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严师好友教人忆"十 严师好友教人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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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快章桂从萍乡城里拿邮信回来,递给我一张明片,严å肃地说:“新า房子烧掉了!”我看那ว明片是二月四日上海裘า梦痕寄发的。信片上有一段说:“一月初上海ร新闻报载石门湾缘缘堂已๐全都焚毁,不知尊处已得悉否”;下面又说:“近来报纸上常有误载,故此消息是否确凿不得而知。”此信传到,全家十人和三个ฐ同逃难来的亲戚,齐集在一个房间里聚讼起来,有的可惜橱里的许多衣服,有的可惜堂上新า置的桌凳。一个女孩子说:大风琴和打字机最舍不得。一个男孩子说:秋千架和新买຀的金鸡牌脚踏车最肉痛。我妻独挂念她房中的一箱垫锡器和一箱垫磁器。她说:“早ຉ知如此,悔不预先在秋千架旁้的空地上掘一个ฐ地洞埋藏了,将来还可去发掘。”正在惋惜,丙潮从旁้劝慰道:“信片上写着‘是否确凿不得而知’,那ว么不见得一定烧掉的。”大约他看见我默默不语,猜度我正在伤心,所以这两句照ั着我说。我听了却在心中苦笑。他的好意我是感谢的。但他的猜度却完全错误了。我离家后一日຅在途中闻知石门湾失守,早ຉ把缘缘堂置之度外,随后陆续听到เ这地方แ四得四失,便想象它已变成一片焦土,正怀念着许多亲戚朋友的安危存亡,更无余暇去怜惜自己้的房屋了。况且,沿途看报某处阵亡数千人,某处被敌虐杀数百人,象我们全家逃出战区,比较起他们来已是万幸,身外之ใ物又何足惜!我虽老弱,但只要不转乎沟壑,还可凭五寸不烂之笔来对抗暴敌,我的前๩途尚有希望,我决不为ฦ房屋被焚而伤心,不但如此,房屋被焚了,在我反觉轻快,此犹破釜沉舟,断绝后路,才能ม一心向前,勇猛精进。丙潮以空言相慰,我感谢之ใ余,略觉嫌恶。

有一次,我到南沈浜亲戚家作客。下午出去散步,走过一爿小桥,一只狗声势汹汹地赶过来。我大吃一惊,想拾石子来抵抗,忽然一个ฐ人从屋后走出来,把狗赶走了。一看,这人正是癞六伯,这里原来是六塔村了。这屋子便是癞六伯的家。他邀我进去坐,一面告诉我:“这狗不怕。叫狗勿咬,咬狗勿叫。”我走进他家,看见环堵萧然,一床、一桌、两条板凳、一只行灶之ใ外,别ี无长物。墙上有一个搁板,堆着许多东西,碗盏、茶壶、罐头,连衣服也๣堆在那里。他要在行灶上烧茶给我吃,我阻止了。他就向搁板上的罐头里摸出一把花生来请我吃:“乡下地方แ没有好东西,这花生是自己种的,燥倒还燥。”我看见墙上贴着几张花纸,即新年里买来的年画ฑ,有《马浪ฐ荡》、《大闹天宫》、《水没金山》等,倒很好看。他就开开后门来给我欣赏他的竹园。这里有许多枝竹,一群鸡,还种着些菜。我现在回想,癞六伯自耕自食,自得其乐,很可羡慕。但他毕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不免身世之ใ感。他的喝酒骂人,大约是泄愤的一种方แ法吧。

