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磁面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数个，抖着尾巴，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好象在找寻甚么东西。孩子们看见我来欣赏他们的作品，大家围集拢来，得意地把关于这作品的种种话告诉我：“这是从大井头的田里捉来的。”
“桂林山水甲â天下”，我没有到桂林时，早已听见这句话。我预ไ先问问到过的人：“究竟有怎样的好？”到过的人回答我，大都说是“奇妙之极，天下少有”。这正是武汉疏散人口，我从汉口返长沙，准备携眷逃桂林的时候。抗战节节扔失利，我们逃难的人席不暇暖，好容易逃到เ汉口，又要逃到桂林去。对于山水，实在无心欣赏，只是偶然带便问问而已๐。然而百忙之ใ中ณ，必有一闲。我在这一闲的时候想象桂林的山水，假定它比杭州ะ还优秀。不然，何以可称为“甲天下”呢？我们一家十人，加了张梓生先生家四五人，合包一辆大汽车，从长沙出发到桂林，车资是二百七十元。经过了衡阳、零陵、邵阳，入广西境。闻名已久的桂林山水，果然在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展开在我的眼前。初见时，印象很新鲜。那ว些山都拔地而起，好象西湖的庄子内的石笋，不过形状庞大，这令人想起古画中的远峰，又令人想起“天外三峰削不成”的诗句。至于水，漓江的绿波，比西湖的水更绿，果然可爱。我初到桂林，心满意足，以为ฦ流离中能ม得这样山明水秀的一个地方来托庇，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开明书店的经理，替我租定了马皇背街名的三间平房，又替我买些竹器。竹椅、竹凳、竹床，十人所用，一共花了五十八块桂币。桂币的价值比法币低一半，两块桂币换一块法币。五十八块桂币就是二十九块法币。我们到เ广西，弄不清楚，曾经几次误将法币当作桂币用。后来留แ心，买物付钱必打对折。打惯了对折，看见任何数目字都想打对折。我们是六月二十四日到桂林的。后来别ี人问我哪天到เ的，我回答“六月二十四日”之后，几乎ๆ想补充一句：“就是三月十二日呀！”汉口沦陷，广州失守之ใ后，桂林也成了敌人空袭的目标，我们常常逃警报。防空洞是天然的，到处皆有，就在那ว拔地而起的山的脚下。由于逃警报，我对桂林的山愈加亲近了。桂林的山的性格，我愈加认识清楚了。我渐渐觉得这些不是山，而是大石笋。因为不但拔地而起，与地面成九十度角，而且都是青灰色的童山，毫无一点树木或花草。久而久之ใ，我觉得桂林竟是一片平原，并无有山，只是四围种着许多大石笋，比西湖的庄子里的更大更多而已。我对于这些大石笋，渐渐地看厌了。庭院中ณ布置石笋，数目不多，可以点缀风景；但我们的“桂林”这个大庭院，布置的石笋太多，触目皆是，岂不令人生厌。我有时遥望群峰，想象它们是一只大动物的牙齿，有时望见一带尖峰，又想起小时候在寺庙里的十殿阎王的壁画中ณ所见的尖刀山。假若天空中掉下一个巨人来，掉在这些尖峰上，一定会穿胸ถ破肚，鲜血淋漓，同十殿阎王中所绘的一样。这种想象，使我渐渐厌恶桂林的山。这些时候听到“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盛誉，我的感想与前大异：我觉得桂林的特色是“奇”，却不能ม称“甲”，因为“甲â”有尽善尽美的意思，是总平均分数。桂林的山在天下的风景中，决不是尽善尽美。其总平均分数决不是“甲”。世人往往把“美”与“奇”两字混在一起，搅不清楚，其实奇是罕有少见，不一定美。美是具足圆满，不一定奇。三头六臂的人，可谓奇矣，但是谈不到美。天真烂漫的小孩，可为ฦ美矣，但是并不稀奇。桂林的山，奇而不美，正同三头六臂的人一样。我是爱画的人，我到桂林，人都说“得其所哉”，意思是桂林山水甲â天下，可以入我的画。这使我想起了许多可笑的事：有一次有人报告我：“你的好画ฑ材来了，那边有一个人，身长不满三尺，而须长有三四寸。”我跑去一看，原来是做戏法的人带来的一个ฐ侏儒。这男ç子身体不过同桌子面高，而头部是个ฐ老人。对这残废者，我只觉得惊骇、怜悯与同情，哪有心情欣赏他的“奇”，更谈不到美与画了。又有一次到เ野外写生，遇见一个ฐ相识的人，他自言熟ງ悉当地风物，好意引导我去探寻美景，他说：“最美的风景在那边，你跟我来！”我跟了他跋山涉แ水，走得十分疲劳，好容易走到เ了他的目的地。原来有一株老树，不知遭了什么เ劫，本身横卧在地，而枝叶依旧欣欣向上。我率直地说：“这难看死了！我不要画ฑ。”其人大为扫兴，我倒觉得可惜。可惜的是他引导我来此时，一路上有不少平凡而美丽的风景，我不曾写得。而他所谓美，其实是奇。美其所美，非吾所谓美也。这样的事，我所经历的不少。桂林的山，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谈话使我们的交情渐渐深切起来了。有一次我曾经对他说起我的投考的情形。我说：“我此次一共投考了三只学校，第一中学、甲种商业，和这只师范学校。”他问我：“为ฦ什么เ考了三只？”我率然地说道：“因为ฦ我胆小呀！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霉？我在小学校里是最优等第一名毕业的；但是到这种大学校里来考，得知取不取呢？幸而还好，我在商业取第一名，中学取第八名，此地取第三名。”“那么你为ฦ什么终于进了这里？”“我的母亲去同我的先生商量，先生说师范好，所以我就进了这里。”伯豪对我笑了。我不解他的意思，反而自己觉得很得意。后来他微微表示轻蔑的神气，说道：“这何必呢！你自己应该抱定宗旨ຈ！那ว么เ你的来此不是诚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于师范而来的。”我没有回答。实际，当时我心中只知道有母命、师训、校规；此外全然不曾梦到什么เ自己的宗旨ຈ、诚意、志向。他的话刺激了我，使我忽然悟到了自己้，最初是惊悟自己的态度的确不诚意，其次是可怜自己的卑怯，最后觉得刚才对他夸耀我的应试等第，何等可耻！我究竟已是一个应该自觉的少年了。他的话促成了我的自悟。从这一天开始，我对他抱了畏敬之念。
