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的方面来看卫公也是老了。他的胃气很不好，哈气时好像一窖冻坏了的红薯，散着甜里透苦的怪味，这种气味是有毒的，可以熏死苍蝇和蚊子。当然，这和他的食物不好消เ化有一定的关系。他的手也抖了起来，拿不住东西。而且他的头全都白了，面容和嗓音却都童稚化了。这就叫鹤童颜吧。他总是坐在自己的书房中ณ的一张躺椅上，周围是各种正在明中的器具——那些东西上面积满了尘土。卫公过去喜欢把一切家具和自制的设备都涂上黑漆，所以这间房子里有点黑。卫公过去习惯把工具和文具全放得乱七八糟，所以这间房子里还是乱ກ七八糟。像一切科学家一样，卫公禁止任何人打扫他的书房，扫房子的事都是自己来干；但是他有好长时间不干这件事了。过去天刚一黑，卫公就要在房间里点满牛油蜡烛。那ว些蜡还在那里，但已被耗子啃得乱七八糟，剩下的都太陈了，啃起来像肥皂，所以耗子也不肯再把它们吃掉。他的书桌上笔架里有各种毛笔：鹅毛笔、芦苇笔，还有牛皮纸、羊皮纸、绢纸、藤纸，但他已经好久不拿笔了。这间房子散着腐败墨汁的臭味。他的工ื作台上有各种手锯、锉刀、量具、铜材、木材，但是他也有好久没有做过东西。这间房子散着刺鼻的尘土味。与此同时，长安城也被他放到เ了一旁，好像一件没做好的器具，一堆垃圾。这座城市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只是坐在椅子里，看着被阳光照亮的窗户纸。这种情形就叫老年吧。
红拂跑了以后，杨府里的人回忆起来，觉得这个ฐ娘们很古怪。比方说，晚上到了掌灯时分，她已经洗过了澡，洗过了头，还不肯睡觉，裹着一件白毛巾的浴衣，跑到厨房里来。她总想帮厨子们干点活，但总被拒绝掉，因为把头切到เ菜里，大师傅的脑袋就要被砍掉，却不会砍她的脑袋。那时候厨房里正忙着哪。第二天杨素老爷要吃禾花雀，那ว东西只有小指甲â盖大，一盘子要有三千多只，光杀都杀不过来，更不要说煺๐毛、掏内脏了，最艰巨เ的工作是要把骨头都剔出来。当时这些小东西都活着，叽叽喳喳地叫着，而且都会飞。所以盛在冷布口袋里，要用手捏住嘴尖把它逮出来，用小片刀杀好，沥干净血，再放到杯里煺毛。那些小鸟唠唠叨叨，说自己้死得太冤了，要是它们是些大肥猪，那倒没的说。有二十个大师傅在忙这个ฐ，剩下的把已๐经杀死的小鸟放到冷布口袋里，放进油锅里炸。掌勺的大师傅提心吊胆，因为火候稍大，小鸟就炸成焦炭了。这还是好的，假如上面要吃烤象鼻，大师傅就要拿着鬼头大刀去杀大象，也不知能ม不能活着回来。看到这个场面，红拂也很自觉，就退出去了。这时一位奶妈拉着孩子，到เ厨房来要面口袋。大师傅说，口袋有的是，你随便拿。于是那位奶妈就拿了两条面口袋，坐在厨房外间的条凳上，就着昏暗的灯光，拿两条面袋给自己้做一副乳罩。这时候孩子又哭又闹，奶妈就用两ä条腿夹住孩子的脑แ袋，给他喂奶。那ว奶妈的奶无比之ใ大，奶头子就像大号象棋子，塞进了孩子的嘴，噎得他目瞪口呆。这时候红拂也不知转错了哪根筋，说道：张妈，我帮你带孩子。那位张妈白了她一眼说：算了吧，大姑娘。你有奶吗？
