唱呵？”导演是县文化馆的，“这是一段文场戏，完了的时候你配一个收板就行了。”
旁人打圆场，扯开了志煌ä，对本义说好话。兆青跟着书记的屁股转，见他进茅房，就在茅房外面等。看他去了屠房，又在屠房外面等。总算着见他抽着一支烟从屠房出来了，总算陪着他把路边的黄瓜和辣椒观察了一番，还是没法让他的目光回转来，正眼看兆青一下。
“宝”是傻的意思，“宝气”就是傻气。志煌ä的宝气在马桥出了名。比如他不懂ฦ得要给干部ຖ让座，不懂ฦ得夯地时如何做假，也迟迟不懂得女人每个月都有月水。他以前打自己的婆娘打太狠，显得很宝气。后来婆娘离婚了，回平江老家了，他时不时给那ว个婆送吃的送穿的，更显得宝气。天子岭上的三个石场，是他一钎一钎先后咬出来的。他打出来的岩头可以堆成山，都被人们买走，拉走，用到不知道什么เ地方แ去了，但是他什么时候一走神，还把这些岩头看成是他的。就因为这一点，很多人同他横竖讲不通道理，对他的宝气无可奈何。只好恨恨地骂他，“煌宝”的名字就是这么เ骂出来的。
复查指了指我和另一个知青。
东窗事，李寡妇被革去了扫地的差，后来只能靠捡垃圾维持生计。明启爹的称呼己经取消เ则灰溜溜回了马桥，从此再没有去县城或公社做白案的机会。这还不说，他在村里地位一落千丈，人变得日渐委琐，不管天冷天热，总是缩着脖子耸着肩，一副要把脸面埋起来的样子。他的话份自然剥夺殆尽，休说是干部ຖ们开会，就算开全体社员大会，也轮不到เ他说什么เ话。如果有什么เ事非要人人都表个ฐ态，他惊慌地伸出个脑แ袋，说话声若蚊蝇，惹得本义一次次喝斥ม：“大点讲！大点讲！又不是没吃饭！”
复查哭笑不得，只好说，怪只怪满天红没油了，晚上看不清。
也正是从这一点出，权势者对自己不习惯和不熟悉的语言，充满着天然的警觉和敌意。文化大革命中，马克思和鲁迅在中ณ国受到了最高程度的尊崇，是空荡荡书店里最终得以保留的几位伟人中ณ的两位。即便在这个ฐ时候，读马克思和鲁迅仍然是十分危险的，我在乡下的一本马克思的书，就差一点成为ฦ了我“反动”的罪证——公社干部说：那ว个下放崽，不读毛主ว席的书读马克思的书！什么思想？什么เ感情？
几天之ใ后，他从乡下回来了，火气尽泄，笑眯眯地拿出山里的粑粑，分给同事们尝新。
我原封不动地放下茶碗，走了。
盐早ຉ还是不吭声。
他把帮了工的人一一求遍，最后砸得额头流血，还是没有把人们请回去。如他所说，他真地把原来准备的三桌饭菜全部ຖ撤掉了，倒进水沟里，让他姐姐重新淘米借肉做了三桌——这已๐是下午出工的时分。他的祖娘早已๐被他一绳子捆起来，远远地离开了锅灶，缚在村口的一棵大枫树下示众。我好奇地去看过一眼。那个老太婆只穿了一只鞋，似睡非睡，眼睛斜ฒ斜地看着右上方แ的某一个点，没有牙齿的嘴巴๒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已经湿了裤子，散出臭味。一些娃崽不无恐惧地远远看着她。
他知道我接下去会问为ฦ什么เ。“迷信，乡下人的迷信，你们莫听。”然后在我身边倒下，背对着我，夹紧双腿准备睡觉了。
他逼着少年再找，停下了与我的谈话，自己้也帮着搬开了墙角的一堆木炭，搬开木桶和锄头之类的工具，出哗啦啦的声音，对可疑的暗处一一清查，他一次次对瓶盖恫吓：“你娘的躲！你躲！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马文杰听着听着，出了一身冷汗，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抬头望天，眼泪还是一涌而下。他朝满屋的女人—一抱拳，“兄弟对不起你们，兄弟对不起你们。”他一边哭一边急急地打开箱笼，把所有的光洋找出来，总共才五十多块，往来人的手里塞去。他的婆娘也擦着眼睛，把私房钱拿出来，也就是马文杰平时随处丢在床上、枕边、桌上、抽屉中ณ、马房或茅房里的散钱。他习惯了把钱随手乱ກ丢，幸亏婆娘跟在他屁股后头一一收捡。两口子好容易才把哭哭泣泣的来客送回去。
5๓马文杰招安那年。
戴世清一个哈欠喷出来，挥挥手，说我晓得了。
雄狮咬紧ู嘴唇，盯住母亲。眼里有泪光浮动，终于没有流出来，停了停，反而渐渐地消退。
他反倒有了道理。
志煌措手不及。他总算看清楚了，三毛的目标是路上一个ฐ红点。事后才知道，那ว是邻村的一个婆娘路过，穿一件红花袄子。
牛对红色最敏感，常常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从来在志煌ä手里伏伏贴贴的三毛，这一天疯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骂，统统充耳不闻。不一会，那边传来女人薄薄的尖叫。
傍晚的时分，确切的消เ息从公社卫生院传回马桥，那婆娘的八字还大。保住命，但三毛把她挑起来甩向空中，摔断了她右腿一根骨头，脑袋栽地时又造成了什么脑震荡。
志煌没有到เ卫生院去，一个ฐ人担着半截牛绳，坐在路边呆。三毛在不远处怯怯地吃着草。
他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三毛的嘴边。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了混浊的眼泪。他已经取来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别套住了畜生的四只脚。又有一杆长长的斧头握在手里。
村里的牛群纷纷出了不安的叫声，与一浪一浪的回音融汇在一起，在山谷里激荡。夕阳突然之ใ间黯谈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着它把黄豆吃完。几个ฐ妇人围了上来，有复查的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们揪着鼻子，眼圈有些红。她们对志煌说，造孽造孽，你就恕过它这一回算了。她们又对三毛说，事到เ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某年某月，你斗伤了张家坊的一头牛，你有不有错？某年某月，你斗死了龙家滩的一头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ๆ点一脚踢死了万玉他的娃崽，早就该杀你的。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ๆ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赚么。
她们—一历数三毛的历史污点，最后说，你苦也苦到头了，安心地去吧，也莫怪我们马桥的人人心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呵。
复查的娘还眼泪汪汪地说，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志煌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
沉闷的声音。
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ฐ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เ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红的脑แ袋一阵阵剧ຕ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面前一身鲜ຒ血的志煌ä。
复查他娘对志煌说：“遭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ä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宽大的牛眼皮终于落下去了，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夜晚，志煌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