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栖
“你晓得逃难就是甚么？”
胜利快来到了。逃难的辛劳渐渐忘却了。我住在重庆郊外的沙坪坝庙湾特五号自造的抗建式小屋中的数年间，晚酌是每日的一件乐事，是白天笔耕的一种慰劳。
但画家所见的，与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树的因果关系，画ฑ家只是欣赏目前的树的本身的姿ู态，而别ี无目的。所以画家所见的方แ面，是形式的方แ面，不是实用的方แ面。换言之，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ศ中的价值标准，与真善的世界中全然不同，我们仅就事物的形状、色彩、姿ู态而欣赏，更不顾问其实用方面的价值了。所以一枝枯木，一块怪石，在实用上全无价值，而在中国画家是很好的题材。无名的野花，在诗人的眼中异常美丽ษ。故艺术家所见的世界ศ，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ศ，平等的世界。艺术家的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给以热诚的同情。
我说：“不，我准备一黄昏听你谈话。并且设法慰劳你今天受优待的辛苦呢。”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แ，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ณ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ๆ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ม胜任，往往迷于局部ຖ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坐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ณ，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象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ณ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爸爸叫过之后，那麻子就抬起头来，向我一看，露出一颗闪亮的金牙齿来。我不懂ฦ爸爸的话是甚么意思，我真怕极了。我忍不住抱住妈妈的项颈而哭了。这时候妈妈、爸爸和那个麻子说了许多话，我都听不清楚，又不懂。只听见“剃头”，“剃头”，不知是甚么意思。我哭了，妈妈就抱我由á天井里走出门外。走到门边的时候，我偷眼向里边一望，从窗缝窥见那麻子又咬紧ู牙齿，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我再向大姊商量。她说二姊丈会画ฑ肖像，叫我到เ他家去“偷关子”。我到二姊丈家，果然看见他们有种种特别ี的画具：玻璃九宫格、擦笔、米突尺、三角板。我向二姊丈请教了些画法，借了些画具，又借了一色照ั片来，作为练习的范本。因为那时我们家乡地方没有照ั相馆，我家里没有可用玻璃格子放大的四寸半身照片。回家以后，我每天一放学就埋头在擦笔照ั相画中。这是为ฦ了老妈子的要求而“抱佛脚๐”的；可是她没有照相，只有一个人。我的玻璃格子不能罩到เ她的脸上去，没有办法给她画ฑ像。天下事有会巧妙地解决的。大姊在我借来的一包样本中选出某老妇人的一张照片来，说：“把这个人的下巴๒改尖些，就活像我们的老妈子了。”我依计而行，果然画ฑ了一幅八九分象的肖像画ฑ，外加在擦笔上面涂以漂亮的淡彩：粉红色的肌肉，翠蓝色的上衣，花带镶边；耳朵上外加挂上一双金黄色的珠耳环。老妈子看见珠耳环，心花盛开，即使完全不象，也说“象”了。自此以后，亲戚家死了人我就有差ๆ使——画容像。活着的亲戚也拿一张小照来叫我放大，挂在厢房里；预ไ备将来可现成地移挂在灵前。我十七岁出外求学，年假、暑假回家时还常常接受这种义务生意。直到我十九岁时，从先生学了木炭写生画ฑ，读了美术的论著，方才把此业抛弃。到现在，在故乡的几位老伯伯和老太太之间，我的擦笔肖像画ฑ家的名誉依旧健在；不过他们大都以为我近来“不肯”画ฑ了，不再来请教我。前年还有一位老太太把她的新า死了的丈夫的四寸照片寄到我上海ร的寓所来，哀求地托我写照。此道我久已๐生疏ຕ，早已没有画ฑ具，况且又没有时间和兴味。但无法对她说明，就把照ั片送到เ照相馆里，托他们放大为二十四寸的，寄了去。后遂无问津者。
四
