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十岁出头的时候，李瑾容嫌她腿脚不稳，变着法地摔了她三个多月，摔完以后，寨中长辈等闲绊不倒她，方才却被那疯女人一只鸡爪子从房上拽下来直接抡在地上，可想那得是多大的力道。
沈天枢一眼扫过这些人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模样，只觉得同僚都是王八蛋，属下一帮废物点心，自己不知为ฦ什么还要混在其中挨万人唾骂，一时真是好生憋屈，便一边抚胸咳嗽ณ，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了。
谢允顶着这张脸出门，周围住的老百姓都会跟他打招呼，活像他已๐经在此地活了五百年，会比较自然，不容易打草惊蛇。
仆妇刚ธ一转身就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形容消เ瘦的女人不知什么เ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一双黑如豆的眼睛直勾勾的。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们俩换了黑衣，跟满城的黑衣人一样，远看并不打眼，但吴楚楚还是忍不住忐忑，她偏头一看周翡平静的表情，总觉得她肚子里的心肝肠胃恐怕都只有一点点，一颗胆就得占去半壁江山。
“那就不要哭了。”周翡冷冷地说道，“死人是没法报仇的。”
他狂奔起来，满街都是四散奔逃的人群，他艰难地逆着人流往前冲。
华容不算很繁华，然而好歹有人有客栈，对他们这帮人来说，简直堪称享受了。
几年前周翡听谢允说自己是漂亮小姑娘时，还十分茫然无措过，此时她却已经看透了此人尿性，当即波澜不惊地冷笑道：“是吗，不足五尺，肯定不是树上开的花。”
谢允见众人要疯，连忙收拾起神智，开口指挥道：“那边有水声，里头必有鱼，诸位先中毒又劳累，大概ฐ十分疲惫，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启程，一天之内赶得到华容，也好落脚๐联系家人朋友。”
她平平常常地说了这么一句，吴小姐却无来由á地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差点下来。
山谷中的岗哨也回过神来，分头上前截杀，沈天枢带来的黑衣人不依不饶，紧ู跟上来，三方立刻๑混战成了一团。
周翡：“怎么……”
然后回身拴上伙房的门，沾着水缸里的水随便擦了擦手，把剩下的一个ฐ馒头拿出来，一边啃一边将伙房翻了个底朝天。
四十八寨中，隐世高人无数，不少人像王老夫人一样，看起来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老翁老太，却说不定有一手神鬼莫测的功夫。周翡见识不多，出了门不知道柴米油盐是怎么卖的，唯独见过的高手多得数不过来。
谢允正色嘱咐道：“你记着一件事。”
刚说完，一股饭香就居心不良地从那小小的石洞里钻了进来，一路上风餐露宿，除非能住上客栈，否则吃不了几口正经饭，乍一闻见热乎乎的饭菜味，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有点馋。
周翡：“……”
他这样一心二用，一边安放起自己不甘的抱负，一边撩起那尸体的裤ไ腿。
周翡满腹脱口而出的火气，被她一下按了回去，噎得差点咽气。
所以周翡每每碰到瓶颈被牵机困在江心，鱼老就让她坐在一边闭目冥想，在脑子里反复描摹一招一式。
周翡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有种周身的血都被冻住了的错觉。
自古有“隔空打牛”的说法，李瑾容则是隔着一根合抱不拢的大木头柱子，直接将一掌之力顺着木柱传过来，原封不动地撞在了周翡身上。
马吉利道：“阿翡心思真实缜密。”
只见一个ฐ须发皆白的老头盘腿坐在江心小亭里，手里拎着一根柳条，喝道：“周丫头，今天牵机全开，你小心了！”
周翡看见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然后垂下目光，对自己说道：“拿给你爹吧。”
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错觉，她觉得李瑾容好像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忙将身形压得更低了些。
