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信客,好多乡人就不会出远门了。在很长的时期中,信客沉重的脚步,是乡村和城市的纽带。

由松陵镇向西南,在泥泞小路上走七八里,便看见了太湖。初ม冬的太湖,是一首读不完的诗。寒水,远山,暮云,全都溶成瓦蓝色。白花花的芦获,层层散去,与无຀数出没其间的鸟翅一起摇曳。一阵阵凉风卷来,把埋藏心底的所有太湖诗,一起卷出。那ว年月,人人都忘了山水;一站到湖边,人人都在为遗忘仟悔。满脸惶恐,满眼水色,满身洁净。我终于来了,不管来干什么เ,终于来到了太湖身边。一种本该属于自己的生命重又萌动起来,这生命来自遥远的历史,来自深厚的故土,唤醒它,只需要一个闪电般掠过的轻微信息。

几张汇票使得乡间有了私塾。一些幸运的孩子开始跟着一位外乡来的冬烘先生大声念书。进私塾的孩子有时也会被笃笃声惊醒,翻了一个身,侧耳静听。这声音,与山腰破庙里的木鱼๠声太像了,那ว是祖๢母们向往的声音。

我家近处的庙宇很小,只有两个ฐ和尚,一胖一瘦,还有一个年老的庙祝。瘦和尚是住持,严峻冷漠;胖和尚是云游僧人,落脚于此,脸面颇为ฦ活络。

村外有一个ฐ尼姑庵,最后一个尼姑死于前年。庵空了,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老先生,说要在这里办学堂。后来又来了几个ฐ外地女教师,红着脸细声细气到เ各家一说,一些孩子上学了。学了几个字,便到处找字。乡下有字的地方太少,想牌坊该有字,一座座看去,竟没有。一个ฐ字也๣没有。因此傻想,要是那个走脚๐小贩死了,谁还知道牌坊的主人呢?

是的,只有远远高于现实的构建,才有能力召唤后代。

于是,上海人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尴尬。这种尴尬远不是自今日起。依我看,上海人始终是中ณ国近代史开始以来最尴尬的一群。

狼山东麓有“初ม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墓。恕我孤陋寡闻,我原先并不知道他的墓在这里。那ว天,随着稀疏ຕ的几个游人,信步漫走,突然看到เ一座冷僻的坟去,墓碑上赫然刻着五字:“唐骆宾王墓”。历史名人的墓见过不少,但一见他的墓,我不由大吃一惊。

奇怪的是,这个湖游得再多,也不能在心中真切起来。过于玄艳的造化,会产生了一种疏ຕ离,无法与它进行家常性的交往。正如家常饮食不宜于排场,可让儿童偎依的奶妈不宜于盛妆,西湖排场太大,妆饰太精,难以叫人长久ื安驻。大凡风景绝佳处都不宜安家,人与美的关系,竟是如此之ใ蹊跷。

这个人终于有了,他便是天一阁的创建人范钦。

一梦东南即自羞!

从船上向河岸一溜看去,好像凡是比较像样的居舍门口都有自用码头。这是不奇怪的,河道就是通衢,码头便是大门,一个ฐ大户人家哪有借别ี人的门户迎来送往的道理?遥想当年,一家人家有事,最明显的标志是他家码头口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主人便站在码头上频频迎接。我们的船在一个不小的私家码头停下了,这个ฐ码头属于一所挺有名的宅第,现在叫做“沈厅”,原是明代初年江南首富沈万山的居所。

细想吴越混战,最苦的是苏州ะ百姓。吴越间打的几次大仗,有两次是野外战斗,一次在嘉ล兴南部,一次在太湖洞庭山,而第三次,则是勾践攻陷苏州ะ,所遭惨状一想便知。早在勾践用计期间,苏州人也连续遭殃。勾践用煮过的稻子上贡吴国,吴国用以撒种,颗粒无收,灾荒由á苏州ะ人民领受;勾践怂恿夫差享乐,亭台楼阁建造无数,劳役由苏州人民承担。最后,亡国奴的滋味,又让苏州人民品尝。