一个ฐ月以前๩,上海还属孙传芳的时代,国民革命军将到上海的消息日紧ู一日,素不看报的我,这时候也定一份《时事新า报》,每天早ຉ晨看一遍。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旧报,等候今天的新报的时候,忽然上海ร方面枪炮声响了,大家惊惶失色,立刻๑约了邻人,扶老携幼地逃到เ附近江湾车站对面的妇孺救济会里去躲避。其实倘然此地果真进了战线,或到了败兵,妇孺救济会也是不能救济的。不过当时张遑失措,有人提议这办法,大家就假定它为ฦ安全地带,逃了进去。那里面地方แ大,有花园、假山、小川ษ、亭台、曲栏、长廊、花树、白鸽,孩子一进去,登临ภ盘桓,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车在墙外过,上海方面的机关枪声、炮声,愈响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后,听听,想想,方才觉得这里也๣不是安全地带,当初不过是自骗罢了。有决断的人先出来雇汽车逃往租界ศ。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人增一次恐慌。我们集合邻人来商议,也决定出来雇汽车,逃到杨树浦的沪江大学。于是立刻๑把小孩们从假山中、栏杆内捉出来,装进汽车里,飞奔杨树浦了。

除了空间以外,闲居的时候我又欢喜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调来比方音乐。如果把一天的生活当作一个乐曲,其经过就像乐章oveent的移行了。一天的早晨,晴雨如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犹之第一乐章的开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主ว题”theaທ。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务的纷忙,意外的发生,祸ຖ福的临门,犹如曲中的长音阶变为ฦ短音阶的,c调变为f调,adagio2变为allegro3๑,其或昼永人闲,平安无事,那就像始终c调的aທndaທnte4的长大的乐章了。以气候而论,春日是孟檀尔伸5๓endelssohn,夏日是裴德芬1้beethoven,秋日是晓邦ะ2chopin、修芒3schuaທnn,冬日຅是修斐à尔德4schubຘert。这也是谁也可以感到เ,谁也๣可以懂得的事。试看无论甚么机关里,团体里,做无论甚么事务的人,在阴雨的天气,办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劲、高兴、积极。如果有不论天气,天天照常办事的人,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机器。只要看挑到我们后门头来卖臭豆腐干的江北人,近来秋雨连日,他的叫声自然懒洋洋地低钝ๅ起来,远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阳下的“臭豆腐干!”的热辣了。

艺术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๐,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诗人常常听见子规的啼血,秋虫的促织,看见桃花的笑东风,蝴蝶的送春归;用实用的头脑看来,这些都是诗人的疯话。其实我们倘能身入美的世界ศ中,而推广其同情心,及于万物,就能切实地感到这些情景了。画家与诗人是同样的,不过画家注重其形式姿态的方แ面而已๐。没有体得龙马的活力,不能画龙马;没有体得松柏的劲秀,不能画松柏。中国古来的画ฑ家都有这样的明训。西洋画ฑ何独不然?我们画ฑ家描一个花瓶,必其心移入于花瓶中ณ,自己化作花瓶,体得花瓶的力,方能表现花瓶的精神。我们的心要能与朝阳的光芒一同放射,方能描写朝阳;能与海波的曲线一同跳舞,方能描写海ร波。这正是“物我一体”的境涯,万物皆备于艺术家的心中。

我惊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ว人优待,应该舒服且高兴,怎的反而这般颓丧?倒好象被打翻了似的。”他苦笑地答道:“我宁愿被打一顿,但愿以后不再受这种优待。”

今天我看见一种奇怪的现状:吃过糖粥,妈妈抱我走到เ吃饭间里的时候,我看见爸爸身上披一块大白布๧,垂头丧ç气地朝外坐在椅子上,一个穿黑长衫的麻脸的陌生人,拿一把闪亮的小刀,竟在爸爸后头颈里用劲地割。啊哟!这是何等奇怪的现状!大人们的所为ฦ,真是越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这麻脸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我的左额๩上有一条同眉毛一般长短的疤。这是我儿时游戏中在门槛ນ上跌破了头颅ๅ而结成的。相面先生说这是破相,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梦痕”。因为这是我的梦一般的儿童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痕迹。由这痕迹可以探寻我的儿童时代的美丽ษ的梦。

有一天清晨,我发见豆棚上忽然有了大批的枯叶和许多软垂的蔓๧,惊奇得很。仔细检查,原来近地面处一支总干,被不知什么东西伤害了。未曾全断,但不绝如缕。根上的养分通不上去,凡属这总干的枝叶就全部ຖ枯萎,眼见得这一族快灭亡了。

