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刚刚冒出山岭的月亮，听着冲里此起彼伏的蛙鸣，有点担心，“我们就这样……睡？”
那丘田à原来是她家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对这些说法暗暗起疑ທ。我知道现在确实有些地方的化肥使用太多，对作物的品质确有影响。但毕竟还有大多数的藕是天然的，与光复老头以前的藕没有什么不同。我怀疑不是着藕的味道变了而是光复对他的味觉变了——她年龄越来越大以后，在他越来越离饥饿的当年或者肝脏有了点毛病之ใ后。这是一种常见的情况。我们常常美化以前的一些事物，比如藕，比如一本书，比如某位邻居，因为我们忘记了当时产生好感的特定情景。我们甚至觉得以前的某次痛苦经历美妙无比，因为我们称了原因的回顾者，不再深陷其中。我们不再痛苦而是欣赏痛苦。
我没法辨别这些解释的真假，只得绕开它们，仅仅交代一下结局本身。我甚至不一定能把结局本身说清楚，只能尽力而为ฦ地把零散材料作一些拼接。大约是两ä个ฐ月后的一天，马文杰从专署开会回来，还没有走进屋，就听见里面哭闹成一团。推开门，看见七八双女人泪光晶莹的眼睛齐刷็刷็投向他，嘴巴๒张得老大，哭声嘎然而止。但只停了片刻，嚎啕又猛烈爆。旁้边几个娃崽，也跟着哇哇地哭烂了脸。
本义他爹被人们送回马桥以后还活了五年多，虽然只剩了半个ฐ头，做不了田à里的工夫，也说不了话，但打个草鞋，铡点猪食，还是可以的。
马疤子手下的兵，连贪财都贪得硬气，这一点没法不让其它杆子另眼相着。
他们的一九四八年就是充满着这样的一些话题。也就是说，他们此时心目中的外界ศ，只有抽大烟的川军，炸不死人的邵阳地雷，还有日本军队中ณ的蒙古摊子等等——充其量，他们还模模糊糊听说过第三次长沙会战的传闻，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1948”，从来不用公元纪年。直到我与他们交往的时候，“1้948”还是一个生疏的词。他们表示那个年头的用同有以下一些：
“你以为是我要讨饭么เ？是我要讨饭么？”九袋爷睁大眼，觉得应该好好教育这个醒崽一番才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ຖ福。流年不利ำ，国难当前，北旱南涝，朝野同忧。我戴世清一介匹夫，也懂ฦ得忠孝为立身之本，先国而后家先家而后己้。我戴某向政府伸手行不行？不行。向父母兄弟三亲六戚伸手行不行？也不行！我一双赤脚走四方，天性健君子自强不息，不抢不偷、不骗不诈，自尊自重，自救自助，岂容你这势利ำ小人来狗眼看人低！有了几个臭钱就为富不仁的家伙我见多了……”
“婆”在马桥的特别地位，似乎也支持了一切反智主ว义แ的重要观点：在最不科学的地方，常常潜藏着更为深远的科学。
他后来经常到เ学校去看一看，远远地看同学们齐声朗读、做操或者扔球。要是原来的同学看见他，他就做骑马的样子，“冲可——咯咯滴——”一跃一跃地跑远，好像自己正玩得高兴。对学校里的一切若无其事。
这种说法我真是闻所未闻。
工作组去查了，现希其实并没有田，也没有山，除了几箱鸟，家里空空荡荡的，怀表也没有了，据说送了龙家坪一个ฐ相好。这样的人是不能划成地主ว恶霸的，不可当敌人对待。工作组的结论，使本地的男人们都急了，说什么也不依。他们眼睛红红地憋了半天，说彭世恩龙家湾的一个大恶霸杀得，为ฦ什么他就杀不得？他比彭世恩拐得多，拐到เ哪里去了！彭世恩哪有他那样拐？把自己的老子当孙子！
“盐早ຉ，你这是何苦？”
“你们大人大量，给我留แ条活路！”他说着又扑通跪下去，脑袋往地上捣蒜似的砸。
他把帮了工的人一一求遍，最后砸得额头流血，还是没有把人们请回去。如他所说，他真地把原来准备的三桌饭菜全部撤掉了，倒进水沟里，让他姐姐重新淘米借肉做了三桌——这已๐是下午出工的时分。他的祖娘早已被他一绳子捆起来，远远地离开了锅灶，缚在村口的一棵大枫树下示众。我好奇地去看过一眼。那个老太婆只穿了一只鞋，似睡非睡，眼睛斜斜地看着右上方แ的某一个点，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已经湿了裤子，散出臭味。一些娃崽不无恐惧地远远看着她。
