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也被他这种感染了。他凝视着罗大方那张宽阔而又异常慈祥的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高大、这样的雄伟，在黑夜，他的浑身好像发着绚烂的光。……他想到เ他在南下示威แ时孝陵卫的一夜，想到他平时在学校里不知疲倦的工作情形，想到他对待自己舒适的资产阶级家庭生活视若敝屣的决然态度，尤其想到他对一个夺去自己้爱人的人竟能视若兄弟毫不妒忌的宏大胸ถ怀，许宁此时的心里又是敬慕又是惭愧。他看着他，半天才激动地小声说：“我要去说服妈妈——我感激你，老罗。……”
卢嘉川ษ在光亮的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低着头沉思着。偶尔抬起头望望罗大方，不一会儿，仍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
她的心忍不住怦怦地乱跳了。热烈地高喊着的口号，向空抛撒着的传单，挥舞着的拳头，和无数迎风飘动的红旗，这一切使大地好像突然震动起来了……可是，这种情况不过持续几分钟็，接着又是尖厉的警笛，又是飞奔的摩托，又是砰砰的枪声，全副武装ณ的军警又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许宁从梦惊醒，愣愣地望着站在床前的宪兵们。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余永泽正翻着书，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闪过了曹孟德的这几句话。
打回老家去！
“是的，小林。说实在的，我心里常常想着她。而且一想到เ她，还，还有些痛苦……”许宁被道静这种纯挚的友好的态度感动了，他望着她，像对一个知心的朋友说起他心里的事：“本来我对小白没什么เ，可是她――真有办法……我们有些工ื作又需要经常在一起，所以……别说她了，我会克制自己้的。”他默然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就要走。
“哦，”卢嘉川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似乎感到有些惊异：这年轻女孩把参加革命想得多么เ简单容易呀！他望着她，沉了一下问道：“为ฦ什么呢？为ฦ什么想去当红军？”
道静低着头，摆弄着一条素า白麻纱手绢。好像有些难过，她低声说：“你不知道，……我斗ç争过，我也反抗过，可是，我并没有找到出路。”
她和白莉苹同住在一个ฐ公寓里，白莉苹和罗大方แ熟，他常来找白莉苹，所以道静也就和白莉苹认识了。放了寒假，余永泽回家过年去了，道静没有和他一同去，独自留在公寓里，就被好客的白莉苹邀来同他们一起过新า年。
老头一见余永泽，立刻高兴地抢上前来，核桃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笑意：“大少爷，您住在这儿？好、好难找啊！”老头说着不等余永泽往里让，就背着布“捎马”［捎马，搭在肩上的布袋，两ä端可装ณ物。北方农民赶集、进城时常用――原注］踉跄地往门槛里迈。
从晓燕家里临ภ搬走的头天夜里，道静真像将要结婚的姑娘离开娘家一样，心里忐忑不安。夜晚把东西收拾好了，她拉住晓燕的手，小声说：“晓燕，明天我就要过另外一种生活去了，我……有点儿怕。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这样。希望你更加劲读书，实现你的理想。……你比我幸福，我，我的前途……”她痛苦地低下头来。“但是，你比我勇敢，比我大胆。”晓燕赶快用手绢擦擦眼镜后面的泪水，笑着说，“对家庭、对生活你全够大胆的，我赞成你，同情你。可是，就是对老余，我有点不放心。你真正了解他吗？贸然就跟了他去，有什么เ保障？对他这人你真正相信得过？”晓燕自觉对道静应当尽大姐姐的忠告，她迟疑ທ一下，终于这样说了。
“早知道了！”王晓燕温存地笑了，推开林道静，“快他吧，早ຉ急坏啦。”
他的话还没说完，车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随着车门一开，跳进了几个ฐ男ç女学生。