杨家俊的无故缺课,不久ื名震于全校,大家认为ฦ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师中ณ也๣个ฐ个注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监学监的召唤和训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唤,他就决然而往,笑嘻嘻地回来。只管向藏书楼ä去借《史记》、《汉书》等,凝神地诵读。只有我常常替他担心。不久,年假到了、学校对他并没有表示ิ什么惩罚。

第二学期,伯豪依旧ງ来校,但看他初到时似乎很不高兴。我们在杭州ะ地方已渐渐熟悉。时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เ西湖的山水间去游玩。他的游兴很好,而且办法也๣特别。他说:“我们游西湖,应该无目的地漫游,不必指定地点。疲倦了就休息。”又说:“游西湖一定要到无名的地方!众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领ๆ我到保俶塔旁้边的山巅å上,雷峰塔后面的荒野中ณ。我们坐在无຀人迹的地方แ,一面看云,一面嚼面包。临去的时候,他拿出两个铜板来放在一块大岩石上,说下次来取它。过了两三星期,我们重游其地,看见铜板已๐经发青,照原状放在石头上,我们何等喜欢赞叹!他对我说:“这里是我们的钱๥库,我们以天地为室庐。”我当时虽然仍是一个庸愚无຀知的小学生,自己้没有一点的创见,但对于他这种奇特、新颖而卓拔不群的举ะ止言语,亦颇็有鉴赏的眼识,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对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觉地倾向他,追随他。然而命运已不肯再延长我们的交游了。

我们的体操先生似乎是一个ฐ军界出身的人,我们校里有百余支很重的毛瑟枪。负了这种枪而上兵式体操课,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恶的事。关于这兵式体操,我现在回想起来背脊上还可以出汗。特别因为我的腿构造异常,臀部ຖ不能ม坐在脚踵上,跪击时竭力坐下去,疼痛得很,而相差还有寸许,——后来我到东京时,也曾吃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时不能ม照ั日本人的礼仪,非箕踞不可。——那体操先生虽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凶。看我真果跪不下去,颇能原谅我,不过对我说:“你必须常常练习,跪击是很重要的。”后来他请了一个助教来,这人完全是一个兵,把我们都当作兵看待。说话都是命令的口气,而且凶得很。他见我跪击时比别人高出一段,就不问情由,走到我后面,用腿垫住了我的背部ຖ,用两ä手在我的肩上尽力按下去。我痛得当不住,连枪连人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举ะ枪”,我正在出神想什么事,忘记听了号令,并不举枪。他厉声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听了这叱声,最初ม的冲动想拿这老毛瑟枪的柄去打脱๳这兵的头;其次想抛弃了枪跑走;但最后终于举ะ了枪。“第十三”这称呼我已觉得讨厌,“耳朵不生?”更是粗恶可憎。但是照当时的形势,假如我认真打了他的头或投枪而去,他一定和我对打,或用武力拦阻我,而同学中ณ一定不会有人来帮我。因为这虽然是一个兵,但也是我们的师长,对于我们也有扣分,记过、开除、追缴学费等权柄。这样太平的世界,谁肯为了我个人的事而犯上作乱ກ,冒自己的险呢!我充分看出了这形势,终于忍气吞声地举ะ了枪,幸而伯豪这时候已久不上体操课了,没有讨着这兵的气。

不但如此,连别ี的一切他所不欢喜的课都不上了。同学的劝导,先生的查究,学监舍监的训诫,丝毫不能动他。他只管读自己้的《史记》、《汉书》。于是全校中ณ盛传“杨家俊神๰经病了”。窗外经过的人,大都停了足,装着鬼脸຀,窥探这神经病者的举动。我听了大众的舆论,心中ณ也๣疑虑,“伯豪不要真果神๰经病了?”不久ื暑假到了。散学前๩一天,他又同我去跑山。归途上突然对我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的游玩了。”我惊异地质问这话的由来,才知道他已决心脱离这学校,明天便是我们的离别了。我的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交游的告终,但想起了他在学校里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是年秋季开学,校中ณ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先生们少了一个赘累,同学们少了一个笑柄,学校似乎比前๩安静了些。我少了一个私淑的同学,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惧而服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学校的反感,对于同学的嫌恶,和对于学生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日渐堆积起来了。