于是我的思想达到了一个结论：缘缘堂已被毁了。倘是我军抗战的炮火所毁，我很甘心！堂倘有知，一定也很甘心，料é想它被毁时必然毫无怨怖之色和凄惨之ใ声，应是蓦地参天，蓦地成空，让我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向前反攻的。倘是暴敌侵略๓的炮火所毁，那我很不甘心，堂倘有知，一定更不甘心。料想它被焚时，一定发出喑呜叱咤之声：“我这里是圣迹所在，麟凤所居。尔等狗彘豺狼胆敢肆行焚毁！亵渎之ใ罪，不容于诛！应着尔等赶速重建，还我旧观，再来伏法！”无论是我军抗战的炮火所毁，或是暴敌侵略๓的炮火所毁，在最后胜利之ใ日，我定要日本还我缘缘堂来！东战场、西战场、北战场，无数同胞因暴敌侵略所受的损失，大家先估计一下，将来我们一起同他算帐！
1้938๖年
告缘缘堂在天之ใ灵
去年十一月中，我被暴寇所逼，和你分手，离石门湾，经杭州，到เ桐庐小住。后来暴寇逼杭州ะ，我又离桐庐经衢州、常山、上饶、南昌，到萍乡小住。其间两ä个多月，一直不得你的消เ息，我非常挂念。直到今年二月九日，上海裘梦痕写信来，说新闻报上登着：石门湾缘缘堂于一月初全部被毁。噩耗传来，全家为你悼惜。我已写了一篇《还我缘缘堂》为ฦ你伸冤。登在《文艺阵线》上现在离开你的忌辰已有百日，想你死后，一定有知。故今晨虔具清香一支，为尔祷祝，并为ฦ此文告你在天之灵：你本来是灵的存在。中华民国十五年，我同弘一法师住在江湾永义แ里的租房子里，有一天我在小方แ纸上写许多我所喜欢而可以互相搭配的文字，团成许多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拿两次阄，拿起来的都是“缘”字，就给你命名曰“缘缘堂”。当即请弘一法师给你写一横额，付九华堂装裱๗，挂在江湾的租房里。这是你的灵的存在的开始。后来我迁居嘉兴，又迁居上海，你都跟着我走，犹似形影相随，至于八年之ใ久。
到了中华民国廿二年春，我方才给你赋形，在我的故乡石门湾的梅纱弄里，我的老屋的后面，建造高楼三楹，于是你就堕地。弘一法师所写的横额太小，我另请马一浮先生为ฦ你题名。马先生给你写三个大字，并在后面题一首偈：能缘所缘本一体，收入鸿蒙入双眥。
画师观此悟无生，架屋安名聊寄耳。
一色一香尽中道，即此xx非动止。
不妨彩笔绘虚空，妙用皆从如幻起。
第一句把我给你的无意的命名加了很有意义的解释，我很欢喜，就给你装ณ饰：我办一块数十年陈旧的银杏板，请雕工把字镌上，制成一匾。堂成的一天，我在这匾上挂个彩球，把它高高地悬在你的中央。这时想你一定比我更加欢喜。后来我又请弘一法师把《大智度论·十喻赞》写成一堂大屏，托杭州ะ翰墨林装裱๗了，挂在你的两ä旁。匾额下面，挂着吴昌硕绘的老梅中堂。中堂旁边，又是弘一法师写的一副大对联，文为ฦ《华严经》句：“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ฑ师。”大对联的旁面又挂上我自己้写的小对联，用杜诗句：“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中央间内，就用以上这几种壁饰，此外毫无别的流俗的琐碎的挂物，堂堂庄严å，落落大方แ，与你的性格很是调和。东面间里，挂的都是沈之ใ培的墨迹，和几幅古画。西面一间是我的南书房，四壁图书之外，风琴上又挂着弘一法师的长对，文曰：“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最近对面又挂着我自己写的小对，用王荆公之ใ妹长安县君的诗句：“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因为我家不装ณ电灯，因为ฦ电å灯十一时即熄，且无火表用火油灯。我的亲戚老友常到我家闲谈平生，清茶之ใ外，佐以小酌，直至上灯不散。油灯的暗淡和平的光度与你的建筑的亲和力，笼罩了座中ณ人的感情，使他们十分安心，谈话娓๙娓๙不倦。故我认为油灯是与你全体很调和的。总之，我给你赋形，非常注意你全体的调和，因为你处在石门湾这个ฐ古风的小市镇中ณ，所以我不给你穿洋装ณ，而给你穿最合理的中国装，使你与环境调和。因为ฦ你不穿洋装，所以我不给你配置摩登家具，而亲绘图样，请木工ื特制最合理的中ณ国式家具，使你内外完全调和。记得有一次，上海的友人要买一个ฐ木雕的捧茶盘的黑人送我，叫我放在室中ณ的沙发椅子旁边。我婉言谢绝了。因为我觉得这家具与你的全身很不调和，与你的精神更相反对。你的全身简单朴素，坚固合理；这东西却怪异而轻巧。你的精神和平幸福，这东西以黑奴为俑，残忍而非人道。凡类于这东西的东西，皆不容于缘缘堂中。故你是灵肉完全调和的一件艺术品！我同你相处虽然只有五年，这五年的生活，真足够使我回想：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你的门前站岗。门内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的秋千亭亭地站着，檐下的铁马丁东地唱着。堂前有呢喃的燕语，窗中ณ传出弄剪刀的声音。