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雨中想象最好是对富而立。黯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脚，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热气呵成一片迷雾。你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却似乎ๆ又能ม看得很远。风不大，轻轻一阵立即转换成渐沥雨声，转换成河中ณ更密的涟漪，转换成路上更稠的泥泞。此时此刻，天她间再也没有什么会干扰这放任自由的风声雨声。你用温热的手指划去窗上的雾气，看见了窗子外层无数晶莹的雨滴。新的雾气又腾上来了，你还是用手指去划，划着划ฐ着，终于划出了你思念中ณ的名字。
两位朋友在我面前争论。一位说，他最喜欢在疏星残月的夜间，在废墟间独行，或吟诗，或高唱，直到东方泛白；另一位说，有了对晨曦的期待，这种夜游便失之于矫揉。他的习惯，是趁着残月的微光，找一条小路悄然走回。
怎么会这么เ明亮呢？我眯缝着眼睛向窗外看去，兜眼竟是一排银亮的雪岭，昨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下在我无梦的沉睡中ณ，下在岁月的沟壑间，下得如此充分，如此透彻。
193๑0่年，张先生的父亲去世。遗嘱要求葬故乡状元坟，张先生扶柩回乡。
他读过私塾，年长后外出闯码头，碰了几次壁，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回来做了信客。他做信容还有一段来由á。
水寒彻骨，浑身颤抖。先砍去那些芦苇，那些世上最美的芦苇，那些离不开太湖、太湖也离不开它们的芦苇。留แ在湖底的芦苇根利如刀戟，大多数人的脚被扎出血来。浑浊的殷红一股股地回旋在湖水间，就像太湖在流血。
船老大也渐渐气派起来。我家邻๑村就有一个开夜航船的船老大，早已๐成为全村艳羡的角色。过去，坐他船的大多是私盐贩子，因此航船经常要在沿途受到缉查。缉查到了，私盐贩子总被捆绑起来，去承受一种叫做“趱杠”的酷刑。这种酷刑é常常使私盐贩子一命呜呼。船老大也会被看成是同伙，虽不做“趱杠”，却要吊打。现在，缉查人员拦住夜航船，见到的常常是神态高傲的殷富文士，只好点头哈腰连忙放行。船老大也就以利言相讥，出一口积压多年的鸟气。
他们不念经的时候，孩子们敢到胖和尚的禅房里去。胖和尚满脸笑容，躬身相迎，问孩子们的名字，然后拿起毛笔，握住软软的小手掌，把各人的名字一一写上。他的字写得极好，比学校的女老师写的好多了。不忍心洗掉，照着它，一遍遍临ภ摹。第二天写字课，老师看见黑糊糊的手掌，笑了：“怎么把手都涂ิ脏了？”还没说完，竟一步上前，紧ู紧握住，急问：“谁写的，这么เ好？”她知道，这些村庄，几乎ๆ没有识字的人。说是和尚，老师像被烫着了一般，连忙放手，转身走开。
都是小孩子听不懂ฦ的话。只有一句听得来神，他是低声说的：“真是奇怪，这些女人说是死了，坟里常常没有。”
六朝金粉足能使它名垂千古，何况它还有明、清两ä代的政治大潮，还有近代和现代的殷殷血火。
我们这个民族，遇到过的事情太多了，究竟是一种什么契机，撞击出了上海文明？它已紧ู缠着我们走了好一程，会不会继续连结着我们今后的路程？
对于骆宾王的归宿，我倾向于做和尚一说。当然拿不出考证材料，全是被早年听到过的一个故事感染的。
它贮积了太多的朝代，于是变得没有朝代。它汇聚了太多的方位，于是也就失去了方位。它走向抽象，走向虚幻，像一个ฐ收罗备至的博览会，盛大到了缥缈。
这就是说，自明至清数百年广阔的中ณ国文化界所留下的一部分书籍文明，终于找到เ了一所可以稍加归拢的房子。
王安石一生经历的政治风浪多，社ุ会地位高，但他总觉得平生有许多事情没有多大意思，因此，上面提到的这种自羞意识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于心头：