变扁了以后，虬髯公眼睛里的世界就变得像两个碟子，每个碟子都像—个鱼眼镜头拍摄的画面。鱼眼睛看东西扁，是因为ฦ它们的眼睛是扁的，而虬髯公的眼睛比任何鱼的眼睛都要扁，而且他的脑子也是扁的，扁到了不能把两眼的画面合一的程度。到了这时，虬髯公才体会到了鱼的美德。众所周知，鱼类没有阴茎阴道这类的玩意儿，更不用肉麻兮兮地求爱、做爱，大家只是十分本分地把卵子精子都屙出来，然后就可以诞生出无数的小鱼。这样就可以彻底灭绝想入非非。后来他就用这种美德来教诲他的人民，只可惜大家过于鲁钝ๅ，一时不能体会。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每到เ夜晚就在各地游动，看看谁在偷懒。假如看到เ了男人和女人各自躺着，就怒吼一声：“干什么เ呢！”他的臣民听见了，就赶紧趴到老婆身上去。假如谁不听国王的督促，他就飘进来，从女人的身上飘过去，只这一飘，女人就受孕了，而且不是七胞胎就是八胞胎，生出来不是呆傻就是豁嘴。因为他的缘故，当时所有的扶桑女人都把丈夫抱在身上睡觉，丈夫不在家就抱着公公。这种行为，加上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态度，合起来叫做“鱼德”，在当时的扶桑被奉为金科玉律。因为这是对领ๆ导最为ฦ恭敬的态度。而这种美德正是我们所缺少的。除了提倡鱼德，他还要和自己้的后妃做爱。这对那ว些女人来说，是一种极为可怕的体验，一件冷冰冰黏糊糊好像一摊鼻涕的东西，也不打招呼，冷不防就涌ไ到你身上来；然后也不知他干了些什么เ，就飘走了，只在你下半身上留了些绿油油滑溜溜的东西。这件事实在叫那ว些女人感到莫名其妙。而虬髯公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因为他的眼睛长在了后脑勺上，身体的下面也没有知觉，所以对身下的事一无所知。我对这件事也是莫名其妙，正如我不知道加州伯克利为ฦ什么要我也当个ฐ领导一样。我只知道虬髯公用这种方式造出了不少小王子，还知道人要是不装假就要变成一条鱼。
虬髯公在扶桑的宫殿非常地宽敞。头顶ะ上是树皮做的瓦铺成的，这部ຖ分就像个成熟后干裂ฐ了的松果一样。下面从屋檐到地板伸展着一些木头板，这部ຖ分就像个特大号的包装箱。整个墙壁是扶桑纸糊成的，这种纸十分地竖韧，所以这部ຖ分就像我小时候糊的模型飞机翅膀。我做这些模型飞机时，大概ฐ是十三岁吧。以后我就开始变态了——偷看同龄女孩正在隆起的胸膛，暗恋漂亮的女老师，直到看到เ橱窗里陈列ต的乳罩和女用内裤都要想入非非。我这一辈子没有写过一封情书，也没有和谁情话过，虽然我熟ງ练地掌握了一门语言，能听懂这门语言的女人在世界上又是最多的。根据这些情形我觉得自己过去是个ฐ变态分子，但只是恒河沙数的变态分子中ณ的一个ฐ。虬髯公也是这样的，他躲在这样的纸墙后面，亲近那些松松垮垮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吧，他总是一国之ใ君，只要下定了决心，要找一个ฐ像红拂那样的女人，总能够找到。然后再和她一道赤身裸体地投入大海ร，或者在午夜时分到星光下去，假如他这样干了的话，那ว么虬髯公这一辈子也就算得意过一回了。但是没有，这说明他不是得意不了，而是他不想得意。
李卫公、卫公夫人，还有后来当了扶桑国王的虬髯公，在年轻时候都这样行过路——遇上什么เ吃什么，比方แ说路边上有绿色的麦子，就顺手捋下一把，搓去外壳放到嘴里；遇到เ什么เ地方就睡在什么เ地方，比方แ说草垛、树林子、牛圈、驴棚；遇到เ什么水就喝什么水，走着走着，路就向田à野里岔去，那ว准是通向一眼泉水。当然说它是泉眼，未免太好听。它是麦田à里一个ฐ水坑，周围的麦子都被行人踩得精光，好像一片打麦场。路就是这样的，总是通向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但这对于住在路边上的人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因此路上到เ处都是断头沟，成团的酸枣刺，牛圈驴棚里都屙满了人屎，泉水里有牛屎，甚至人粪。行人经过村子时，别人都是怒目而视，时而还会成为小孩子弹弓的靶子。尽管如此，人在这一辈子里，总有几回要成为ฦ行人，否则就不能ม算成年人。因为ฦ不行万里路不知天下之ใ大，契诃夫就去过库页岛，苏东坡也去过海南岛。