我曾和我的父亲永诀，曾和我的母亲永诀，也曾和我的姐弟及亲戚朋友们永诀，如今和房子永诀，实在值不得感伤悲哀。故当晚我躺在床里所想的不是和房子永诀的悲哀，却是毁屋的火的来源。吾乡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吃敌人炸弹十二枚，当场死三十二人，毁房屋数间。我家幸未死人，我屋幸未被毁。后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失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以至四进四出，那ว么焚毁我屋的火的来源不定；是暴敌侵略๓的炮火呢，还是我军抗战的炮火呢？现在我不得而知。但也不外乎这两个来源。
塘栖
次日，我同一邻๑人步行到故居来探听情形的时候，青天白日的旗子已๐经招展在晨风中，人人面有喜色，似乎从此可庆承平了。我们就雇汽车去迎回避难的眷属，重开我们的窗户，恢复我们的生活。从此“逃难”两字就变成家人的谈话的资料。
胜利ำ快来到เ了。逃难的辛劳渐渐忘却了。我住在重庆郊外的沙坪坝庙湾特五号自造的抗建式小屋中的数年间，晚酌是每日的一件乐่事，是白天笔耕的一种慰劳。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赞美儿童了。因为ฦ儿童大都是最富于同情的。且其同情不但及于人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犬、花草、鸟蝶、鱼虫、玩具等一切事物，他们认真地对猫犬说话，认真地和花接吻，认真地和人像doll玩耍，其心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ม发见的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的。换言之，即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智的压迫，把这点心灵阻碍或销磨了。惟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ຖ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ງ保藏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
我说：“不，我准备一黄昏听你谈话。并且设法慰劳你今天受优待的辛苦呢。”
实际，我两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ม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ฦ“小杨柳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杨柳，在厚纸上裱๗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ใ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ๆ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享乐它，永远留แ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叹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เ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ณ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ฑ，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我心中ณ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爸爸叫过之后，那麻子就抬起头来，向我一看，露出一颗闪亮的金牙齿来。我不懂爸爸的话是甚么意思，我真怕极了。我忍不住抱住妈妈的项ำ颈่而哭了。这时候妈妈、爸爸和那个ฐ麻子说了许多话，我都听不清楚，又不懂ฦ。只听见“剃๙头”，“剃头”，不知是甚么意思。我哭了，妈妈就抱我由天井里走出门外。走到เ门边的时候，我偷眼向里边一望，从窗缝窥见那麻子又咬紧牙齿，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后来我们争执起来，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萨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萨追。追到排门旁边，我跌了一交，额骨磕在排门槛ນ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个洞，便晕迷不省。等到知觉的时候，我已被抱在母亲手里，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条向我的头上重重叠叠地包裹。
四