系好船缆，拾级上岸，才抬头，却已进了沈厅大门。一层层走去，6๔00多年前居家礼ึ仪如在目前。这儿是门厅，这儿是宾客随从人员伫留地，这儿是会容厅，这儿是内宅，这儿是私家膳室……全部建筑呈纵深型推进状，结果，一个ฐ相当狭小的市井门洞竟衍生出长长一串景深，既显现出江南商人藏愚守拙般的谨慎，又铺张了家庭礼ึ仪的空间规程。但是，就整体宅院论，还是算敛缩俭朴的，我想一个资产只及沈万山一个零头的朝廷退职官员的宅第也许会比它神气一些。商人的盘算和官僚的想法判然有别ี，尤其是在封建官僚机器的缝隙中求发展的元明之际的商人更是如此，躲在江南小镇的一个ฐ小门庭里做着纵横四海ร的大生意，正是他们的“大门槛”。可以想见，当年沈宅门前大小船只的往来是极其频๗繁的，各种信息、报告、决断、指令、契约、银票都从这里大进大出，但往来人丁大多神色隐秘，缄口不言、行色匆匆。这里也许是见不到贸易货物的，真正的大贸易家不会把宅院当作仓库和转运站，货物的贮存地和交割地很难打听得到เ，再有钱也是一介商人而已๐，没有兵了卫护，没有官府庇荫，哪能大大咧咧地去张扬？
苏州人心肠软，他们不计较这位姑娘给自己带来过多大的灾害，只觉得她可怜，真真假假地留着她的大量遗迹来纪念。据说今日苏州西郊灵岩山顶的灵岩寺，便是当初西施居住的所在，吴王曾名之ใ“馆娃宫”。灵岩山是苏州一大胜景，游山时若能ม遇到几位热心的苏州老者，他们还会细细告诉你，何处是西施洞，何处是西施ๅ迹，何处是玩月池，何处是吴王井，处处与西施相关。正当会稽人不断为ฦ报仇雪耻的传统而自豪的时候，他们派出的西施ๅ姑娘却长期地躲避在对方แ的山巅。你做王他做王，管它亡不亡，苏州人不大理睬。这也就注定了历代帝ຓ王对苏州很少垂盼。
所谓笔墨趣味认真说起来还是一个既模糊又复杂的概念说低一点，那或许是一种颇感得意的笔墨习惯；说高一点，或许是一种在笔墨间带有整体性的境界ศ、感觉、悟性。在中国古代，凡是像样的画家都会有笔墨趣味的。即便到เ了现代，国画家中ณ的佼佼者也大抵在或低或高的笔墨趣味间邀游。
这鼓声使我回想起3๑0多年前。一天，家乡的道士正躲在一处做法事。乐声悦耳，礼仪彬彬，头戴方帽的道士在为一位客死异地的乡人招魂。他报着亡灵返归的沿途地名，祈求这些地方แ的冥官放其通行。突然，道士身后涌出一群人、是小学的校长带着一批学生。他们麻利地没收了全部招魂用具，厉声勒令道士到เ村公所听训。围观的村民被这个场面镇住了，那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几乎一切有小学生的家庭都发生了两代间的争论。父亲拍着筷子追打孩子，孩子流着眼泪逃出门外，三五成群地躲在草垛后面，想着课本上的英雄，记着老师的嘱咐，饿着肚子对抗迷信。月亮上来了，夜风正紧，孩子们抬头看看，抱紧双肩，心中比夜空还要明净：老师说了，这是月球，正围着地球在转；风，空气对流而成。
沿山洋房数百幢，华街亦有数百家，……岭上为西人避暑之ใ地，设有教堂布教，并设医院，利ำ济贫民。此间夏令时，寒暑表较九江低二十度，故至地道暑者甚众，昔日山林，今为ฦ廛市。
三醉岳阳人不识，
告别白帝城，便进入了长约200公里的三峡。在水路上，200่公里可不算一个短距离。但是，你绝不会觉得造物主在作过于冗长的文章。这里所汇聚的力度和美色，铺排开去2000公里，也不会让人厌倦。
他开始叫人绘制水系图谱。这图谱，可与今天的裁军数据、登月线路遥相呼应。
依我看，神秘的太极图，就像一个ฐ涡卷万物的洞口。一阴一阳呈旋๙转形，什么都旋得进去。太极图是无文字的先民的隆重遗留，人类有文字才数千年，而在无文字的天地里却摸索了数十万年。再笨，再傻，数十万年的捉摸也够凝结成至高的智慧。
柳宗元凄楚南回，同路有刘ถ禹锡。刘禹锡被贬到เ广东连州，不能让这两ä个文人呆在一起。到衡阳应该分手了，两ä位文豪牵衣拱手，流了很多眼泪。宗元赠别禹锡的诗句是：“今朝不用临ภ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到柳州时，泪迹未干。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เ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ฐ民族的精神疆域中ณ。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ฐ。谁也不能ม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第二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寻莫高窟的底蕴，尽管毫无自信。