随后她皱了皱眉，好一会，才试探着问道：“你和我娘有什么เ仇吗？”
他琢磨了片刻，感觉自己这点事除了李大当家本人，也不用怕跟别人说，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便直言道：“在下受人所托，是来送一封信的，不想四十八寨戒备森严，我初ม来乍到เ，求路无门，别无他法，这才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承蒙前辈不怪罪。”
那动静实在太瘆人了，周翡蓦ย地抬起头，只见洗墨江一侧潜在水下的巨石如潮水似的起起落落，密密麻麻的牵机丝缓缓升起，当空织成了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向他们盖了下来。他们三个人在起伏不定的江水中，像是天倾地覆时几只茫然失措的蝼蚁。
那是一个石阵，静静地潜伏在漆黑的江水中，像一只蛰伏的水怪，森然欲出。江心有一个小小的亭子，身形几乎隐没在远近起伏的水雾中，正好在这只大水怪的头上。
李晟一咬牙，将铁爪安在自己手腕上，义无反顾地率先下了石壁。
反正本领ๆ既然已๐经不能超然物外，至少视线能好高骛远，这样一来，也让人能ม有种自己“非池中之ใ物”的错觉。
这一嗓子成功地搅合了那两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李晟缓缓地收回掌中ณ剑，皱了皱眉，周翡则有点无措地在旁边站了一会，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又同时不怎么友好地移开视线。
周以棠弯了一下眼角，接着道：“他一把年纪，自流放途中逃难，九死一生，到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落草为寇，他会不明白弱质难存的道理么เ？只是他对着你们这些孩子，就想闭目塞听一会，拿这些早就乱了的旧ງ纲常来抖抖灰，做一做白日梦……这是老书生伤今怀古、自怜自哀的心，有点迂腐就是了。你听人说话，哪怕是通篇谬论，也不必立刻๑拂袖而去，没有道理未必不是一种道理。”
“周……阿翡？周翡？”新า弟子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她，小声道，“她就是……”
仆妇看了她一眼，说道：“唉，你这女娃娃ใ，哪里懂他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
吴楚楚问道：“可是发这种誓也太憋屈了，段夫人答应了吗？”
“那怎能不答应？”仆妇道，“过了得有十多天吧，等我们都已经将人下葬了，祝家才来人，说自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要接回去，母凭子贵，看在孩子的份上，愿意使一顶小轿将孩子娘也抬进府里。段夫人怒极，反而心生一计，她们姊妹乍一看依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便隐瞒了姐姐已死的事，替姐姐嫁入了祝家。以她的功夫，大可以横着走，没人占得了她便宜，既然不能ม伤害那姓祝的小子，她便打定主意要将祝家搅合得鸡犬不宁。”
周翡闻听这样“绝妙”的馊主意，除了“有病”，也真是发不出第二句感慨了。
“你还是不懂。”老仆妇摇头道，“她这馊主意一半是自己古灵精怪，一半却也是为了李大侠。她将姐姐多年前便一直开始缝的嫁衣拿了出来，捎信给李大侠，也不提前因后果，只说自己要嫁人，嫁衣上少了颗珠子，求他帮着找。”
“蜀中那ว边一直没有什么音讯传来，李大侠是个很知礼的人，断然做不出得知朋友婚讯却置之ใ不理的事，肯定是生气吃醋了。段夫人便十分洋洋得意，打算等着结果了祝家的事，就去蜀中ณ找他澄清，谁知又过了一阵子，就在祝家来人来接的前一宿，家里忽然来了个年轻的姑娘，自称是李大侠之ใ女。”
周翡问道：“那ว个是我娘？”
“想必是的，”老仆妇道，“那姑娘送了一袋珠子来，说是她爹临终时嘱咐她要送的贺礼。”
周翡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说道：“家里长辈们未曾对我提起过这一段，请婆婆告知详情。”
