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确实是文章好手,他用与洞庭湖波涛差ๆ不多的节奏,把写景的文势张扬得滚滚滔滔。游人仰头读完《岳阳楼记》的中堂,转过身来,眼前๩就会翻卷出两层浪涛๙,耳边的轰鸣也更加响亮。范仲淹趁势突进,猛地递出一句先优后乐่的哲言,让人们在气势的卷带中完全吞纳。

《白帝托孤》是京剧ຕ,说的是战败的刘备退到白帝城郁闷而死,把儿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给诸葛亮。抑扬有致的声腔飘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湿漉漉的山岩间,悲忿而苍凉。纯银般的声音找不到เ了,一时也忘却了李白的轻捷与潇洒。

它,就是都江堰。

我跌跌撞撞往里走。

当然会经过汨罗江,屈原的形貌立即与自己交叠起来。他随口吟道: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总要出点事了,且把脖ๆ子缩紧,歪扭着脸上肌肉把脚伸下去。一脚,再一脚,整个ฐ骨骼都已准备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然而,奇了,什么เ也๣没有发生。才两脚,已嗤溜下去好几米,又站得十分稳当。不前摔,也不后仰,一时变作了高加索山头上的普罗米修斯。再稍用力,如入慢镜头,跨步着舞蹈,只十来下就到了山底。实在惊呆了:那ว么艰难地爬了几个时辰,下来只是几步!想想刚ธ才伸脚๐时的悲壮决心,哑然失笑。康德所说的滑稽,正恰是这种情景。

这里离县城已๐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ฦ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เ密呢?只可能ม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ะ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ม通、呼吸匀停,这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我们走来,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的背景,在这里举ะ行着横跨千年的游行。纷杂的衣饰使我们眼花缭乱,呼呼的旌旗๱使我们满耳轰鸣。在别ี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来细细玩索ิ一块碎石、一条土埂,在这儿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踉踉跄跄,直到เ被历史的洪流消融。在这儿,一个人的感官很不够用,那干脆就丢弃自己,让无຀数双艺术巨手把你碎成轻尘。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欢到เ洞窟里转转,就像一个老农,看看他的宅院。他对洞窟里的壁画有点不满,暗乎ๆ乎的,看着有点眼花。亮堂一点多好呢,他找了两个帮手,拎来一桶石灰。草扎的刷子装上一个ฐ长把,在石灰桶里蘸一蘸,开始他的粉刷。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颜六色还隐隐显现,农民做事就讲个认真,他再细细刷็上第二遍。这儿空气干燥,一会儿石灰已๐经干透。什么เ也没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冠,洞中成了一片净白。道士擦了一把汗憨à厚地一笑,顺便打听了一下石灰的市๦价。他算来算去,觉得暂时没有必要把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这几个ฐ吧,他达观地放下了刷็把。

当然事情也有较为乐观的一面。真正走得远、看得多了,也๣会产生一些超拔的想头,就象我们在高处看蚂蚁搬家总能发现它们在择路上的诸多可议论处。世间的种种定位毕竟都还有一些可选择的余地,也许,正是对这种可选择性的承认与否和容忍的幅度,最终决定着一个ฐ人的心理年龄,或者说大一点,决定着一种文化、一种历史的生命潜能和更新可能ม。事实上,即便是在一种近似先天的定位中ณ,往往也能追寻到เ前人徘徊的身影,那ว我们又何必把这种定位看成天生血缘呢?

冷,而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唯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著。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ฦ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宗慧试采养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入山既深,又断蔬ຒ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

这就是中国古代文人游庐山的实际生活。道如此困境而不后悔、不告退,还自得其乐่地开着文绉绉的玩笑。在游庐山的文人中ณ,舒白香还不算最苦的,他至少还有学生和仆人跟随着,侍候着他,与他说笑。

舒白香在庐山逗留了1้00天,住过好几处寺庙。寺僧先是怀疑ທ他是“大官人”,后来又怀疑ທ他是“大商贾”,直到เ最后写出《天池赋》贴在寺壁上,僧人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知名文人。这件事情可以证明,舒白香游庐山时那种虽不免艰苦却还有点派头的举止,与僧人们习๤见的游山文人很不相同;当时的庐山游客中,最有派头的已๐数“大官人”和“大商贾”,但他们当时游山也很不轻松,因此,庐山的行旅๓总的说来是十分寥落的。

