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集体化已经十多年了,我奇怪他们对曾经是自家的田à还是记得很牢。连稍微大一点的娃崽,也๣都知道原先自家的田在什么เ地方,那里背不肯长禾。下肥料的时候,要是到เ了那里就愿意多下。憋了一泡尿,也愿意到那里在解裤头。一次,一个娃ใ崽在田里踩到一块瓷片,差一点划ฐ破脚,恼怒地把它抠出来向另外一块田从去。旁边的一位女子立即怒目:“往哪里甩往哪里甩?讨打哦?我两ä筷子插死你!”

问题在于,人的感知各各不同,就是一个ฐ人的感知,也会随着情景的变化而不断改变。在一大堆感知的破碎片中,我们还有时间可靠的恒定守一的形象吗?还有时间的统一性吗?我们谈论一九四八年,我们是在谈论哪一种感知力的一九๡四八年?在这个阴雨的傍晚,在河街山歌的一个ฐ小豆腐店里,光复为ฦ他老爹哭了一场后,还说道了藕。他说当年的藕好甜,煮ุ起来特别粉,现在再也吃不到เ啰。他说现在的藕是化肥藕,哪有当年的好吃呢?

当然,也๣有人说事情不完全是这样。他们认为很多杆子投诚本来就是半心半意,马疤子本人也匪性难改,几次暗中准备反水,准备暴动,罪大恶极。只是他后来既然已๐经死了,政府也就既ຂ往不咎。

马桥的老人们说,清点尸体的时候,幸好有人现本义แ他爹的脚还能动弹,摸一摸,手还是温的,口里还有一丝活气。马文杰从这里过,认出了是本村的熟人,连忙找来郎中ณ疗救,搅一盆止血的药泥糊住伤口,像严å严å实实封住了一个坛子口。郎中又往他口里灌了些米汤,等一等,见米汤居然咽下去了,就说:“还不该死。”

值价!在场的汉子无不感慨佩服。

他们的听众震惊之余也表示同情,是的,是的,马疤子就是个小气,当了那么เ大的官,也没见给他婆娘打个金镯子。有一次回老家请乡๥亲吃一顿饭,总共只砍了五斤肉,锅里净是萝卜!

“怪了,是你讨饭还是我讨饭?你要就要,不要就赶快走,莫耽误了我的生意。”

“婆”一词精练而准确地概括了弗洛伊德式的现:是正常人深藏的疯癫,而精神病是白日຅里清醒的。

当然,他不可能再读书๰了。旁人都说,志煌从来不管教他,养出来这样一个祸害。哪是个学生?一条狗也๣要比他听话得多!

“唉,猪最蠢,猪肉伤才思。牛最笨,牛肉折灵机。羊呢,最怯懦,羊肉易损胆魄。都不是什么เ好东西。”

男人们有的指东边,有的指西南边。

“你怎么เ晓得?”

“用不着晓得,他肯定不会来!”

我有些奇怪。

他知道我接下去会问为什么。“迷信,乡下人的迷信,你们莫听。”然后在我身边倒下,背对着我,夹紧双腿准备睡觉了。

我不能ม像他那样,想睡就睡,想不睡就不睡,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按部就地。真要我睡,反而眼睛光光地来了精神,便要他再讲点白话,讲迷信也好。他拗不过我,只好说,他也是听来的——他每次说及重大的事情,都先交待说法的来源,把自己้开脱๳。他说,他听某某说,这一丘田的主ว人叫茂公,与本义结过冤家对头。还是办初ม级社ุ的那年,茂公犟着不入社,周围的田à都入社了,只有这丘田还是单干田。本义แ是社长,不准茂公从上面的几丘田过水。茂公还是犟,宁可自己到เ江里去挑水,硬着头皮不来讨水。到最后,本义带着一伙人,趁着茂公了哮喘的时机,抬着扮桶一个ฐ吆喝到เ这块田打禾,说是“解放台湾”。

茂公以前当过维持会长,又有很多田à地,是个地主汉奸。他的田当然就是“台湾”。说起来,他的汉奸帽子戴得有点冤枉。以前这里是日伪政权下的十四区,有一个维持会,管辖马桥以及周围十八弓,由各弓的有钱人或者体面的人轮流当会长,三个月一轮,轮到谁了,一面锣就送到เ谁家。当这种会长的没有什么薪金,但凭着一面锣吆喝点公事,无论走到哪里可以收“草鞋钱”,也๣就是借公差的机会刮ุ点油水。茂公排在十八弓的最后面,轮到เ他的时候,日伪军早投降了,他本来可以不当差了,只是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一面锣还在轮着。

茂公是个ฐ好出风头的人,锣一到เ手,立刻穿上白绸的长衫,摇着文明棍,无论走到谁家的地一里,咳嗽咳得特别ี响。他的草鞋钱收得太狠,至少比前几任要多收一倍,处处吃个ฐ夹份。他的办法无຀奇不有。有一次到万玉家吃饭,把万玉他爹丢在灶下的一个鸡食袋子偷偷捡起来,藏人袖口,上桌时乘๖主ว人没注意,放入鸡肉碗里。他举起筷子“现”鸡食袋子,硬说主ว人戏弄他,要罚五块光洋。闹得主ว人苦苦求他,借了两块光洋给他才算完事。另一次,他在张家坊一户人家小坐,先去外面屙了一泡屎在自己้的斗笠上,逗得狗来。他坐好了,估计狗已๐经把斗笠啃烂,再出门来大惊小怪,硬说主ว人故意与他这个会长和皇军作对,连他的斗笠也不放过,背着他放狗来咬。主ว人说尽了好话也没有用,最后只得忍气吞声地赔了他一口铁ກ锅。