道静猛地夺过余敬唐手里的信，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余校长！我是来教书的，不是来听您讲烈女传的！我是教员，我有我的自由！”说完，她头也不回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室里，立刻๑倒在床上蒙起了头。
这时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地在深夜的窗外飘洒着；屋里的煤油灯在这清冷的雨夜里，愈显得暗淡无光。道静振作起来，笑了一下：“当然可以告诉你――我看出你跟你堂兄余敬唐不是一样的人。”
每天余敬唐都要来探望她一两次，而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翻来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东西。
“我来找表哥是为ฦ……为ฦ的找职业。不知您学校里还缺教员吗？”她忽然提出了这么个ฐ问题，使余敬唐吃了一惊。立刻看出这姑娘还是个ฐ刚离娘窝的“雏儿”。
“痒痒……”孩只七岁，吓得吸溜着鼻涕๓要哭的样。
他们又一起走起来了。
她看着卢嘉川，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
他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她想到该走了，不要再拖延了，就站起身对卢嘉川ษ点点头向门外走去。就在这一霎间她忽然想到：也许屋外就有凶恶的侦探在窥伺着卢嘉ล川ษ；也许她刚刚ธ一走，他就会被抓走。……想到这儿，脚沉重得迈不动了，她无力地靠在门边看着他。一种依恋的情感混搅在一种正义แ的恚恨的情绪，她不知如何表示这种情感，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小林，现在是八点半了，你走吧。”卢嘉川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好，卢兄，我就去！你就在这儿等我。”道静咬了咬牙，拔脚就走。她还没迈出门槛ນ，卢嘉川ษ又叫住她：“别ี这么慌里慌张，态度要镇静。惊慌失措是会坏事的。
我尽量在这里等你回来。如果你回来我不在了，那么三天之ใ内，我一定来拿东西。”
“你一定等我，可别走……”道静扑上来拉住了他的手。
长睫毛上闪着泪珠。
卢嘉川的心里这时交织着非常复杂的情感。这女孩火热的向上的热情，和若隐若现地流露出的对于他的爱慕，是这样激动着他，使他很想向她说出多日来秘藏在心底的话。但是，他不能ม这样做，他必须克制ๆ自己。于是他拉住她的手，像个ฐ亲切的兄长，严肃地说道：“小林，你还没有残酷斗争的经验，许多事你也还没有体会到它的严å重性和复杂性。好吧，如果三天之后，我还不来，那ว么……”他突然睁大了柔和的亮亮的大眼睛，“那ว么เ你就把这些东西烧毁掉。将来——将来，只要你对我们的事业不失掉信心，只要你能ม为ฦ着未来的幸福的日坚持斗ç争下去，那么เ，你一定会达到目的、达到เ你的理想的。小林，永远相信我的话——是扑灭不了的，我们的同志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我们也许还会再见……”
道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竭力镇定神思捕捉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ฐ字。这些字真像金样发着铿锵的响声，激动着她的心坎。听到最后，她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就愣住了，同时眼泪也流下来了。她想：不管有个什么เ好地方，就是一只箱也好，把他紧ู紧地锁在里面，叫他安全，叫他不要被反动派抓了去……但是，哪儿有这么เ个ฐ好地方呢？……
她呆在地上慌乱地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该走了，不要叫他再催了。于是，挪动了脚步勉强自己走了出去。不想卢嘉ล川又一把拉住她，叮嘱她说：“小林，记住我告给你的话，对李大嫂一句也不能ม说错。