毫无疑问,并不是画到เ了人,画ฑ家就能深入地面对人和生命这些根本课题๤了。中国历史上有过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画ฑ家如顾恺之、阎立本、吴道子、张萱、周访、顾闳中等等,他们的作品,或线条匀停紧ู挺,或设色富丽谐洽,或神貌逼真鲜ຒ明,我都是很喜欢的,但总的说来,被他们所画的人物与他们自身的生命激情未必有密切的血缘关联。他们强调传神,但主要也๣是很传神地在描绘着一种异己的著名人物或重要场面,艺术家本人的灵魂历程并不能酣畅地传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倒是山水、花鸟画更有可能ม比较曲折地展示ิ画ฑ家的内心世界。

汽车一站站停去,乘๖客在不断更替。终于,到九华山进香的妇女成了车中的主体。她们高声谈论,却不敢多看窗外。窗外,步行去九华山的人们慢慢地走着,他们远比坐车者虔诚。

舒白香在庐山逗留แ了100天,住过好几处寺庙。寺僧先是怀疑他是“大官人”,后来又怀疑他是“大商贾”,直到最后写出《天池赋》贴在寺壁上,僧人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知名文人。这件事情可以证明,舒白香游庐山时那ว种虽不免艰苦却还有点派头的举ะ止,与僧人们习见的游山文人很不相同;当时的庐山游客中,最有派头的已数“大官人”和“大商贾”,但他们当时游山也很不轻松,因此,庐山的行旅๓总的说来是十分寥落的。

朝游北海暮苍梧,

这几句,我一直看成是当代中ณ国诗坛的罕见绝唱。

没有证据可以说明李冰的政治才能,但因有过他,中国也๣就有过了一种冰清玉洁的政治纲领。

……黑洞尽头隐隐约约闪烁着一束光线,当他们接近这束光线时,觉得它给予自己一种纯洁的爱情。

到得长安,兜头一盆冷水,朝廷厉声宣告,他被贬到了更为ฦ边远的柳州。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论述过的诗与画ฑ的界ศ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ฦ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ณ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这些朦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颇觉劳累,像是赶了一次长途的旅๓人。据说,把莫高窟的壁画ฑ连起来、整整长达60่华里。我只不信,60่华里的路途对我轻而易举,哪有这般劳累็?

就在这时,欧美的学者、汉学家、考古家、冒险家,却不远万里,风餐露宿,朝敦煌赶来。他们愿意变卖掉自己้的全部财产,充作偷运一两件文物回去的路费。他们愿意吃苦,愿意冒着葬身沙漠的危险,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杀的准备,朝这个刚ธ刚打开的洞窟赶来。他们在沙漠里燃起了股股炊烟,而中国官员的客厅里,也๣正茶香缕缕。

据风水先生说,鱼๠背岭是一个极好的丧葬之地,于是,整座山岭都被坟墓簇拥。坟墓中有一大半墓碑出自张先生的手笔。他的字,以柳公权为ฦ骨,以苏东坡为肌,遒劲而丰润๰,端庄而活泼,十分惹目。外地客人来到此山,常常会把湖光山色忘了,把茂树野花忘了,把溪涧飞瀑忘了,只观赏这一座座墓碑。死者与死者家属大多不懂此道,但都耳闻张先生字好,希望用这样的好字把自己้的姓名写一遍,铭之ใ于石,传之不朽。

乡间丧事是很舍得花钱的,张先生写墓碑的报酬足以供他日຅常生活之费。他好喝酒,喝了两ä斤黄酒之ใ后执笔,字迹更见飞动,因此,乡间请他写墓碑,从不忘了带酒,另备酒肴三五碟。通常,乡人进屋后,总是先把酒肴在桌上整治妥当,让张先生慢悠悠喝着,同时请一年轻人在旁边磨墨,张先生是不愿用墨汁书写的。待到喝得满脸຀酡红,笑眯眯地站起身来,也不试笔,只是握笔凝神片刻,然后一挥而就。

乡๥人带来的酒,每次都在5斤ภ以上,可供张先生喝几天。附近几家酿酒作坊,知道张先生品酒在行,经常邀他去品定各种酒的等次,后来竟把他的评语,作为ฦ互相竞争的标准,因此都尽力来讨好他。酒坛,排满了他陋室的墙角。大家嫌“张先生”的称呼过于板正,都叫他酒公,他也๣乐่意。一家作坊甚至把他评价最高的那ว种酒定名为酒公酒,方แ圆数十里都有名气。