这一片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永远不忘。夏天，红了的樱桃与绿了的芭蕉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至理。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的人物映成青色，添上了一层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的人影，秋千架上常有和乐的笑语。门前刚ธ才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挑来了一担“桐乡醉李”。堂前喊一声“开西瓜了！”霎时间楼ä上楼下走出来许多兄弟姊妹。傍晚来一个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一种欢喜畅快的生活，使我永远不忘。
秋天，芭蕉的长大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ฐ重叠的绿幕。葡萄棚下的梯子上不断地有孩子们爬上爬下。窗前的几上不断地供着一盆本产的葡萄。夜间明月照着高楼，楼下的水门汀好象一片湖光。四壁的秋虫齐声合奏，在枕上听来浑似管弦乐่合奏。这一种安闲舒适的情况，使我永远不忘。
冬天，南向的高楼中一天到晚晒着太阳。温暖的炭炉里不断ษ地煎æ着茶汤。我们全家一桌人坐在太阳里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๙。廊下堆着许多晒干的芋头，屋角里摆着两三缸新า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孩子们陪着我写作到เ夜深，常在火炉里煨些年糕，洋灶上煮ุ些鸡蛋来充冬夜的饥肠。这一种温暖安逸的趣味，使我永远不忘。
你是我安息之所。你是我的归宿之处。我正想在你的怀里度我的晚年，我准备在你的正寝里寿终。谁知你的年龄还不满六岁，忽被暴敌所摧残，使我流离失所，从此不得与你再见！
犹记得我同你相处的最后的一日：那是去年十一月六日，初ม冬的下午，芭蕉还未凋零，长长的叶子要同粉墙争高，把浓重的绿影送到เ窗前。我坐在你的西室中对着蒋坚忍著的《日本帝ຓ国主义侵略中国史》，一面阅读，一面札记，准备把日本侵华的无数事件——自明代倭寇扰海岸直至“八一三”的侵略战——一一用漫画ฑ写出，编成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照ั《护生画ฑ集》的办法，以最廉价广销各地，使略๓识之无的中国人都能ม了解，使未受教育的文盲也能ม看懂。你的小主人们因为杭州的学校都迁移了，没有进学，大家围着窗前的方桌，共同自修几何学。你的主ว母等正在东室里做她们的缝纫。两ä点钟光景，忽然两架敌机在你的顶ะ上出现，飞得很低，声音很响，来而复去，去而复来，正在石门湾的上空兜圈子。我知道情形不好，立刻起身唤家人一齐站在你的墙下。忽然，砰的一声，你的数百块窗玻璃齐声叫喊起来。这分明是有炸弹投在石门湾的市内了，然我还是犹豫未信。我想，这小市镇内只有四五百份人家，都是无辜的平民，全无抗战的设备。即使暴敌残忍如野兽，炸弹也很费钱，料想他们是不肯滥投的。谁知没有想完，又是更响的两ä声，轰！轰！你的墙壁全部ຖ发抖，你的地板统统跳跃，桌子上的热水瓶和水烟筒一齐翻落地上。这两ä个炸弹投在你后门口数丈之外！这时候我家十人准备和你同归于尽了。因为ฦ你在周围的屋子中，个ฐ子特别ี高大，样子特别惹眼，是一个最大的目标。我们也想离开了你，逃到野外去。然而窗外机关枪声不断，逃出去必然是寻死的。
与其死在野外，不如与你同归于尽，所以我们大家站着不动。幸而炸弹没有光降到เ你的身上。东市南市又继续砰砰地响了好几声。两ä架敌机在市空盘旋๙了两个ฐ钟็头，方แ才离去。事后我们出门探看，东市烧了房屋，死了十余人，中市毁了凉棚，也死了十余人。你的后门口数丈之外，躺着五个ฐ我们的邻人，有的脑浆迸出，早ຉ已殒命。有的呻吟叫喊，伸起手来向旁人说：“救救我呀！”公安局统计，这一天当时死三十二人，相继而死者共有一百余人。残生的石门湾人疾首蹙额地互相告曰：“一定是乍浦登陆了，明天还要来呢，我们逃避吧！”是日傍晚，全镇逃避一空。有的背了包裹步行入乡，有的扶老携幼，搭小舟入乡。四五百份人家门户严扃，全镇顿成死市。我正求船不得，南沈浜的亲戚蒋氏兄弟一齐赶到เ，并且放了一只船来。我们全家老幼十人就在这一天的灰色薄暮中ณ和你告别，匆匆入乡。大家以为暂时避乡，将来总得回来的。谁知这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日呢？