略略交谈几句，就知道了道士的品位。原先设想好的种种方案纯属多余，道士要的只是一笔最轻松的小买卖。就像用两ä枚针ฤ换一只鸡，一颗钮扣换一篮青菜。要详细地复述这笔交换帐，也许我的笔会不太沉稳，我只能简略地说：1905๓年1้0่月，俄国人勃奥鲁切夫用一点点随身带着的俄国商品，换取了一大批文书经卷；1้9๗07๕年5๓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叠子银元换取了24大箱经卷、5箱织绢和绘画ฑ；1้908年7月，法国人怕希和又用少量银元换去了10่大车、6000多卷写本和画卷；191้1年1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难以想象的低价换取了3๑00多卷写本和两尊唐塑；19๗1้4๒年，斯坦国第二次又来，仍用一点银元换去了5大箱、60่0多卷经卷；……
胆子更大一点的书法革新家，虽然高举着叛逆的旗幡，却也要有意无意地让人看出种种承袭的游丝，其中有人还专门著文来说明自身隐潜的连脉。米芾承颜而恣野，郑板桥学黄山谷而后以隶为楷，怪怪的金农自称得意于“禅国山碑”和“天发神谶碑”，赵之谦奇峰兀立而其实“颜底魏面”……
这就是可敬而可叹的中国文化。不能说完全没有独立人格，但传统的磁场紧ู紧地统摄着全盘，再强悍的文化个ฐ性也在前后牵连的网络中ณ层层损减。本该健全而响亮的文化人格越来越趋向于群体性的互渗和耗散。互渗于空间便变成一种社ุ会性的认同。互渗于时间便变成一种承传性定势。个体人格在这两种力量的拉扯中ณ步履维艰。生命的发射多多少少屈从于群体情性的熏染，刚直的灵魂被华丽的重担渐渐压弯。请看，仅仅是一支毛笔，就负载起了千年文人的如许无奈。
比较彻底的文化革新很难从这么漫长的岁月中ณ站起身来。别的且不说，看尛尛百代，偌大的中ณ国会有哪个人，敢用别的书写工ื具来写信记帐？
也许，应该静静地等待时间的自然流变。
但是，既然整个传统文化早已构成互渗性的一统，时间并不能ม把中ณ国文化推上逐级进化的台阶。
记得郭沫若曾经为书法提供过一则ท时间性变迁的范例，断定王羲之ใ的字迹应不脱魏晋隶书笔意，传世《兰亭序》因此是伪作。《兰亭序》的真伪且不去说它，就基本思路论，我觉得郭沫若忽视了中国文化前后左右的互渗关系，忽视了中国文人复杂的艺术可能性，忽视了在前面这两ä个前提下魏晋时代书法艺术面对不同的实际需要如刻碑、修帖、写便条所必然产生的多元性。
从魏晋开始的一个极其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在书法领域内部，几乎ๆ一切都是可能ม的。因为这是一个浑然一统的世界ศ。颠倒、错位、裹卷、涡旋、复旧、超前，什么เ也不用奇怪。大体的阶段和脉络有一点，时肥时瘦，时浓时枯，但一旦要作过于科学的裁割，立即会顾此失彼，手忙脚๐乱。
事情必须ี要等到一个整体性变革的来临，才能出现根本性的阻断。
终于，有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
终于，有了胡适之和白话文。
终于，有了留学生和“烟土披里纯”。1
终于，有了化学分子式和数学定理。
1英文“灵感”一词的音译，五四前后常见诸报刊，有人还把这5๓个字写入白话诗中ณ。
毛笔文化的一统世界开始动摇了。起初，谁也没有想到新า的时代会对遍洒中国的无数枝毛笔过不去。大家先从文化的内容着眼，因内容而想到载体，于是提倡白话文。毛笔只是一种手段性的工具，对它的去留แ人们不大在意。