前๩年深秋,我回家乡游玩,被满山漂亮的书๰法惊呆。了解了张先生的身世后,我又一次上山在墓碑间徘徊。我想,这位半个多世纪前的逻辑救国论者,是用一种最潦倒、最别致的方แ式,让生命占据了一座小山。他平生未能用自己的学问征服过任何一个人,只能用一支毛笔,在中国传之ใ千年的毛笔,把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慰抚一番。可怜被他慰抚的人,既不懂逻辑,也๣不懂ฦ书法,于是,连墓碑上的书๰法,也๣无຀限寂寞。谁能反过来慰抚这种寂寞呢?只有那ว一排排灰褐色的酒坛。

在美国,在上海,张先生都日思夜想过这座故乡๥的山,祖先的山。没想到เ,他一生履历的终结,是越来越多的墓碑。人总要死,墓很难坍,长此以往,家乡๥的天地将会多么เ可怕!我相信,这位长于推理的逻辑学家曾一次次对笔惊恐,他在笔墨酣畅ม地描画ฑ的,是一个何等样的世界!

偶尔,张先生也๣到酿酒作坊翻翻报纸。八年前,他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散文,题为《笑的忏悔》。起初只觉题目奇特,一读下去,他不禁心跳剧烈。

这篇文章出自一位在省城工作的中年人的手笔。文章是一封写给中ณ学同班同学的公开信,作者询问老同学们是否都有同感:当自己้品尝过了爱的甜苦,经历过了人生的波澜,现在正与孩子一起苦记着外语单词的时候,都会为一次愚蠢透顶的傻笑深深羞愧?

张先生那ว天离开酿酒作坊时的表情,使作坊工人非常奇怪。两天后,他找到乡村小学的负责人,要求讲点课,不要报酬。

他实在是命运险恶。才教课三个ฐ月,一次台风,把陈旧ງ的校舍吹坍。那天他正在上课,拐着腿拉出了几个学生,自已被压在下面,从此,他的下肢完全瘫痪,手也不能写字了。

我见到他时他正静卧在床。我们的谈话从逻辑开始,我刚ธ刚讲了几句金岳霖先生的逻辑思想,他就抖抖索索ิ地把我的手紧ู紧拉住。他说自己้将不久人世,如有可能ม,在他死后为ฦ他的坟墓写一方小字碑文;如没有可能,就写一幅“酒公张先生之墓”。绝不能把名字写上,因为他深感自己้一生,愧对祖๢宗,也愧对美国、上海ร的师๲友亲朋。这个ฐ名字本身,就成了一种天大的嘲滤。

我问他小字碑文该如何写,他神情严肃地斟酌吟哦了一番,慢吞吞地口述起来:

酒公张先生,不知籍贯,不知名号,亦不知其祖宗世谱,只知其身后无嗣,孑然一人。少习西学,长而废弃,颠沛流荡,投靠无门。一身弱骨,或踟蹰于文士雅集,或颤慑于强人恶手,或惊恐于新世问诘,或惶愧于。幼者哄笑,栖栖遑遑,了无定夺。释儒道皆无຀深缘,真善美尽数失落,终以浊酒、败墨、残肢、墓碑、编织老境。一生无甚德守,亦无甚恶行,耄年回首,每叹枉掷如许粟麦菜蔬ຒ,徒费孜孜攻读、矻矻苦吟。呜呼!故国神州,等莘学子,愿如此潦倒颓๙败者,唯张先生一人。

述毕,老泪纵横。我当时就说,如此悲凉的文词,我是不愿意书๰写的。

张先生终于跛着腿,走完了他的旅程。现在,我书写的七宁墓碑,正树立在状元坟,树立在层层墓碑的包围之中ณ。他的四周,全是他恣肆的笔墨。他竭力讳避家族世谱,但三个坟,状元、张老先生和他的,安然并列,连成一线,像是默默地作着他曾热衷过的逻辑证明。不管怎么说,这也算给故乡的山,添了小小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