此后十五年间,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学教师。我对他的交情,除了我因谋生之便而到余姚â的小学校里去访问他一二次之外,止于极疏的通信,信中也๣没有什么话,不过略๓叙近状,及寻常的问候而已๐。我知道在这十五年间,伯豪曾经结婚,有子女,为了家庭的负担而在小学教育界ศ奔走求生,辗转任职于余姚â各小学校中。中ณ间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钱庄来替他们写信,但不久仍归于小学教师。我二月十二日຅结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几首贺诗寄送我。我还记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圆月半天。鸳鸯三日后,浑不羡神仙。”抵制ๆ日本的那一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诗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尔小虫,胡不自量?人能伏龙,尔乃与抗!……”又记得我去访问他的时候,谈话之间,我何等惊叹他的志操的弥坚与风度的弥高,此外又添上了一层沉着!我心中涌起种种的回想,不期地说出:“想起从前你与我同学的一年中的情形,……真是可笑!”他摇着头微笑,后来他叹一口气,说道:“现在何尝不可笑呢;我总是这个我。……”他下课后,陪我去游余姚â的山。途中他突然对我说道:“我们再来无目的地漫跑?”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梦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唤回儿时的心情,装作欢喜赞成。然而这热烈的兴采的出现真不过片刻๑,过后仍旧只有两条为尘劳所伤的疲乏的躯干,极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脚下的小路上。仿佛一只久已死去而还未完全冷却的鸟,发出一个最后的颤๶动。

今年的暮春,我忽然接到เ育初寄来的一张明片;“子恺兄:杨君伯豪于十八年三月十二日上午四时半逝世。特此奉闻。范育初白。”后面又有小字附注:“初ม以其夫人分娩,雇一佣妇,不料é此佣妇已患喉痧在身,转辗传染,及其子女。以致一女九๡岁一子七岁相继死亡。伯豪忧伤之余,亦罹此疾,遂致不起。痛战!知兄与彼交好,故为缕述之。又及。”我读了这明片,心绪非常紊ฐ乱ກ:我惊讶他的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尘缘的告终;但想起了在世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后来舜五也来信,告诉我伯豪的死耗,并且发起为他在余姚教育会开追悼会,征求我的吊唁。泽民从上海回余姚去办伯豪的追悼会。我准拟托他带一点挽祭的联额๩去挂在伯豪的追悼会中ณ,以结束我们的交情。但这实在不能把我的这紊ฐ乱的心绪整理为ฦ韵文或对句而作为ฦ伯豪的灵前的装饰品,终于让泽民空手去了。伯豪如果有灵,我想他不会责备我的不吊,也๣许他嫌恶这追悼会,同他学生时代的嫌恶分数与等第一样。

世间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自然界少了一个赘累็,人类界少了一个笑柄,世间似乎ๆ比从前安静了些。我少了这个ฐ私淑的朋友,虽然仍旧ງ战战兢兢地在度送我的恐惧与服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世间的反感,对于人类的嫌恶,和对于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ณ日຅渐堆积起来了。

陋巷

杭州的小街道都称为巷。这名称是我们故乡所没有的。我幼时初到杭州,对于这巷๕字颇็注意。我以前在书上读到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的时候,常疑所谓“陋巷”,不知是甚样的去处。想来大约是一条坍圯、龌龊而狭小的弄,为灵气所钟而居了颜๨子的。我们故乡尽不乏坍圯、龌龊、狭小的弄,但都不能使我想象做陋巷。及到了杭州ะ,看见了巷的名称,才在想象中确定颜๨子所居的地方,大约是这种巷๕里。每逢走过这种巷,我常怀疑那颓๙垣破壁的里面,也许隐居着今世的颜子。就中有一条巷,是我所认为陋巷的代表的。只要说起陋巷๕两字,我脑中会立刻浮出这巷的光景来。其实我只到เ过这陋巷里三次,不过这三次的印象都很清楚,现在都写得出来。