我犹记得我同你诀别的最后的一夜，那是十一月十五日，我在南沈浜乡间已经避居九天了。九天之ใ中ณ，敌机常常来袭。我们在乡间望见它们从海边飞来，到เ达石门湾市空，从容地飞下，公然地投弹。幸而全市已空，他们的炸弹全是白费的。因此，我们白天不敢出市。到了晚上，大家出去搬取东西。这一天我同了你的小主人陈宝，黑夜出市，回家取书，同时就是和你诀别。我走进你的门，看见芭蕉孤危地矗立着，二十余扇玻璃窗紧ู紧ู地闭着，全部寂静，毫无声息。缺月从芭蕉间照ั着你，作凄凉之色。我跨进堂前，看见一只饿瘦了的黄狗躺在沙发椅子上，被我用电筒一照，突然起身，给我吓了一跳。我走上楼梯，楼门边转出一只饿瘦了的老黑猫来，举头向我注视，发出数声悠长而无力的叫声，并且依依在陈宝的脚๐边，不肯离去。我们找些冷饭残菜喂了猫狗，然后开始取书。我把我所喜欢的、最近有用的、和重价买来的书选出了两网篮，明天饬人送到乡下。为恐敌机再来投烧夷弹，毁了你的全部。但我竭力把这念头遏住，勿使它明显地浮出到เ意识上来，因为我不忍让你被毁，不愿和你永诀的！我装好两ä网篮，已是十一点钟็，肚里略有些饥。开开橱门，发现其中一包花生和半瓶玫瑰烧酒，就拿到堂西的书室里放在“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的对联旁边的酒桌子上，两人共食。我用花生下酒，她吃花生相陪。我发现她嚼花生米的声音特别清晰而响亮，各隆，各隆，各隆，各隆……好象市心里演戏的鼓声。我的酒杯放到桌子上，也戛然地振响，满间屋子发出回声。这使我感到เ环境的静寂，绝对的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为我生以来所未有。我拿起电å筒，同陈宝二人走出门去，看一看这异常的环境。我们从东至西，从南到เ北，穿遍了石门湾的街道，不见半个人影，不见半点火光。但有几条饿瘦了的狗躺在巷口，见了我们，勉强站起来，发出几声凄惨的愤懑的叫声。只有下西弄里一家铺子的楼上，有老年人的咳嗽ณ声，其声为环境的寂静所衬托，异常清楚，异常可怕。我们不久就回家。我们在你的楼上的正寝中ณ睡了半夜。天色黎明，即起身入乡，恐怕敌机一早就来。我出门的时候，回头一看，朱栏映着粉墙，樱桃傍着芭蕉，二十多扇玻璃窗紧紧地关闭着，在黎明中反射出惨淡的光辉。我在心中ณ对你告别：“缘缘堂，再会吧！我们将来再见！”谁知这一瞬间正是我们的永诀，我们永远不得再见了！
以上我说了许多往事，似有不堪回首之悲，其实不然！我今谨告你在天之灵，我们现在虽然不得再见，但这是暂时的，将来我们必有更光荣的团聚。因为你是暴敌的侵略的炮火所摧残的，或是我们的神圣抗战的反攻的炮火所焚毁的。倘属前者，你的在天之灵一定同我一样地愤慨，翘盼着最后的胜利为ฦ你复仇，决不会悲哀失望的。倘属后者，你的在天之灵一定同我一样地毫不介意；料想你被焚时一定蓦地成空，让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替你去报仇，也决不会悲哀失望的。不但不会悲哀失望，我又觉得非常光荣。因为ฦ我们是为公理而抗战，为ฦ正义แ而抗战，为人道而抗战。我们为欲歼灭暴敌，以维持世界人类的和平幸福，我们不惜焦土。你做了焦土抗战的先锋，这真是何等光荣的事。最后的胜利快到了！你不久一定会复活！我们不久一定团聚，更光荣的团聚！
辞缘缘堂1
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ฐ好地方。它位在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ณ，杭州和嘉兴的中间，而离开沪杭铁路三十里。这三十里有小轮船可通。每天早晨从石门湾搭轮船，溯运河走两小时，便到เ了沪杭铁路上的长安车站。由此搭车，南行一小时到杭州；北行一小时到嘉ล兴，三小时到เ上海。到嘉兴或杭州的人，倘有余闲与逸兴，可屏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运河。这条运河南达杭州，北通嘉兴、上海、苏州ะ、南京，直至河北。经过我们石门湾的时候，转一个ฐ大湾。石门湾由此得名。无数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集在这湾里，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选最中意的一只。一天到嘉ล兴，一天半到杭州ะ，船价不过三五圆。倘有三四个人同舟，旅费并不比乘๖轮船火车贵。胜于乘轮船火车者有三：开船时间由你定，不象轮船火车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扎，用心检点，但把被、褥、枕头、书册、烟袋、茶壶、热水瓶，甚至酒壶、菜榼……往船舱里送。船家自会给你布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时仿佛走进自己的房间一样。二也。经过码头，你可关照船家暂时停泊，上岸去眺瞩或买物。