现在可以说说丧失了卫公的管理之后，长安城是什么เ样子。这时候大街小巷都铺上了石板，好像一些乌龟壳。大街两面都是铺面房，那ว种房子正面都是木头门板，年代一久ื，被油泥完全糊住。屋檐几乎ๆ要在街面上空汇合，所以街上非常之暗，只有铺街的石板上反射着一点点天光。万一失了火，就要烧掉半个长安城，而卫公管事时，失了火只能烧掉一条街，这就是区别所在。偶尔有一个ฐ妓女，穿着短得不像话的裙ำ子，露出了洁白无疵的两ä条腿，踏着钉了铁ກ掌的木屐从街上快地跑过，留แ下一街的火星，让大家看了都很过瘾。在卫公管事的时候决不准女人露着大腿在街上跑，这也是区别之所在。卫公管事的时候规定了良家妇女上街必须穿三条裙ำ子，衬裙和围裙ำ可以比较短，但是主要的裙子必须长及地面。而妓女上街必须穿六条裙子，每一条都得长及地面，所以脱起来甚为ฦ麻烦。谁穿的裙子不足此数或者过了此数，就要抓到衙门里去打板子。打以前先要用磁石吸她一下，看看裙子里是否夹带了铁ກ板。这些规定让卫公绞尽了脑แ汁，因为就连女人穿裙ำ子数都要有典籍依据，或者是从数学上证明。但是老百姓偏不体谅他的苦心，专门来找麻烦。有一个服装商生产了一种裙子，下面有三层滚边，看上去是三条裙ำ子，其实只是一条——不就是想省几尺布吗。还有个ฐ商人生产了一种护臀板，是木头做的，磁石吸不出来，但是打上去梆梆响——不就是怕打吗。卫公也怪不容易的了，你让他打两下子怕啥。出了这种事，卫公又规定遇到屁股上有木板的女人，掌杖的衙役必须用三倍的力气来打，连木板带屁股一起打烂。但是那些衙役又抱怨说粮食不够吃。由此你就知道大唐朝的长安城里，各种人都有粮食定量，和后来的北京城一样，在后来的北京城里，牙医吃钳工的定量，乐团吹大号的吃翻砂工的定量，规定得十分合理。而在长安城里打女人屁股的衙役原来吃中ณ等体力劳动的定量，因为ฦ女人往屁股上垫木板长到了重体力劳动，那些人还不知足，说是抡棍子打木板，撞得手上起了血泡，肩膀也疼，这两ä种毛病应当算是职业病。按大唐的劳保条例，职业病应当全薪疗养。手上打了泡就可以吃干薪，实在太便宜。卫公想了半天，决定衙役几双线手套，而那些衙役领ๆ了回家，交给老婆拆了织袜子。这说明那些衙役根本就不怕手上打泡，而是以血泡为ฦ说词，向公家要更好的待遇。像这样的事太多了，吵得卫公脑แ子疼。最后他装病躺倒不干了。长安城没有了他，就变成这个ฐ鬼样子——想穿什么เ裙子就穿什么เ裙子，想多长就多长。又有一些老百姓说，这简直是在毒害青少年。群众来信成麻袋地寄往卫公府上，但是他只睁一只眼，所以连看都不看，就把信送到厨房烧火了。
而那座鼓楼的故事是这样：楼里有个大鼓，由鼓手在上面击出鼓点来，让全城的人踩着它行进。这种工作十分累，要用一大群健壮的人以便轮换；而且它又非常枯燥，所以有些鼓手后来就精神崩溃了，不顾ุ一切地在鼓上击出些花点，让全城的人不走正步，而是扭秧歌或者跳迪斯科。干完了这样的坏事，他就说：要杀要剐随便吧。因为这个缘故，后来击鼓的制度就被废除了。好在那ว些老兵也都到了风烛残年，也觉得走正步太累็，也没有提出意见。
三
一