第一次我到这陋巷里,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只十七八岁,正在杭州的师๲范学校里读书๰。我的艺术科教师l先生1้似乎嫌艺术的力道薄弱,过不来他的精神生活的瘾,把图画音乐的书๰籍用具送给我们,自己到山里去断ษ了十七天食,回来又研究佛法,预ไ备出家了。在出家前๩的某日຅,他带了我到这陋巷๕里去访问先生1。我跟着l先生走进这陋巷中的一间老屋,就看见一位身材矮胖而满面须ี髯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应接我们。我被介绍,向这位先生一鞠躬,就坐在一只椅子上听他们的谈话。我其实全然听不懂ฦ他们的话,只是断片地听到什么เ“楞严”、“圆觉”等名词,又有一个英语“philosophy”2๐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ณ。这英语是我当时新近记诵的,听到时怪有兴味。可是话的全体的意义แ我都不解。这一半是因为ฦl先生打着天津白,先生则叫工ื人倒茶的时候说纯粹的绍兴土白,面对我们谈话时也๣作北腔的方言,在我都不能完全通用。当时我想,你若肯把我当作倒茶的工人,我也许还能ม听得懂ฦ些。但这话不好对他说,我只得假装静听的样子坐着,其实我在那ว里偷看这位初见的先生的状貌。他的头圆而大,脑部特别ี丰隆,假如身体不是这样矮胖,一定负载不起。他的眼不象l先生的眼纤细,圆大而炯炯发光,上眼帘ຈ弯成一条坚致有力的弧线,切着下面的深黑的瞳子。他的须髯从左耳根缘着脸຀孔一直挂到右耳根,颜色与眼瞳一样深黑。我当时正热中于木炭画ฑ,我觉得他的肖像宜用木炭描写,但那坚致有力的眼线,是我的木炭所描不出的。我正在这样观察的时候,他的谈话中突然发出哈哈的笑声。我惊奇他的笑声响亮而愉快,同他的话声全然不接,好象是两个ฐ人的声音。他一面笑,一面用炯炯发光的眼黑顾ุ视到我。我正在对他作绘画ฑ的及音乐的观察,全然没有知道可笑的理由,但因假装ณ着静听的样子,不能漠然不动;又不好意思问他“你有什么好笑”而请他重说一遍,只得再假装ณ领ๆ会的样子,强颜作笑。他们当然不会考问我领会到如何程度,但我自己้问心,很是惭愧。我惭愧我的装腔作笑,又痛恨自己้何以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的话愈谈愈长,先生的笑声愈多愈响,同时我的愧恨也๣愈积愈深。从进来到辞去,一向做个ฐ怀着愧恨的傀儡,冤枉地被带到这陋巷๕中的老屋里来摆了几个钟็头。第二次我到เ这陋巷๕,在于前年,是做傀儡之ใ后十六年的事了。这十六七年之间,我东奔西走地糊口于四方,多了妻室和一群子女,少了一个ฐ母亲;先生则十余年如一日຅,长是孑然一身地隐居在这陋巷的老屋里。我第二次见他,是前๩年的清明日຅,我是代l先生送两块印石而去的。我看见陋巷๕照旧是我所想象的颜子的居处,那ว老屋也๣照旧古色苍然。先生的音容和十余年前一样,坚致有力的眼帘,炯炯发光的黑瞳,和响亮而愉快的谈笑声。但是听这谈笑声的我,与前大异了。我对于他的话,方言不成问题,意思也完全懂得了。象上次做傀儡的苦痛,这会已经没有,可是另感到เ一种更深的苦痛:我那时初失母亲——从我孩提时兼了父职抚育我到成人,而我未曾有涓๑埃的报答的母亲——痛恨之ใ极,心中充满了对于无຀常的悲愤和疑惑。自己没有解除这悲和疑ທ的能力,便堕入了颓唐的状态。我只想跟着孩子们到山巅水滨去piic1้,以暂时忘却我的苦痛,而独怕听接触人生根本问题的话。我是明知故犯地堕落了。但我的堕落在我所处的社会环境中颇能隐藏。因为我每天还为ฦ了糊口而读几页ษ书๰,写几小时的稿,长年除荤戒酒,不看戏,又不赌博,所有的嗜好只是每天吸半听美丽牌香烟,吃些糖果,买些玩具同孩子们弄弄。在我所处的社ุ会环境中ณ的人看来,这样的人非但不堕落,着实是有淘剩ທ的。但先生的严å肃的人生,显明地衬出了我的堕落。他和我谈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护生画集》,勉励我;知道我抱着风木之悲,又为我解说无຀常,劝慰我。其实我不须ี听他的话,只要望见他的颜色,已๐觉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我心中ณ似有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因为ฦ解不清楚,用纸包好了藏着。先生的态度和说话,着力地在那ว里发开我这纸包来。我在他面前渐感局促不安,坐了约一小时就告辞。当他送我出门的时候,我感到与十余年前在这里做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时同样愉快的心情。我走出那陋巷,看见街角上停着一辆黄包车,便不问价钱,跨了上去。仰看天色晴明,决定先到采芝斋买些糖果,带了到六和塔去度送这清明日。但当我晚上拖了疲倦的肢体而回到旅๓馆的时候,想起上午所访问的主人,热烈地感到เ畏敬的亲爱。我准拟明天再去访他,把心中的纸包打开来给他看。但到了明朝,我的心又全被西湖的春色所占据了。