还有，路上也要小心。如果发现身后有人跟着你，你就先别ี回这里来。还有，请你叫老余晚一点回来。”
“一切放心！”道静低低喊了一句就跳出门外，转眼消失在黑夜里。
卢嘉川倚在门框上，望着寂静的院笑笑，仿佛道静还站在那ว里。
道静一气跑到北大东斋的学生宿舍，在李国英的房间里找到了余永泽。她把他叫到屋外面，郑重地小声说：“今晚上我有事要出去，你也晚一点回去吧。”
“什么事？为什么เ叫我晚回去？我回去等你不是一样？”余永泽惊疑ທ地眯缝起小眼睛。
道静不知怎样回答他好。在窘急她想：什么事都不应当隐瞒自己的爱人，何况这是正大光明的事。于是她附在余永泽的耳边，放低声音说：“泽，那ว个ฐ卢嘉ล川ษ被侦探盯得挺紧，刚ธ才跑到咱们那儿想躲一躲。你就晚一点回去吧！我现在要去替他找一个人。”
余永泽像座泥胎愣在地上。啊！在这样清明芬芳的夏夜，她竟和别个男亲密地约会着、来往着。为了他，竟不要自己้的丈夫回自己้的家……于是他斜过眼睛睨着道静，半天才小声地从牙齿缝里喊道：“原来你的男ç朋友在等你！可是，我的家我要回去！”说完，他猛一转身冲进屋里，屋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道静陷入悲愤、失望、憎恶混合在一起的极度痛苦。有几秒钟她立在昏暗的走廊上动弹不得。她非常想跳进屋里去和余永泽讲讲道理，可是，当卢嘉川ษ的影在她眼前一闪时，她立即冷静下来了。她咬着牙把短短的黑头发用力向后一甩，脸上又换成了来时的坚决神色。“走！快走！不跟这样的人再讲什么เ了。”
这一天——卢嘉川跑到เ林道静这里以前的两小时，他和戴愉一起去参加了在东城一个最大的圣经会的传道会。当牧师正在圣坛上喃喃祈祷ຕ上帝的时候，他们——戴愉和另外几个同志把圣经会的大门一关，卢嘉川就按着事先布置好的做法，跳上去把牧师向旁边一推，自己就站在圣坛上做起、红军的胜利ำ和抗日救国的讲演来；同时许多同志也撒起雪片似的传单。牧师慌了，群众大乱，许多教徒想跑也跑不出去。当然，讲演还没完，军警已๐经把圣经会包围。机警的卢嘉ล川在慌乱的人群，把礼ึ帽一摘，把事先准备好的牧师衣服往身上一披就杂在人群跑了出来。但是其他同志怎么เ样，是否已๐经逃出来，他却无从知道。因此，他才叫林道静去送信通知组织这件事。
但是，这次，他暴露得太厉害了，狡猾的特务已经看准了他，有几个家伙轮流地跟踪着他。幸而，他又机警地甩开了这些尾巴，跑到林道静这儿来。因为他估计道静和余永泽住在一起颜色不红，容易掩护。当然，他也估计到，余永泽这个ฐ人会不会收留แ他。不过情况紧张，他绝不能ม再在街上露面，因此，只要暂时能ม够隐蔽一下，其他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尽管又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尽管又是一天还没有任何食物入肚，但卢嘉川ษ仍然平静地坐在道静家的书桌前准备写一份紧急的材料。他凝神聚思，有几次他已๐经看见道静的小食橱里放着几个ฐ白面馒头，他很想吃。但他顾不得站起身拿过来。工作任务急，而他又怕余永泽一下回来了，材料é就无法写了。终究余永泽还是没等他写完就回来了。于是，另一种性质的激烈冲突又展开了。
卢嘉ล川正在明亮的电å灯光下写着，冷不防门一响，余永泽戴着一顶ะ灰色呢帽，穿着件毛蓝ณ布长衫，腋ນ下挟着一叠线装书走了进来。他一见卢嘉ล川ษ俨然主人般坐在他的书桌前，一阵抑制不住的恼火，使得他的脸苍白了。他瞪着小眼睛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卢嘉川ษ。看着、看着，还没容他张嘴——实在，他很难张嘴。因为按他这时的怒火，他要破口大骂。可是这样做又觉得有份。说什么又明又有力量的话骂卢嘉川ษ呢？……还没有想好，卢嘉川却抬起头对他点点头微笑道：“老余，你回来啦？好久不见。”他从容地折起写着字的纸，站起身用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余永泽。
余永泽极力克制着自己้，冷冷地问道：“你到เ我家有什么事？”
“小林叫我等她一会儿。”
“叫你等她？”这句话更加刺๐痛了余永泽。他瞪着卢嘉川ษ，怒火一下冒了三丈高。不过他还是没有发作，只是嘎声嘎气地转身冲着墙说：“卢嘉川，请你不要再用你们那套马克思的大道理来迷惑林道静了。知道么，她是我的妻。我们的幸福家庭绝不允许任何人用卑鄙的手段来破坏！”