至于李卫公夫妇吃多少斤ภ定量倒是不难考证，他们两口子的定量都在五千石以上，每人一个月的粮食，一百口大肥猪吃一年都吃不完，每个月初用一百辆粮车拉到เ卫公家里来，他睁着一只眼出去点收之后，就全卖到粮店里去了。他配给自己这么เ多粮食不是因为他是个大饭桶，而是他是全城最有用的人。直到不久ื之ใ前，我还吃三十二斤粮食定量。这说明我很不受重视，比打女人屁股的人还没有用处。但是我对这一点并不在乎。我只在乎ๆ自己้是不是很有趣。小孙说，对对，有趣，有趣！哇！她用腿死命地夹我，并且乱ກ撕我的头。我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认为她是乱打岔。我有趣可不是只在那ว个地方。也许我该找个女数学家做老婆，她一听说我证出了费尔马定理，就性欲勃，跑到卫生间换上性感内衣。不过女数学家可不大多，偶尔有几个长得也不好看。现在我搜索枯肠，只想起了一个ฐ女数学家，叫做某某某某娅，不是波兰人就是俄国人，贡献在概ฐ率论方面。她要是还活着，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所以不能指望她。假如不是这姓孙的勾引我，我可以谁都不指望。现在已经不能后悔了。女人这东西就如海洛因，染上了就放不开。
我平常不锁门，小孙可以随便进我房间。假如她的客人是抽烟的，就上这边来拿烟和烟灰缸。我桌子上总放一盒烟和烟灰缸，虽然我自己不怎么เ抽。除此之外，还放着两ä份手稿，一份是费尔马定理的证明，另一份就是你现在看到เ的《红拂夜奔》。第一份谅她也看不懂，第二份她大概全都看了。经过了这件事，她就常常闯进我屋里来，在这份手稿上乱写乱画。她用一种紫ใ墨水，是用红蓝墨水各百分之ใ五十兑出来的。假如你能ม够看见这份稿子，就会现它像脂砚斋版的《红楼ä梦》，夹满了眉批。举ะ例来说，有关她使人不尴不尬的那一节被她批了三十五个ฐ“狗屁”，本节的“四十一岁”前，又被她批了“你埋怨谁”。在后面说她有两ä个乳房那一段，被她批上了“难道长三个吗”，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假如长出了三个，我也不反对。质量虽然重要，数量也是很重要的。
我说过红拂和卫公出奔之初ม，卫公对她不大热情，这就是因为ฦ卫公脑子里有定势或者成见在作怪。红拂的身材像个时装ณ模特儿，三丈长的头剪ຘ掉后还剩了三尺多长，与李二娘的短头相比，仍然长得不可思议，而且红拂对性生活很陌生，干这件事总需要别ี人来摆姿势。而卫公和李二娘搞惯了，总觉得女人应该是短头，矮矮的身材，在这件事上应该很热情；等到李二娘死了之ใ后，这种成见才消失了。在这方面，红拂倒是没有太多的成见。先，她是个女人，其次，她当过歌妓。所以假如她有成见的话，就是一个ฐ馒头的成见。一个馒头只要自己正在被吃掉，就没有什么怨言可。当然，和良家妇女相比，她的成见就太多了。小时候我们家里是姥ณ姥ณ做饭，一旦家里没了起子，她就蒸些半透明的死面疙瘩——那时候还没有袋装ณ的酵母粉。那东西吃下去倒是顶饿的，只是很不好吃。我以为ฦ古代的良家妇女就像些死面疙瘩。假如面馒头还能有些想法的话，死面疙瘩准是没有的。
陈清扬说，我天资平常，她显然没把我的文学才能考虑在内。我写的交待材料é人人都爱看。刚开始写那ว些东西时，我有很大抵触情绪。写着写着就入了迷。这显然是因为我写的全是生过的事。生过的事有无比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