他家的地坪里重新摆上了几桌饭菜，还是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影。我看见盐早ຉ的姐姐坐在桌边抹眼泪。
最后，我们知青忍不住嘴馋，也不大信邪。有人带头，几个男的去那里各自享用了几块牛肉。其中ณ一位满嘴流油偷偷地说，都差ๆ点不记得肉是什么模样了，管他蛊不蛊，做个饱死鬼也好。
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次的赏脸。盐早后来对我们特别ี感激。我们几乎ๆ没有自己打过柴，都是他按时挑来的。他特别ี能ม负重。在我的印象中ณ，他肩上差ๆ不多没有空着的时候，不是有一担牛栏粪，就是有一担柴，或者整整一架拖泥带水的打谷机。他的肩冬天不能ม空着，夏天不能ม空着；晴天不能空着，雨天不能空着。他的肩上如果没有扛着什么เ东西，就是一种反常和别扭，是没有壳子的蜗牛，让人看不顺眼。是一种残疾，让他重心不稳，一开步就会摔跟头——他没有扛东西的时候确实踉踉跄跄，经常踢得脚趾头血翻翻的。
假如他是担棉花，棉花多得遮住了人影。远看就像两堆雪山自动地在路上跳跃前行，十分奇异。
有一次我和他去送粮谷，回来的路上他居然在两只空筐里各放了一大块石头。他说不这样压一压，走起路来没有个势。果然，他一旦肩上的扁担压弯了，担子就与身子紧密融为一体，唰唰唰的全身肌肉都有了舞蹈的书奏，脚步有了弹性，一跃一跃地很快就在前面的路上消失，全然不似他刚才担着空筐时的模样；脸色灰白，脚๐步又碎又乱。
他也是个ฐ汉奸。我后来才知道，在马桥人的语言里，他的父亲是汉奸，他也逃不掉汉奸的身分。他自己้也是这样看的。知青刚来的时候，见他牛栏粪挑得多，劳动干劲大，曾经理所当然地推举ะ他当劳动模范，他一愣，急急地摇手：“醒呵，我是个汉奸，如何当得了那ว个ฐ！”
知青吓了一跳。
马桥人觉得，上面来的政策要求区分敌人与敌人的子弟，实在是多此一举。大概出于同样的逻辑，本义当了党支部书记，他的婆娘去供销社买肉，其他妇人就嫉妒地说：“她是个ฐ书记，人家还敢短她的秤？”本义的娃ใ崽在学校里不好好读书，老师居然也这样来训斥：“你是个书记，还在课堂里讲小话！屙尿！”
盐早后来成了“牛哑哑”，也就是哑巴。他以前并不哑，只是不大说话而已。作为一个汉奸，加上家里还有一个ฐ蛊婆，他脑แ门上生出皱纹了，还没有找到婆娘。据说他姐姐曾经瞒着他，给他说了一个瞎眼女子，到圆房的时候，他黑着一张脸，硬是不进房，在外面整整担了一晚的塘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如此。可怜的盲女在空空新房里哭了三个ฐ夜晚。最后，姐姐只得把盲女送回家，还赔上一百斤谷，算是退婚。姐姐咒他心狠，他就说，他是个汉奸，莫害了人家。
他姐姐远嫁平江县，每次回娘家看看，看到盐早衣没有一件好的，锅里总是半锅冷浆，没有一丝热气。从队上分来几十斤ภ包谷，还得省下来留给正在读书的小弟盐午参见词条“怪器”带到เ学校去搭餐，姐姐眼睛就红红的没有干过。他们穷得从来没有更多的被子，姐姐每次回娘家总是与弟弟合挤一床。有一个ฐ夜晚下着大雨，姐姐半夜醒来，现脚๐那头已经空了，盐早ຉ弓着身子坐在床头，根本没有睡，黑暗里出猫一样抽泣的声音。姐姐问他为ฦ什么，盐早ຉ不答话，走到灶房里去搓草绳。姐姐也抽泣了，走到灶房里，哆嗦的手伸出去，总算拉住了弟弟的手。说你要是忍不住，就莫把我当家里人，就当作不认得的人，好歹……也让你会一尝女人的滋味。
她的头散乱，内衣已๐经解开了，玉白的乳房朝弟弟惊愕的目光迎上去。“你就在我身上来吧，我不怪你。”
他猛地把手抽回，退了一步。
“我不怪你。”姐姐的手伸向自己的裤ไ带，“我们反正已๐经不是人。”
他逃命个似地窜出门，脚๐步声在风雨里消失。