林琴南用文言文翻译了大量的外国文艺作品，用的当然是毛笔。懂外文的助手们捧着原著把文意口述给他听，他的毛笔在纸页上飞快地舞动着，一页ษ又一页，一叠又一叠，一本又一本，涌向书肆，散落到เ无数青年手上。这或许是中国毛笔文化极成功的一次后期呈现，你看，就凭着毛笔和文言文，不是把城外的新า文艺生动地介绍了么？它不是已๐经适应了新的时代和世界潮流了么？谁说旧瓶不能装新酒呢？
但是，喝了新า酒的人渐渐上了瘾，他们开始用疑惑的眼光来打量这家专做二道生意的林氏酒坊。他们发现了原装酒，一喝，劲儿大多了，他们不再满足林琴南手上那只古色古香的小酒坛。
许多新า文化的迷醉者因林译小说的启蒙而学了外文，因学外文而放弃了毛笔。毛笔之外的天地是那么广阔，他们变得义无返顾。
林琴南握着毛笔的手终于颤抖了。他停止了翻译，用毛笔写下了声讨白话文兼及整个ฐ新文化的愤怒檄文。他的文章，是对毛笔文化的一次系统维护。人们对这位老人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他是窗户的开启者，又是大门的把守者。他可以用毛笔指点一些什么，却绝不允许让毛笔文化的整体构架涣散。
相比之下，当时新文化的斗士们却从容得多，除了蔡元培给林琴南写了一封回信，刘半农假冒“王敬轩”给他开了个玩笑，没有再与这位老人多作争辩。他们洞悉世界ศ大潮和时代走向，信心十足，忙着干许多更重要的事。他们没有更多的精力与一种顽ื固的逻辑怪圈纠缠日久ื，对于他们自己้也在用的毛笔，更不作任何攻难。
新文化队伍中的人士，写毛笔字在总体上不如前代。他们有旧学根基，都能写；但当主要精力已๐投注到新า的文化方式之后，笔墨的优劣已不是他们的价值系统中ณ的敏感部ຖ位。陈独秀和胡适的毛笔字都写得一般，鲁迅、郭沫若、茅盾写得较好，鲁、郭两ä位或许还能跻身书法家的行列。对他们来说，毛笔字主要已成为ฦ一种并不强悍的工ื具形态。“文房四宝”，已完全维系不住他们的人格构架。
然而，事情又一次地出现了负面。
毛笔文化既ຂ然作为ฦ一个完整的世界存在过数千年，它的美色早ຉ已锻铸得极其灿烂。只要认识中ณ国字，会写中ณ国字，即便是现代人，也会被其中ณ温煦的风景所吸引。吸引得深了，还会一步步登堂入室，成为它的文化圈中ณ新的成员。
五四文化新า人与传统文化有着先天性的牵连，当革新า的大潮终于消เ退，行动的方位逐渐模糊的时候，他们人格结构中ณ亲近传统一面的重新强化是再容易不过的。像一个浑身湿透的弄潮儿又回到了一个ฐ宁静的港湾，像一个筋疲力尽的跋涉者走进了一座舒适的庭院，一切都显得那么เ自然。中国文化的帆船，永久载有这个ฐ港湾的梦；中国文人的脚步，始终沾有这个ฐ庭院的土。因此，再壮丽ษ的航程，也隐藏着回归的路线。
我们很难疾言厉色，说这种回归是叛变。文化人格学的阐释，要比社ุ会进化论达观得多。中国的事情总是难办，重要原因就在于有这一幅幅文化人格图谱不易索解。
陈独秀够激进的了，但他在杭州遇到沈尹默时，却首先批评了这位青年书法家的字：“昨天看见你写的一首诗，诗很好，字则其俗在骨。”对这句话，沈尹默刻๑骨铭心。沈尹默后来也写写白话诗，但主要精力却投注在书法上，终身不懈。成了中国现代毛笔文化的一个重要孑遗。
周作人不失为ฦ五四前期头脑แ特别ี清醒的斗ç士之ใ一，他竟能在本世纪初ม年就一把抓住人的主题，提出“人的文学”的口号，在人文理性品格上明显地高人一筹。但他后来却深深地埋向毛笔文化而不可自拔，即便每天用毛笔抄一些古书古文也怡然自得。他抄书为文当然也有一系列并不落后的文化哲学观念在左ุ右，但留แ给社会的整体形象，已成为一个毛笔世界ศ里不倦的爬剔者。他写于1936๔年2月的一篇散文《买墨小记》，道尽了他所沉溺的那个天地，也展露了那ว个天地中ณ的他。文章写得很有韵味，不妨抄下一段：
我写字多用毛笔，这也是我落伍之ใ一，但是习惯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笔非墨不可，又只得买墨。本来墨汁是最便也最经济的，可是胶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เ烟，难保没有“化学”的东西，写在纸上常要发青，写稿不打紧ู，想要稍保存就很不合适了。……
