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菊生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仍在半信半疑地想着他二哥的生死问题。
“你二哥临ภ走出院子时，嘴里还不断地叫着：‘菊啊！菊啊！菊啊！…你们让我再看菊生一眼吧！’”赵狮子摹仿着哭求的声调说过后，又加上一句：“我听着他临死还叫着你的名字，心里也怪难受的！”
最伤害他的自尊心的，是吃过早饭后小伕子所给他的一个警告。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好像好多天没有看见过像今天这样鲜艳的阳光。他不由á自主地跨过门槛ນ向院里走去，打算同两ä个ฐ在院中ณ踢毯子的小孩子一道儿玩耍一阵。谁知道他还没有走上几步，小伕子在背后不客气地说：“怎么เ不言一声儿就随便乱走？你想逃跑是不是？”这话对菊生是绝大侮辱，气得他涌出眼泪。他用愤怒的大眼睛向小伕子狠狠地一望，颤声说：“我压根儿没想过不明不白地走！”他倔强地站立在阳光下，不肯回屋去，等待着同小伕子打架。幸而王成山从屋里赶出来，照ั小伕子的腿上踢了一脚，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说：“他不懂事，别同他一般见识。走，我带你到外边玩去。”走出院子后，王成山又关切地嘱咐他说：“以后你想出来玩时就告我说一声，我带你一道儿玩，别一个ฐ人乱走旧ງ子久了，他们就对你放心啦。”经过这件事情以后，菊生就同王成山建立了友谊关系，两个ฐ人在一块儿闲扯，一道儿玩耍。为ฦ着避免有企图逃跑的嫌疑，如果没有王成山或别的土匪一道，他哪儿也不去玩。
1้土匪中ณ把带路的人叫做“带条的”
又过了一条小河和一个ฐ岗坡，土匪们带着这一群落难者走进了一座村庄。“你们把他们交到เ票房，”麻脸的土匪对他的同伴说“我自己去对管家的报告一声。”于是他把步枪扛在肩头上，得意洋洋地唱着小调，向村子中心的一个ฐ大门走去，其余的土匪把票子带进了靠近的一个ฐ大门。
“不准跑！动一步老子用枪打死你们！”另一个半沙哑的声音命令说，同时枪栓也哗啦响着。
陶芹生一直皱着眉头，胡思乱想着。他是一个ฐ神经质的青年，敏感，多疑ທ，容易陷入绝望的忧虑之中。自从打信阳逃出以来，不管白天多么เ辛苦，他没有一夜不是惊心吊胆的不能ม安眠。他虽然比他的弟弟菊生只大三岁，可是对兵和匪的事情远较菊生了解的清楚。菊生刚满十四岁零两ä个月，完全是一个ฐ活泼天真的小孩子，把冒险当做游戏和英雄事业，死的威胁只能引起他一种漠然的害怕。只要别ี人不提醒他土匪是多么เ残忍，他反而很希望能遭遇一次危险，看一看土匪到底是什么เ样子。芹生很爱他的弟弟，假若不是同菊生一道，他也不会像如今这么เ操心和害怕。一时一刻๑，他都在设想着种种不幸的事情降临ภ，准备着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他弟弟的平安还家。正因为ฦ他想得太多，晚上不是失眠便是被噩梦缠绕，此刻他的脑แ壳里像满塞着操湿的木片，胀得发疼，对于胡玉莹的话一点也没有听见。
1“带子”是河，这句话就是“过河拆桥”
从这些土匪们的表情和口气，陶菊生已经断ษ定他二哥并未死掉，但他心中的难过却不曾减去多少。他顾不得同这些土匪说话，带着哭声向里边呼唤：
“二哥！”
“哎，菊！”芹生在左ุ首的一间屋里回答，答得很吃力，可以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中ณ带着哽咽。