舒白香上庐山是19๗世纪初年。直到1้9世纪晚期,情况没有太大改变。我藏有一部佛学名著《名山游访记》,著者高鹤年是一位跋涉แ天下的佛教旅行家,他在1้893年初春上庐山时,看见各处著名佛寺都还在,但“各寺只有一二人居,皆苦行僧”。至于牯岭,还“荆棘少人行”。但是,仅仅过了1้9年,当他1้91้2年再一次上庐山时,景象就大不一样了。牯岭已是:

沿山洋房数百幢,华街亦有数百家,……岭上为西人避暑之地,设有教堂布教,并设医院,利济贫民。此间夏令时,寒暑表较九๡江低二十度,故至地道暑者甚众,昔日຅山林,今为廛市。

据此可以推断,庐山的文化形象是在本世纪初年发生重大变化的,变化的契机是“西人避暑”,而结果则是以西方文明为ฦ先导的热闹。散落在各处山间的寺院依然香火不断,但操纵它们兴衰的重要杠杆已๐是牯岭的别墅、商市๦、街道。总的说来,这儿已不是中国文人的世界ศ。

唐代钱起咏庐山诗云:“只疑ທ云雾窟,犹有六朝僧。”但如今云雾飘散开去,露出来的却是一个个中外“大官人”、“大商贾”的面影。

当然也还是有不少文人来玩玩的。本世纪20年代有一位诗人就在庐山住过一个半月,但他每天听到的,已不是山风虫鸣,而是石工ื筑路造房的号子声。他从这号子里听出了石工的痛苦,写了一首十分奇特的《庐山石工歌》,想把号子传达给读者。读着徐志摩的这首诗不难感悟到,这号子唤来了达官贵人们的一座座别墅,这号子在驱逐着诗人和他的同行们下山。

过不了几年,又有一位文人在山上住了几天便急急下来。他刚刚被一个ฐ巨大的政治旋๙涡放逐,但庐山并不是避身之所,他很快发现这里也是一个ฐ风声鹤唤的焦点。他下山了,到เ了上海,又到东京,写了一篇《从牯岭到เ东京》,不久,“茅盾”这个名字便出现于中ณ国文坛。

此后,越来越多的政治活动、外交谈判、军事决定产生于庐山。密密层层的云雾,藏进了中国现代史的神๰秘经纬。

难道,庐山和文人就此失去了缘分?庐山没有了文人本来也不太要紧ู,却少了一种韵味,少了一种风情,就像一所庙宇没有晨钟暮鼓,就像一位少女没有流盼的眼神。没有文人,山水也在,却不会有山水的诗情画意,不会有山水的人文意义。

天底下的名山名水大多是文人鼓吹出来的,但鼓吹得过于响亮了就会迟早ຉ引来世俗的拥挤,把文人所吟咏的景致和情怀扰乱ກ,于是山水与文人原先的对应关系不见了,文人也๣就不再拥有此山此水。看来,这是文人难于逃脱的悲哀。

我们这帮子开会的文人一有空闲就随着摩肩接踵的旅游者游览庐山各个ฐ风景点,东林寺、秀峰、锦绣谷、天桥、仙人洞、小天池、白鹿洞书院、黄龙潭、五老峰……一一看过去,眼前有古人留下的诗。脚๐下有平整光洁的路,耳边有此起彼伏的叫卖,轻轻便便,顺ิ顺当当。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可能以自身的文化感悟与山水构成宁静的往还、深挚的默契,只好让文人全都蜕脱成游人。