卢嘉川ษ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余永泽那ว瘦骨崚崚的背影——他气得连呢帽也没有摘、头部ຖ的影照ั在墙上，活像一个黑黑的大圆蘑菇。他的身呢，就像那ว细细的蘑菇柄。
“老余，你说这些话不觉得害臊么เ？”卢嘉ล川ษ严å肃地盯着余永泽说，“别忘了，你还是个ฐ高喊过爱国的大学生，也还是林道静的丈夫。不是别人来破坏你的幸福家庭，是你自己在破坏它！”卢嘉川说罢，不慌不忙地打开屋门，又不慌不忙地回头看了还在面墙而立的余永泽一眼，就大步走出门外去。
余永泽看卢嘉ล川走了，一个ฐ人嗒然若丧ç地坐在卢嘉川ษ刚才坐过的桌前，用瘦胳膊紧紧抱着头。这时悲伤已๐经代替了他的愤怒。当他偶一抬起头来时，深夜惨白的电å灯光，照见他的细长的脸更加苍白而瘦削。
“女人，天下的祸水……”他喃喃着，掏出手绢慢慢地擦去两ä滴滚下来的泪水。
顺利ำ地找到李大嫂，并且把卢嘉ล川的话告给她之后，道静走到街上，赶快雇了一辆车赶回寓所来。坐在车上，开始是兴奋、是完成任务之ใ后的欢快，但是渐渐地她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攫住了心——想起了卢嘉ล川ษ所处的危险境地，一种预感似的不幸念头使她莫名其妙地惊悸不安。她坐在车上迷迷糊糊的，直到快到胡同口了，才想起卢嘉ล川ษ嘱咐她看看后面有人跟着没有，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该死”，赶快回头向四外张望——只见冷清的小巷里黑忽忽的，没有人影，这才放下了心。她下了车又故意绕了几条小胡同，这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公寓里来。
这时已经将近半夜了，屋里关了灯，黑漆漆的。道静走进门来用颤抖的手扭亮了电灯，定睛一看：卢嘉ล川ษ不见了，只有余永泽头朝里睡在床上。见她进来，他翻翻眼皮没有言声。
道静顾ุ不得余永泽的气恼，急忙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卢嘉川呢？”
“咦，怪了，我又没受委任来照顾贵友，他到เ哪儿去，我怎么เ会知道！”
“永泽，想不到เ你这样不害羞！告诉你，卢嘉ล川如果今夜被捕了，我就认为是你出卖了他！”道静不知从哪儿想到了这句话，她狠狠地瞪着他，简直把他当做了敌人。
余永泽一骨碌坐了起来，他好像拿住了什么把柄，一改过去那种乞怜的神态，阴森地冷笑道：“还没有到เ出卖人的时候！如果我的爱人叫谁夺去了，那也没准。”
深夜的电灯发着惨白的亮光，两个人的脸色也全同灯光一样的惨白。
沉了一下，道静稍稍冷静下来。想到เ无论如何应当赶快知道卢嘉ล川ษ的下落，于是她压着火气，放低了声音：“永泽，咱俩不要误会下去了！没有人想夺你的爱人。事情挺急，你告诉我卢嘉ล川ษ倒是哪里去了？”
“十点钟็，我一回来他就走了。”余永泽摆着脑袋苦笑道，“人家哪肯和我这落后的人在一块？当然见了我就走。请放心！我余某也还有良心，还不致出卖什么人。”
道静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卢嘉ล川ษ没从她这儿被捕她高兴。但是她没有能留他住在这里，如果他出去之后被捕了，那ว也是她的罪过呀！她想着，低头在椅上坐了一会，屋里和她的心一样滞闷，她就走到เ院里立在一棵枣树的阴影下，茫然地望着满天星斗。一种没有完成任务的疚痛，使得她的面孔发烧，心情异常的烦恼。
“嘿，睡觉吧！还想在院里站到天亮吗？”余永泽在屋里喊着她。显然，因为ฦ等她，他也没有睡觉。她没有理会他，依然站着，凝视着灰蒙蒙的天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这才像醒了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
“干吗这么เ神经过敏！——等着吧。三天、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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