“二哥！”菊生又叫，推开拦在腰边的一支枪，向左ุ首的房间跑去。
“菊！我在这儿，你来吧！”
也许是被菊生的含泪的眼睛和小兄弟俩的声音所感动，土匪们立刻都静下来了。所有的票和所有的蹚将，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对小兄弟的会见上，全屋中ณ的空气顿时变得阴森和紧张。但菊生同他的二哥见面后，两个ฐ人反而都不知说什么话，互相回避着眼光，各人坚忍着自己的眼泪不要流出来。从昏沉的洋油灯下，陶菊生看见屋中ณ的票不是像死尸，就是像鬼影，远比他在票房时的情形凄惨可怕。他的二哥的头发又长又乱ກ，挂着麦糠和草叶，锈着成堆的白色虮子；脸又黄又瘦又脏ู，鼻凹、眼窝和耳朵上堆满灰垢。一条紫色的伤痕从右边的耳后扫下来，斜ฒ过脸颊๐，直红到下颏为止。菊生不敢询问他的挨打情形，沉默了一会儿之ใ后，喃喃地问：
“管家的叫你去了？”
“他叫我给家里写封信，”芹生低声说“要家里快点派人来赎我们，不要托人说情面。”
“是的，靠情面反而糟糕！”胡玉莹的舅舅在旁้插嘴说，叹了口气。“胡家同你家里都到赊镇福音堂托洋人写信来说情，所以我一来就把我也留住不放。听说你们家里还托张团长写信来要你们…”
“唉！他们只晓得托面子说情！”芹生绝望地叹息说，垂下头去。
“菊生，”胡玉莹小声说“你快点想办法给家里发封快信，叫家里别ี再靠面子，越靠越糟。这年头啥面子都没用，只有‘袁世凯’1้跟大烟土有用！”
1“袁世凯”指银元，又叫“袁大头”袁世凯时代铸造的银元上有袁世凯的头像。
“陶相公1，你给家写信时，记着提一句，”胡玉莹的舅舅赶忙嘱咐说“就说我也给他们留住啦…”
1在河南，长辈向晚辈称“相公”是客气的称呼。老头子话没说完，胡玉莹偷偷地用脚尖踢他一下。他立刻不再说了。胆小的票们都把头垂下去，甚至连呼吸也要忍住，只有少数胆大的才敢向房屋门口看。李二红提着一支步枪出现在里间门口，独眼睛凶恶地向里边东张西望，随后冷笑一声说：“人家兄弟俩见面谈点体己话，你们插的啥（尸求）嘴？嘴庠就放在墙上操一操！”他说过后特别向胡玉莹的舅舅瞪一眼，离开了里间门口，重新在火边坐下。
“菊！你走吧，耽搁久了二红会骂的！”芹生抬起头来说，两ä行眼泪暗暗地滚落下来。
“没关系…”菊生艰难地摇着头说。
“你明天就给咱伯写封信…”芹生想到เ他不久ื就会被枪毙，永远不能见弟弟，也不能ม再见父母，他的泪流得像雨后的泉水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了。过了一阵，他才用肮脏的衣袖把眼泪擦去，哽咽着问：“菊，你干老子待你好不好？”
菊生一直在坚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到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赶快将脸孔背向灯光，装做困乏็的样子打一个轻微的哈欠，用手掌在脸上搓了一把，顺ิ势将滚出眼角的泪珠揩去。然后，他重又扭转脸来，轻轻地点一下头，表示他所受的待遇还好。就在这刹้那ว间，他想起来过去也想到了未来，心口的深处汹涌起更大的酸痛波涛๙，几乎ๆ忍不住要放声痛哭。在小学时代，大孩子把奸污小孩子当做了风流韵事，高年级把压迫低年级当做了英雄行为ฦ，当年纪较小的学生真不容易。幸而那ว时候他同两个哥哥在一道，哥哥们的朋友多，从不受别人欺负。由于他在读书上表现有相当才分，在那教育落后的小城中，他被许多长辈夸奖，被许多父母羡慕，被许多同样年纪的孩子尊敬和嫉妒。到เ信阳上中学他是插班，在芹生赶来信阳之前，他可说是“举目无亲”不免常常受较大的同学欺负。