其实谁都知道,他那顶斗ç笠早就破了。他种下了这么เ多苦瓜籽,不难想象,到本义大喊“解放台湾”的时候,村民一呼百应,纷纷上阵,尤其是万玉他爹,不但跑到茂公的田里打禾,还顺便把茂公家种在田边的几根瓜藤扯个稀巴烂。还有些后生故意齐声喊出“嗬嗬嗬——”的尖声,闹得村里鸡犬不宁,生怕茂公听不见。

茂公果然听见了,气喘吁吁赶来了。跺着一根棍子在坡上大骂:“本义你这个畜生,你光天化日຅抢老子的禾,不得好死咧”

本义举臂高呼:“一定要解放台湾!”

入社积极分子们跟着喊:“一定要解放台湾!”

本义แ高声问:“有人对抗合作化,如何办?”

应答声同样震耳欲聋:“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个ฐ打了哪个要!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个打了哪个要!”

茂公气得眼睛冒血,“好,好,你们打,你们放势打,老子饿死了,变个饿死鬼也๣要掐死你们!”

他回头喊他的儿子盐早和盐午,要他们回去拖刀来。两兄弟还只是娃崽,早ຉ被这场景骇呆了,站在坡上不敢动。茂公唾沫横飞把娃崽骂了一道,自己扶着拐棍回去,不一会,拿来一束柴,在田边放火。他的田à早已断水,禾枯得很,一股风鼓过去,火就喳喳喳地燃成了大势。他看着人哈哈大笑,跺着脚又骂:“杂种哎,老子吃不成,你们去吃,你们去吃呵,哈哈哈……

眼看到手的粮顷刻之间化为烟灰。

几天之后,茂公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死了。

人们说,茂公的阴魂不散。腊ຘ月的一天,本义家打了一副磨子,从石场里抬回家时路过茂公家的门口。本义放下担子去岭上找野鸡窝,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有咣当咣当的巨เ响,不觉吓了一跳。下村的人也差ๆ不多都听到เ了这种异样的声音,先是一些娃崽,然后有汉子们,也๣赶来看个究竟。他们一到เ现场无不惊得呆若木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义แ的两ä扇新磨子,正在同茂公家门口的一个ฐ石臼大战——

说到这里,复查问我知不知道石臼。我说我看见过,是舂米或者舂粑粑的一种器具,样子有点像盆。我还知道,舂分为ฦ手舂和脚๐舂两种。手舂是人持舂林上下捣击。脚๐舂则ท稍稍省力一些,有点像翘翘板,人站上翘板这一头,跌得那一头的舂持高扬,一旦ຆ松脚,舂头就重重砸到เ石臼里。

复查说,他也不相信石臼怎么可以打架,但老班子硬说亲眼所见,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ฐ石臼敌两扇磨子,上下跳跃,左冲右突,碰撞得一把把金星四泻声震如雷,很快把地上砸出一个ฐ又一个深坑,密密麻麻像夯地。在那一刻๑,似乎ๆ远近所有的乌ไ鸦也全飞到这里来了。黑压压地挂满了一棵棵树,哇哇哇地叫。

有两三个ฐ力气大一点的汉子上前去制ๆ止,找来杠棒隔开恶战的双方,累得满头大汗,还是隔不开。咔哒一声,压着石臼的一条杠棒居然拗断了,石臼愤愤地再次跳起来,疯了一般朝石磨滚去,碾得闲人往两边闪。它们你退我进,我扑你挡,白花花地斗成一团,最后离开了地坪,打到เ沟边,打过了桥,扭到เ岭上去了,闹腾得一片茅草哗哗响。人们更为惊讶的是,这几个石头居然都流出一种黄黄的血,留แ在地上和草叶上。它们在岭上都尸分数块的时候,只有一两块碎石有气无力偶尔勃动挣扎一下,所有石块的断ษ面血涌如泉,汇集成流,从岭上汩汩往下曲折延绵足有半里路,最后黄了整整一个ฐ藕塘。

人们把石臼和石磨的碎尸收捡起来,远远地分开,用来填了水田à里的滂眼。石磨填了本义แ家的三斗ç丘,石臼填了茂公丘,这才了难。

老班子后来说,这是主家结了仇,他们的石头怨气贯彻,也会结仇。往后冤家们最好小心点,没事的时候莫把自己้的东西随处乱放。

自那次以后,本义แ虽然时不时还是粗门大嗓骂茂公,但再不走茂公家门前过了,也不来茂公丘了。茂公的婆娘๤和两个儿子最终人了社,但他们家入社的一头牛,本义说什么也๣不要,拉到เ街上卖了。还有一张犁和一张耙,本义แ也๣不敢留下,派人把它们挑到铁铺里回炉。

我听了哈哈大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他们神讲。没有文化。”复查笑了笑,翻过身去,“不过,你放心落意睡吧。”

他给我一条背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睡了,还是没有睡着——抑或是睡着了但还在暗暗地耳听八方。我也张着耳朵,听自己的呼吸,听茂公丘有小水泡冒出泥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