他跑到父母的坟前，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早ຉ上回家，姐姐已经走了。留下了煮ุ熟ງ的一碗红薯，还有几件褂子洗好也补好了，放在床上。
她后来再没有回过娘家。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盐早更加不愿意开口说话了，似乎已经割掉了舌头。人家叫他干什么เ，他就干什么。人家不叫他干了，他就去一旁蹲着，直到没有人向他出命令了，默默地回家。日久ื天长，他几乎真成了一个ฐ哑巴。一次，全公杜的分子们都被叫去修路，他也照例参加。他在工地上现自己้的耙头不见了，急得满脸通红地到处寻找。看押他们的民兵警惕地问他，窜来窜去搞什么เ鬼？他只是嗷嗷地叫。
民兵以为ฦ他支吾其词耍花招，觉得有必要查个ฐ清楚，把步枪哗啦一声对准了他的胸口：“说，老实说，搞什么เ鬼？”
他的额头冒汗，脸一直红到耳根和颈口，僵硬的面部ຖ肌肉拉歪了半边，一次次抖动如簧，每抖动一次，眼睛就随着睁大一次，嘴巴๒——那ว只被旁人焦心期待着的嘴巴早已大张，空空地扩张许久，竟没有一个字吐出来。
“你讲呵！”旁边有人急得也出了汗。
他气喘吁吁，再一次作出努力，五官互相狠狠地扭杀着折磨着，总算爆出了一个音：“哇——耙！”
“耙什么เ？”
他两眼直，没有说出第二个字。
“你哑巴了么เ？”民兵更加恼火。
他腮旁的肌肉一阵阵地余跳。
“他是个ฐ哑巴，”旁边有人为他说情，“他是金口玉牙，前一世都把话讲完了。”
“不说话？”民兵回头跟一瞪，“说毛主席万岁！”
盐早ຉ急得更加嗷嗷叫，举起一个大姆指，又做振臂高呼的动作，以示万岁的意思。但民兵不放过，定要他说出来。这一天，他脸上挨了几巴掌，身上挨了几脚，还是没有完整地说出这句话。憋到เ最后，总算喊出了一个“毛”字。
民兵见他真哑，罚他多担五担土，权且算了。
盐早的哑巴๒身分就是从这次正式确定的。当哑巴๒当然没什么不好，话多伤元气，祸从口出，不说话就少了很多是非，至少本义不再怀疑ທ他背地里说坏话，说反动话，就少了些戒心。队上需要一个ฐ人打农药的时候，本义แ甚至还想到เ他，说这个ฐ蛊婆养的兴许不怕毒，变了个牛哑哑也不要找人讲话，不好热闹，让他一个人去单打鼓独行船。
大滂冲的田犯性冷，以前不大生虫子的。照当地人的说法，虫子都是柴油机用出来的，机子一闹，岭上的茅草花就都变成虫子了。有虫子当然得打药，复查开始试新า鲜，打了一天，回来后口吐白沫，脸青腿肿躺了三大，说是中了毒，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去动喷雾器。派地主富农去当这种苦差吧，又怕他们拿农药毒集体的牛或者猪，毒干部。想来想去，本义想到只有盐早还算个ฐ比较老实守法的汉奸，合适。
盐早开始的时候也中毒，脑แ袋肿如一个ฐ南瓜，天气再热，也成天用一块布包着，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不时眨一眨，像个ฐ蒙面贼。日子长了，大概是对毒性慢慢适应了，头上的布巾撤掉了，知青给他的口鼻罩也不戴了，甚至回家吃饭也不用先到เ水边洗一洗手。最毒的药，1059๗，1้605什么เ的，他全然不当回事，刚ธ打过药的手，转眼就可以抹嘴巴，搔耳朵，抓着红薯往嘴里塞，捧着凉水往嘴里吸，让旁้人大为惊奇。他有一个瓦钵子，糊满药垢，专门用来调配药水的。有一次他在田à里抓了几只泥鳅，丢进钵子里，片刻๑之ใ间泥鳅就在里面直挺挺地翻了白眼。他在地边烧一把火，把泥鳅烧了一条条吃下肚去，竟然一点事也没有。
村里人对此事议论纷纷，认定他已经成了一个毒人，浑身的血管里流的肯定不是人血。
人们还说，他从此睡觉再也不用放蚊帐，所有的蚊子都远远躲开他，只要被他的手指触及，便立即毙命。他朝面前飞过的蚊子吹一口气，也可让那ว小杂种立即晕头晕脑栽下地来。他的嘴巴๒比喷雾器还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