为着维持自己的尊严å，他总是表现出一种特别ี的高傲神情，很少同别ี人说话。但虽然如此，仍有一些轻薄的大孩子会忽然摸一摸他的头发，或对他淫邪的扭扭嘴吧，挤挤眼睛。有一次他一个人站在铁杠子下边打算学习翻杠子，一个ฐ陌生的大孩子走来献殷勤，说是愿意帮助他。不料那ว个大孩子把他抱起来，帮他爬上杠子后，却趁机会用指头抠一下他的腰窝。他愤怒地把大眼一瞪，那个ฐ大孩子嘻嘻地笑着走开了。许多天他不敢同大孩子们一道玩耍，也不敢同他们一道走路；每次从礼ึ拜堂里回学校，他总是提心吊胆地走得极快。等到芹生来了，他有了保护人，生活才开始有了快活。后来一个ฐ不知趣的湖北同学用下流话调戏他，他曾经跟芹生一道打到那个同学的宿舍里，连袒护那ว个ฐ同学的校监也被他骂了一顿ู。这一切情形都像昨天的事情一样，如今亲爱的二哥仍然同他在一起，就坐在他的面前，然而他自己้却不能ม帮助他，保护他，他也不能ม把王三少的卑鄙企图告诉他知道。家庭既ຂ然没钱赎他们，他看得很清楚，他二哥迟早会被枪毙，而他自己也许会死得更惨，死得更早ຉ，也许就在今天夜间…
“你要把心放宽，二哥！”他最后勉强地劝解说，回避着芹生的眼睛。“有我在，他们不会让你太吃苦…我明天来把你的小布衫1拿去洗一洗，怕虱子已๐经长满了。”
1“小布衫”即中ณ式衬衣
“不用洗…你快点回去吧！”芹生又小声催促说，害怕地皱着眉头。
“那个ฐ跟张明才一道的李先生哪里去了？”菊生忽然抬起脸来问，拿眼睛向各处扫了一下。
“前天就已๐经病死了。”
“啊…我走了，二哥。”菊生又转过头去，向胡玉莹和别ี的熟票颤声说：“我走了，再见！”
陶菊生从里间一出来就被瓤子九叫到เ烟榻旁。瓤子九面带笑容地询问菊生：
“你对我说实话：张团长张梅亭跟你家有亲戚没有？”
“没有，只是同乡。”
瓤子九接着说：“张团长就在城里驻防。他昨儿派人来给管家的送个片子，要管家的把你兄弟俩放出去。要不是他这张片子，你二哥今儿也不会挨几皮鞭。妈的打开窗户说亮话，靠面子你兄弟俩别想出去，沤的天数多啦对你们没有好处！”
“我明儿再给家写封快信，叫家中ณ别ี再托面子好啦。”
“对啦，该流的脓终究得流出来，晚流不如早流。”瓤子九把烟泡安在斗门上，吸了几口又停住说：“我瓤子九对你兄弟俩没当外人待，吧不得你们能早ຉ点回家。我要不想帮你们忙我是杂种！可是你家里到现在还没派来一根人毛儿，我就是想在管家的面前替你们帮句好话，也他妈的刮ุ大风吃炒面——张不开嘴呀！”
李二红睁开独眼说：“土财主ว都是宁舍人不舍钱，宁挨杠子不挨针ฤ，不拄哀杖不知道掉泪！过几天先把他二哥的耳朵割一只送到他家去，太客气反而误事！”
菊生的心一动，赶忙说：“我想家里不几天就会来人的…”
瓤子九把斗ç门上的烟泡拍完，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顺ิ手向墙上抹把鼻涕。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抚摩着菊生的头发说：
“要不是我给你找个ฐ干老子，到现在你兄弟俩总要有一个‘送回老家’啦。回去吧，看见你干老子就说我瓤子九在骂他个杂种哩。”
菊生同王成山走出票房院，一阵尖冷的北风吹得他不由á地打个寒颤。当他们从几座坟墓中ณ间走过时，他感到非常害怕，浑身的毛发都紧张得直竖起来，好像真有许多鬼影在他的左右前后。刹那ว间，他在票房中所想的许多事都重新า在心上迅速闪过，于是他心里边伤感地说：
“唉！只是把母亲闪1得太惨了！…”
1突然抛下叫做“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