第三次我到เ这陋巷๕,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这回是我自动去访问的。先生照旧ງ孑然一身地隐居在那ว陋巷的老屋里,两眼照旧描着坚致有力的线而炯炯发光,谈笑声照旧ງ愉快。只是使我惊奇的,他的深黑的须髯已变成银灰色,渐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白发不能容宰相,也同闲客满头生”之ใ句,同时又悔不早些常来亲近他,而自恨三年来的生活的堕落。现在我的母亲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于“无常”,不复如前之ใ悲愤,同时我的生活也就从颓๙唐中ณ爬起来,想对“无常”作长期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诗词中读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ä台”,“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等咏叹无຀常的文句,不肯放过,给它们翻译为画ฑ。以前曾寄两幅给先生,近来想多集些文句来描画ฑ,预备作一册《无຀常画集》。我就把这点意思告诉他,并请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许多可找这种题๤材的佛经和诗文集,又背诵了许多佳句给我听。最后他翻然地说道:“无常就是常。无常容易画ฑ,常不容易画。”我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怪不得生活异常苦闷。他这话把我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当时我想,我画了《无຀常画集》之后,要再画一册《常画ฑ集》。《常画ฑ集》不须请他作序,因为自始至终每页都是空白的。这一天我走出那陋巷,已是傍晚时候。岁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独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问价钱跨上黄包车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作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那一会,似觉身在梦中。

怀李叔同先生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ม在杭州ะ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๐端坐在讲台上。以为ฦ先生总要迟到เ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ฦ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抑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ฐ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闪闪的金光直射到เ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ຉ已๐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时,同学早ຉ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严å肃得很。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不看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เ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最不易忘却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师范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两ä架,给学生练习用;钢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ฦ一组,环立在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ฐ同学放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臭。钢๐琴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ณ。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李先生眉头一皱,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方才舒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散课以后,同学还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表示叫我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เ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上其他一切课更严肃。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李叔同先生为ฦ甚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ท已๐,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

他出身于富裕之家,他的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亲生他时,年已七十二岁。他堕地后就遭父丧,又逢家庭之ใ变,青年时就陪了他的生母南迁上海ร。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是一个ฐ翩翩公子。当时上海ร文坛有著名的沪学会,李先生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ต第一。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交游日广,终以“才子”驰名于当时的上海ร。所以后来他母亲死了,他赴日本留学的时候,作一首《金缕曲》,词曰:“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เ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ร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爱国热情炽盛。他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统统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丝绒碗帽,正中ณ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๐管,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ใ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ร一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地做一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到เ日本,看见明治维新า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入东京美术学校,同时又入音乐学校。这些学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西洋文学书。他出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我说:“这书我从前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由此可想见他在日本时,对于西洋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แ学同志,并演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ຕ《茶花女》小仲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场。这照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藏;直到抗战时为兵火所毁。现在我还记得这照ั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另外还有许多演剧ຕ的照片,不可胜记。这春柳剧社后来迂回中国,李先生就脱๳出,由另一班人去办,便是中ณ国最初ม的“话剧”社。由此可以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ฐ留แ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象一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样,象一样。要做留แ学生,就彻底地做一个留แ学生。