“据李姑娘说，李大侠先是遭人暗算，中了一种叫什么缠丝的毒，随后又被贪狼巨门破军等人率众围攻，他一路勉力应战，往南溜了那些走狗数十里，杀了不知多少人，那ว些北狗们硬是没能围住他，可是也加剧毒发，他强撑着回到寨中ณ，还是毒发不治。”老仆妇叹了口气，半晌，才又道，“我当时就瞧段夫人神色不对，等李姑娘走了，她便魔障了一样，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死李大侠的。”
周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不出在想什么เ，吴楚楚问道：“那ว为ฦ什么เ？”
仆妇道：“我也是后来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想明白，原来她最后一次见李大侠的时候，所中的毒就是缠丝，当时北斗分明带了大批人马，却见她跟廉贞冲突而藏着不出来，便是蓄谋已久，用她诱出李大侠，那ว缠丝肯定不是普通的毒，能在李大侠替她逼毒的时候传到他身上。李大侠肯定当时就明白了，这才一反常态地骂了她一顿，将她赶走，又生生把敌人往南引去。”
吴楚楚“啊”了一声，眼泪开始打转。
周翡却将“廉贞”这始作俑者的名在心里念了两遍，想起谢允给她说过，“甘棠先生在终南山围困伪帝座下大将，斩北斗廉贞，头挂在城楼ä上三天”，总觉得周以棠所作所为并非巧ู合。
吴楚楚悄悄抹了一把眼睛，问道：“那后来段夫人怎么样了？”
“段夫人听说李姑娘要上北都报仇，便将少爷交托给我，跟着去了，李家人都很感激她，因为ฦ李大侠从未跟别人提起过他中毒的真相，但伪帝ຓ要是那ว么好杀，早就给人碎尸万段了。他们这一去，终于还是无功而返。我瞧段夫人自北都回来以后就恍恍惚惚的，祝家什么的，一概ฐ顾不上了，好在那ว姓祝的也没想理会过她这添头似的孩子娘，后院里一直住得清清静静，她便发狠练起了功。不料将自己逼得太过，渐渐走火入魔，先开始还只是偶尔魔障，后来一日不如一日，连祝家人都知道这院里有个ฐ疯婆子，就成了现在这番光景。”
油灯跳了跳，周翡听完了这么漫长且跌宕起伏的一段故事，心里将几十年的前因后果隐约串了起来，一时五味陈杂，满腔的暴躁和仇恨不知什么时候略๓略平息下来了，她想起自己前些天还信誓旦旦地说了要将吴楚楚送回去，结果一时怒气冲顶就不管不顾，连吴楚楚是哪根葱都抛在了一边，何止是“食言而肥”“考虑不周”，简直说话不如放屁，非但本事不行，连为人上都丢了先人的脸面。
老仆妇说完，见夜色已๐深，就嘱咐她们两人早ຉ点休息，自己去厢房睡了，那疯子段九娘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将自己倒挂在院里的大树枝上，一动不动，跟蝙蝠一个姿ู势。
周翡周身大穴悉数冲开，行动自如了。
吴楚楚唯恐她又跑出去跟那ว女疯子较劲，但是说也不敢说，劝也不敢劝，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周翡颇为过意不去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对她说道：“你休息吧，我……那ว什么……不惹事了。”
吴楚楚表面上点头，心里还不敢信，躺下不敢睡死，装着睡着了，一会一会地偷偷睁眼瞄着她，生怕她半个三更不告而别ี。
周翡自然听得出她在装睡，心里平静下来了，便越发觉得愧疚，她想起连日来心浮气躁胡思妄想些自不量力的事，觉得很不应该，干脆也没睡，在旁้边打坐起来，专心致志地用鱼老教她的方法磨练其破雪刀来。
这一回，周翡就好像入了定似的，周翡一切庞杂喧嚣都放在了一边，她心无旁骛，破雪九式圆圆满满地在心中ณ收势走完一遍，她才睁眼，天边居然已经泛白了。周翡缓缓吐出一口气，莫名觉得胸口一松，多了几分领悟，正要站起来走动走动，却蓦ย地发现段九娘悄无声息地站在一边阴影里，跟个ฐ鬼影似的窥视着她。
周翡一愣，打招呼道：“前辈……”
段九娘突然蹿到เ她面前，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问道：“你方才在练刀么？”
周翡诧异地想道：“她怎么知道？”
还不等她答话，段九娘又温声问道：“谁教你练功的？”
周翡老老实实地答道：“家母。”
“哎，跟着亲娘练功能有什么出息？她怎么เ舍得好好锤炼你？”段九娘神神叨叨地一笑道，“你要不要跟着姥姥练？”
周翡努力地忽视了“姥姥”俩字，便要推辞道：“我……”
还不等她说话，段九娘突然出手如电å，接连封了她胸口三处大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