就在这种不无疲顿ู的情况下突然听到有一个ฐ去处,路遥而景美,连李白都没有去过,一下子把我们全都激动起来了。那便是三叠泉。趁一天休会,结伴上路。

早就听说那是一条极累็人的路,但劳累对于1้979年的中国文艺理论家们都还不太在意,摆脱๳劫难不久ื,对承受辛苦的自信心还有充分的贮留แ。

话虽这么说,这条路也实在是够折腾人的了。一次次地上山,又一次次地下山,山又高,路又窄,气力似乎已经耗尽,后来完全是麻木地抬腿放腿、抬腿放腿。山峰无穷无尽地一个个ฐ排列过去,内心已๐无数次地产生了此行的后悔,终于连后悔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在默不作声中ณ磕磕绊绊地行进。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突然与古代文人产生过对深切的认同。是的,凡是他们之中的杰出人物,总不会以轻慢浮滑的态度来面对天地造化,他们不相信人类已经可以盛气凌人地来君临ภ山水,因此总是以极度的虔诚、极度的劳累把自己้的生命与山水熔铸在一起,读他们的山水诗常常可以感到一种生命脉流的搏动。在走向三叠泉的竭尽全部精力的漫漫山道上,我终于产生了熔๶铸感,生命差不多已๐交付给这座山了,一切就由它看着办吧。

不知何时,惊人的景象和声响已出现在眼前๩。从高及云端的山顶上,一幅巨เ大的银帘ຈ奔涌而下,气势之ใ雄,恰似长江黄河倒挂。但是,猛地一下,它撞到了半山的巨岩,轰然震耳,溅水成雾。它怒吼一声,更加狂暴地冲将下来,没想到เ半道上又撞到เ了第二道石嶂。它再也压抑不住,狂呼乱ກ跳一阵,拼将老命再度冲下,这时它已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亡命徒的队伍,决意要与山崖作一次最后的冲杀。它挟带着雷霆窜下去了,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峡谷,究竟冲杀得如何,看不见了。它的最后归宿如何,无人知晓,但它绝对不会消เ亡,因为我们已经看到,哪怕接二连三地阻遏它、撞击它,它都没有吐出一声呜咽,只有怒吼,只有咆哮。

我们这些人的身心全都震撼了。急雨般的飞水喷在我们身上,谁也没有逃开,反都抬起头来仰望,没有感叹,没有议论,默默地站立着,袒示ิ着湿淋淋的生命。

终于,我们找到了一种对应,一种在现代已经很少的对应。

记得宋代哲学家朱熹很想一睹三叠泉风采而不得,曾在一封信中写道:“闻五老峰下新泉三叠,颇为奇胜,计此生无由á得至其下。”他请两位画家把它画ฑ下,带给他看,看到เ画幅时他不断ษ摩索ิ,声声慨叹。这位年迈的哲学家也许已从画ฑ幅中看出了一点远超一般山水奇景的东西,否则ท何来声声慨叹?但我敢说,没有亲临ภ其境,再有悟性的哲人也揣想不出一个ฐ生命意义上的它。

在古代,把三叠泉真正看仔细又记仔细了的还是那位不疲倦的旅行家徐霞客,可惜他太忙碌,到哪儿都难于静定,不能要求他产生太深的感悟。

我不知道在不断开发庐山的过程中会不会有一天能开通到เ达三叠泉的汽车路或吊山索道,能构筑起可以像徐霞客那样观察这个神奇瀑布全貌的现代观景台。但毫无疑ທ问,到了那时,我们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感悟和对应也๣将失去。“文章憎命达”,文人似乎注定要与苦旅连在一起。

1้990年夏天,庐山举行文化博览会,主ว办单位发来请柬要我去讲学。

我因事未能ม成行。但一展请柬,仿佛看到เ了牯岭更为热闹的街市,山间更为ฦ拥挤的人群。凝神片刻,耳边又响起三叠泉的轰鸣。

不久听去了回来的朋友说,文化博览会是一个吸引游客的举动,所邀学者的名字都张贴成了海ร报,听课者就是愿意走进来听听的过往游人。

文人以一种更奇特的方式出现在庐山上了,地位似乎ๆ也๣不低,但至少我还难于适应。也许庐山又走上了一段新的旅程?也许它能ม在熙ກ熙ກ攘攘中ณ构建出一种完全出乎我们意想之ใ外的文化与名胜的对应?

一阵云雾又飘到เ了我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