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ฐ月住杭州。两校都请助教,他不在时由á助教代课。我就是杭州师范的学生。这时候,李先生已๐由á留学生变为“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却很称身,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想见,他是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ฐ美男子。“淡妆浓沫总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今人侈谈“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装ณ,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ณ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ศ若三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认真。

我二年级时,图画ฑ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ฐ人描得象样的。后来他范画ฑ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攀。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แ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ว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ภ摹他人,依样画葫庐呢?于是我的画ฑ进步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较为ฦ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常放着道藏。那ว时我还是一个ฐ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ฐ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我。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๐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话。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容消เ瘦,但精神๰很好,对我讲话,同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á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先生这时候已由á“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

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ษ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ด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到เ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ฐ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想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讲了,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产”,再去望他时,他已๐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为“法师”。法师๲的僧腊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进愈深。当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ะ一动,都有规律,严肃认真之极。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ษ绝,直到เ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ะ一例说: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头,两ä根藤之ใ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á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ฦ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象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象个ฐ青衣,起老生象个老生,起大面又象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เ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在束装,将迁居重庆。我发愿到เ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๑石供养。现在画ฑ像已经如愿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弟尘缘已๐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๑在我心头。

悼夏丐尊先生

我从重庆郊外迁居城中,候船返沪。刚ธ才迁到,接得夏丐尊老师逝世的消เ息。记得三年前,我从遵义迁重庆,临行时接得弘一法师往生的电å报。我所敬爱的两ä位教师的最后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偬的时候传到เ。这偶然的事,在我觉得很是蹊跷。因为ฦ这两位老师同样的可敬可爱,昔年曾经给我同样宝贵的教诲;如今噩耗传来,也好比给我同样的最后训示ิ。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与警惕。

我早ຉ已确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确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样。但料不到เ如此其速。八年违教,快要再见,而终于不得再见!真是天实为ฦ之,谓之何哉!

犹忆二十六年秋,芦沟桥事变之ใ际,我从南京回杭州ะ,中途在上海下车,到梧州ะ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满面忧愁,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我因为要乘当天的夜车返杭,匆匆告别。我说:“夏先生再见。”夏先生好象骂我一般愤然地答道:“不晓得能不能ม再见!”同时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门口目送我。我回头对他发笑。因为ฦ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总是笑他多忧。岂知这一次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果然这一别“不能再见了”!

后来我扶老携幼,仓皇出奔,辗转长沙、桂林、宜山、遵义、重庆各地。夏先生始终住在上海。初ม年还常通信。自从夏先生被敌人捉去监禁了一回之后,我就不敢写信给他,免得使他受累。胜利ำ一到,我写了一封长信给他。见他回信的笔迹依旧遒劲挺秀,我很高兴。字是精神๰的象征,足证夏先生精神依旧ງ。当时以为马上可以再见了,岂知交通与生活日益困难,使我不能早归;终于在胜利后八个ฐ半月的今日,在这山城客寓中ณ接到เ他的噩耗,也可说是“抱恨终天”的事!夏先生之ใ死,使“文坛少了一位老将”,“青年失了一位导师”,这些话一定有许多人说,用不着我再讲。我现在只就我们的师弟情缘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与李叔国先生弘一法师๲,具有同样的才调,同样的胸ถ怀。不过表面上一位做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犹忆三十余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李先生教我们图画、音乐,夏先生教我们国文。我觉得这三种学科同样的严肃而有兴趣。就为了他们二人同样的深解文艺的真谛,故能引人入胜。夏先生常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为他教图画ฑ、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灵光,故能令人敬仰。”这话也可说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监,后来教国文。但他也是博学多能,只除不弄音乐่以外,其他诗文、绘画鉴赏、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国文、科学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游,因此能ม得学生的心悦诚服。