多年来，日本军国主义แ者明目张胆侵略中ณ国。1้9๗36๔年6๔月，“中ณ国文艺家协会”宣布成立，并发表宣言。参加的人有丰ถ子恺、朱自清、叶圣陶等1้1้0人。
10่月，作家巴金、林语堂、鲁迅、丰子恺等共21人，又发表了“文艺界同人为ฦ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á宣言”。“宣言”指出：“在文学上，我们不强求其相同，但在抗日救国上，我们应团结一至以求行动之更有力。”
接着，1้937๕年芦沟桥事变。面对暴寇的侵略行径，丰子恺满腔愤懑，决定用自己้的画笔来宣传抗日。他准备把日本侵华的无数事件用笔画ฑ出，编成一册，以最廉的售价广销各地，使略识文字的中国人都能ม了解，使未受教育的文盲也能ม看懂。不久ื，日本侵略军进攻上海ร，在金山卫登陆后，到处狂轰滥炸。1้1月6日，两架日机飞到石门湾上空，投下了12枚炸弹。其中一枚落在缘缘堂门口五六丈处。当天傍晚，石门湾逃避一空。丰ถ子恺的妹夫立即从南沈滨摇一只船出来，邀丰子恺一家老幼10่人下乡暂避一时。从此，他开始了8年动乱的逃难生活。
他说：“我虽未能真的投笔从戎，但我相信以笔代枪，凭我五寸不烂之笔，努力从事文化宣传，可使民众加深对暴寇之ใ痛恨。”有一天，丰子恺在武昌乡间看见田野中ณ有一棵大树，被人砍伐了大半，只剩ທ下一根主干。这时正值春天，那ว主干上怒抽枝条，竟也长得枝叶茂盛。其中有的新枝条甚至超过其他大树的顶，仿佛是在为被砍去的“同根枝”争气复仇。他后来提笔把这情景画出来，象征中华民族，并题上自己所作的一首诗：“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
1938年春，丰ถ子恺在汉口得到缘缘堂被毁的消息，这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打击。这时候，恰好桂林师范的校长唐现之来信聘请丰子恺去该校任教。丰子恺于是带着全家迁往桂林。后来，他又转往广西宜山江大学任教，并随校迁到贵州遵义。1942年，他搬到重庆郊区的沙坪坝，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教授。沙坪小屋建成后，丰子恺便辞去教职，从此专为卖画写作为生。
抗战胜利ำ次年，丰子恺搭轮船由长江而下，到南京改搭火车。丰ถ子恺踏上阔别ี十年的上海时，说：“我从京沪火车跨到月台上的时候，第一脚๐特别ี踏着重些，好比同它握手。”
他去故乡石门湾凭吊。这个ฐ船舶麇集、商贾辐辏的热闹城镇，如今已๐经面目全非了。胜利ำ还乡的满怀喜悦心情终于渐渐地消เ失殆尽，他对当时的社会十分不满，深恶痛绝。他引用古人“恶岁诗人无好语”的话，声称自己“现在正是恶岁画家”，但又觉得这种触目惊心的画不宜多画ฑ，希望自己้的笔“从人生转向自然”。1้94๒9๗年大陆解放，丰子恺52岁了。此后他专事著译。他在68岁时，完成《护生画集》第五集。69๗岁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ว时他住在止海。大字报，逼供信，抄家，关“牛棚”，紧ู缩住房，下乡劳动，写不尽的检讨交代，批斗，挂牌，游街，克扣工资，丰子恺备受种种精神上的侮辱和肉体上的摧残。但他横下一条心，把坐“牛棚”看作参禅，把批斗看作演戏。夜晚过黄浦江去游斗，他说是“浦江夜游”；在“牛棚”中被叫去训话，他好像是去上一回厕所，回到“牛棚”照ั旧ງ与画ฑ师门谈笑风生，或偷偷地作诗填词。到上海南郊劳动，冷天睡在铺稻草的泥地上，屋顶ะ隙缝中飘下来的雪积在他枕边，7๕0่多岁的老人早上还得亲自到เ河埠打水洗脸，但他风趣地说：“地当床，天当被，还有一河浜洗脸水，取之不尽，用之ใ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回到家里，不管白天发生过天大的事，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述一遍，有时甚至避而不谈，只要一斤黄酒入肚，仍是吟诗诵词，谈笑自若。
然而，热爱这位老画家的作品的人，却时刻惴惴不安地关心着他的行踪、境况。当老画ฑ家奉命爬上竹梯去贴批判自己的“大批判专栏”时，围观的路人中有不少人暗自替这位老人担心。丰子恺虽然被批成“反革命黑画家”，实际上群众心底里对他更加增添了仰慕之情。
1974年“四人帮”借批大儒为ฦ名，炮制所谓“黑画展”，丰子恺自然也不能ม幸免。《满山红叶女郎樵》这幅画原是画ฑ中ณ国近代文学家苏曼殊的诗句，但画中有三片红叶落下，这不成了影射三面红旗落地吗？
做子女的为ฦ了关心父亲的安全，一次次地劝他以后留意些。丰子恺却还是我行我素。他给儿子新枚的信中写道：“……我的画ฑ都是毒草……然而世间有一种人视毒草为ฦ香花，世袭珍藏。对此种人，我还是乐意画给他们珍藏。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画亦如此。”
197๕4๒年夏天，丰子恺右手手指开始麻木，次年8月右手臂也逐渐不能动弹，这对辛勤笔耕了半个ฐ世纪以上的丰子恺来说，简直是极大的灾难。9月15๓日，一代艺术家丰ถ子恺安详地阖上双眼，享年77๕岁。他没见到เ“四人帮”垮台，就在噩梦中ณ与世长辞了。
不，他没有在梦中逝去。他醒了！197๕6年10่月的鞭炮声把他唤醒了！这位艺术家一生的辛勤播种重新า受到滋润和灌溉，在中ณ国各地甚至海ร外发芽开花。作品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一切！他与读者同在。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正如他的老友叶圣陶在悼诗中所说：“潇洒风神永忆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