买墨为ฦ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的，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ฦ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之常情。
墨到可玩的地步当然是要有年代的，周作人买来磨的是光绪至道光年间的墨。据说严格一点应该用光绪五年以前的墨，再后面，墨法已遭浩劫。周作人还搜集到了俞樾、赵之谦、范寅等人的著书之墨，“舍不得磨，只是放着看看而已。”周作人不是收藏家，他的玩墨，反映了一种人格情趣。而这种人格情趣又偏偏出现在一位新า文化代表人物的身上，真是既奇异又必然。
很巧，就在周作人写《买墨小记》的半年前，他的哥哥鲁迅也写了一篇有关笔墨的文章，题曰《论毛笔之类》。尽管不是故意的，兄弟俩围绕着同一个ฐ问题发表的意见大相径庭，真可称作是一场“笔墨官司”了。鲁迅说：
我自己是先在私塾里用毛笔，后在学校里用钢笔，后来回到乡下又用毛笔的人，却以为假如我们能ม够悠悠然，洋洋焉，拂砚伸纸，磨墨挥毫的话，那ว么，羊毫和松烟当然也很不坏。不过事情要做得快，字要写得多，可就不成功了，这就是说，它敌不过钢๐笔和墨水。譬如在学校里抄讲义แ罢，即使改用墨盒，省去临ภ时磨墨之ใ烦，但不久，墨汁也会把毛等胶住，写不开了，你还得带洗笔的水池，终于弄到在小小的桌子上，摆开“文房四宝”。况且毛笔尖触纸的多少，就是字的粗细，是全靠手腕作主的，因此也容易疲劳，越写越慢。闲人不要紧，一忙，就觉得无论如何，总是墨水和钢笔便当了。
两位成熟ງ的大学者忽然都在乍ๅ看起来十分琐碎的用笔用墨问题上大做文章，似乎令人奇怪，但细细品味他们的文句即可明白，这里潜伏着一种根本性的人格对峙。鲁迅洒笔开去，从用笔说到了中ณ国社会变革的一个大课题：“便于使用的器具的力量，是决非劝谕，讥刺，痛骂之ใ类的空言所能制止的。假如不信，你倒去劝那些坐汽车的人，在北方改用骡车，在南方改用绿呢大轿试试看。”鲁迅说，改造传统很艰难，而禁止青年人却很容易。在中国，当“改造传统”和“禁止青年”各不相让的时候，常常是后者占上风。但禁止的结果只能是“使一部分青年又变成旧ງ式的斯文人”。
鲁迅究竟是鲁迅，他从笔说到了人。“笔墨官司”所打的，原来是青年一代中国文人的人格选择。
这种人格选择的实际范畴当然比用笔用墨大得多。就在周氏兄弟写文章的前两年，当年讽刺过林琴南的五四文化新า人刘ถ半农作为ฦ教授参加北京大学招生阅卷，见到เ一位考生把“昌明文化”误写成了“倡明文化”，他竟为此发表了诗作并加注，考证“倡”即“娼”，嘲笑学生是不是指“文化由á娼妓而明”。刘半农的这种讽刺显然是极不厚道的，但更重要的是，他如今心目中ณ青年学生应有的形象已经纳入一条乾ດ嘉式的道路。为此，其他新文化人士十分不满，记得曹聚仁还借此发表了一个著名的观点：我们以为ฦ青年人错了的地方，很可能ม恰恰是对的，我们今天以为ฦ正字的，很可能是真正的别ี字；中国文字构架如此宏大繁复，青年人难免会经常写别字、读别字，这是青年人应享的权利。
曹聚仁也够水准，他同样从别字说到เ了人，与鲁迅相呼应。他国学根底深厚，却不主ว张让青年人重返港湾和庭院，反对他们在毛笔文化中ณ把聪明才智耗尽。宁肯鲁莽粗糙一点，也不要成为古风翩然、国学负担沉重的旧式斯文人。
过于迷恋承袭，过于消เ磨时间，过于注重形式，过于讲究细节，毛笔文化的这些特征，正恰是中国传统文人群体人格的映照ั，在总体上，它应该淡隐了。
这并不妨碍书法作为ฦ一种传统艺术光耀百世。喧闹迅捷的现代社ุ会时时需要获得审美慰抚，书法艺术对此功效独具。我自己每每在头昏脑胀之际，近乎本能地把手伸向那些碑帖。只要轻轻翻开，洒脱委和的气韵立即扑面而来。
我真希望有更多的中ณ国人能够擅长此道，但良知告诉我，这个民族的生命力还需要在更宽广的天地中ณ展开。健全的人生须ี不断立美逐丑，然而，有时我们还不得不告别一些美，张罗一个个ฐ酸楚的祭奠。世间最让人消受不住的，就是对美的祭奠。
只好请当代书法家们好生努力了，使我们在祭奠之后还能ม留แ下较多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