他当舍监的时候,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个ฐ诨名,叫夏木瓜。但这并非恶意,却是好心。因为他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不用敷衍、欺蒙、压迫等手段。学生们最初ม觉得忠言逆耳,看见他的头大而圆,就给他起这个诨名。但后来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爱我们,这绰号就变成了爱称而沿用下去。凡学生有所请愿,大家都说:“同夏木瓜讲,这才成功。”他听到请愿,也๣许暗呜叱咤地骂你一顿;但如果你的请愿合乎情理,他就当作自己้的请愿,而替你设法了。

他教国文的时候,正是“五四”将近。我们做惯了“太王留แ别父老书๰”、“黄花主人致无肠公子书”之类的文题๤之后,他突然叫我们做一篇“自述”。而且说:“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有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伏奔丧”。夏先生苦笑着问他:“你那ว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又有一位同学发牢骚,赞隐遁,说要“乐琴书以消忧,抚孤松而盘桓”。夏先生厉声问他:“你为ฦ什么来考师范学校?”弄得那ว人无言可对。这样的教法,最初被顽固守旧的青年所反对。他们以为ฦ文章不用古典,不发牢骚,就不高雅。竟有人说:“他自己不会做古文其实做得很好,所以不许学生做。”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学生,对夏先生这种从来未有的、大胆的革命主ว张,觉得惊奇与折服,好似长梦猛醒,恍悟今是昨非。这正是五四运动的初ม步。

李先生做教师๲,以身作则ท,不多讲话,使学生衷心感动,自然诚服。譬如上课,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应写的,都先写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เ的时候推开来。然后端坐在讲台上等学生到齐。譬如学生还琴时弹错了,他举目对你一看,但说:“下次再还。”有时他没有说,学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请求下次再还了。他话很少,说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但学生非常怕他,敬爱他。夏先生则不然,毫无矜持,有话直说。学生便嘻๵皮笑脸຀,同他亲近。偶然走过校庭,看见年纪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为啥同狗为难!”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先生看见了便喊:“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学生笑着连说:“不吃,不吃!”赶快走路。走得远了,夏先生还要大喊:“铜钿少用些!”学生一方แ面笑他,一方面实在感激他,敬爱他。

夏先生与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而学生对他们的敬爱,则完全相同。这两位导师,如同父母一样。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妈妈的教育”。夏先生后来翻译的“爱的教育”,风行国内,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国文教材。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师๲范毕业后,就赴日本。从日຅本回来就同夏先生共事,当教师,当编辑。我遭母丧后辞职闲居,直至逃难。但其间与书๰店关系仍多,常到上海与夏先生相晤。故自我离开夏先生的绛帐,直到抗战前数日຅的诀别,二十年间,常与夏先生接近,不断ษ地受他的教诲。其时李先生已经做了和尚,芒鞋破钵๩,云游四方,和夏先生仿佛是两个世界ศ的人。但在我觉得仍是以前的两位导师๲,不过所导的范围由学校扩大为ฦ人世罢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无຀路,遁入空门”的,是为ฦ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于众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虽然没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ถ怀的;他是赞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种种尘缘的牵阻,使夏先生没有勇气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忧愁苦闷,由á此发生。

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个ฐ多忧善愁的人。他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他不但忧自家,又忧友、忧校、忧店、忧国、忧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作例行公事处理的,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故我和他共事的时候,对夏先生凡事都要讲得乐观些,有时竟瞒过他,免得使他增忧。他和李先生一样的痛感众生的疾苦。但他不能ม和李先生一样行大丈夫事;他只能ม忧伤终老。在“人世”这个大学校里,这二位导师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与“妈妈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产,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担忧。那么,八年来水深火热的上海生活,不知为夏先生增添了几十万斛的忧愁!忧能伤人,夏先生之ใ死,是供给忧愁材料的社会所致使,日本侵略๓者所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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