这是轮船火车所办不到เ的。三也。倘到杭州ะ你可在塘栖一宿，上岸买些本地名产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เ靠河边的小酒店里去找一个ฐ幽静的座位，点几个小盆：冬笋、茭白、荠菜、毛豆、鲜ຒ菱、良乡栗子、熟ງ荸荠……烫两ä碗花雕。你尽管浅斟ต细酌，迟迟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为塘栖街上全是凉棚，下雨是不相干的。这样，半路上多游了一个ฐ码头，而且非常从容自由。这种富有诗趣的旅行，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们石门湾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为ฦ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乘车太便当；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没有人肯走；因而没有客船的供应。只有石门湾，火车不即不离，而运河躺在身边，方แ始有这种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并非专走长路。往返于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间，是其常业。盖运河两ä旁้，支流繁多，港汊错综。倘从飞机上俯瞰，这些水道正象一个渔网。这个渔网的线旁้密密地撒布着无数城市乡镇，“三里一村，五里一市，十里一镇，二十里一县。”用这话来形容江南水乡人烟稠密之ใ状，决不是夸张的。我们石门湾就是位在这网的中央的一个镇。所以水路四通八达，交通运输异常便利ำ。我们不需要用脚๐走路。下乡，出市，送客，归宁，求神，拜佛，即使三五里的距离，也乐่得坐船。倘使要到เ十八里我们称为ฦ二九远的崇德城里，每天有两班轮船，还有各种便船，决不要用脚走路。除了赤贫、大俭，以及背纤者之类以外，倘使你“走”到เ了城里，旁人都得惊讶，家人将怕你伤筋，你自己也要觉得吃力。唉！我的故乡真是安乐่之ใ乡！把这些话告诉每天挑着担子走一百几十里崎岖的山路的内地人，恐怕他们不会相信，不能理解，或者笑为神话！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回江南的空前浩é劫，也许就是这种安乐的报应罢！
然而好逸恶劳，毕竟是人之ใ常情。克服自然，正是文明的进步。不然，内地人为什么要努力造公路，筑铁路，治开垦呢？忧患而不进步，未必能ม生；安乐而不骄惰，决不致死。所以我对于我们的安乐่的故乡，始终是心神向往的。何况天时胜如它的地利呢！石门湾离海ร边约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气候当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为ฦ河道密布如网，水陆的调剂特别均匀，所以寒燠的变化特别ี缓和。由夏到เ冬，由á冬到夏，渐渐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觉。中ณ产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单衣、夹衣、絮袄木棉的、小绵袄薄丝绵、大绵袄厚丝绵。六套衣服逐渐递换，不知不觉之间寒来暑往，循环成岁。而每一回首，又觉得两ä月之前，气象大异，情景悬殊。盖春夏秋冬四季的个性的表现，非常明显。故自然之美，最为丰ถ富；诗趣画意，俯拾即是。我流亡之后，经过许多地方แ。有的气候变化太单纯，半年夏而半年冬，脱了单衣换棉衣。有的气候变化太剧烈，一日之内有冬夏，捧了火炉吃西瓜。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惯。这时候方แ始知道我的故乡的天时之ใ胜。在这样的天时之下，我们郊外的大平原中ณ没有一块荒地，全是作物。稻麦之外，四时蔬ຒ果不绝，风味各殊。尝到เ一物的滋味，可以联想一季的风光，可以梦见往昔的情景。往年我在上海功德林，冬天吃新蚕豆，一时故乡清明赛会、扫墓、踏青、种树之ใ景，以及绸衫、小帽、酒旗、戏鼓之状，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这种情形在他乡固然也有，而对故乡的物产特别敏感。倘然遇见桑树和丝绵，那ว更使我心中涌起乡思来。因为这是我乡一带特有的产物；而在石门湾尤为普遍。除了城市人不劳而获以外，乡村人家，无论贫富，春天都养蚕，称为ฦ“看宝宝”。他们的食仰给于田地，衣仰给于宝宝。所以丝绵在我乡是极普通的衣料。古人要五十岁才得衣帛ຑ；我们的乡人无论老少都穿丝绵。他方人出重价买了我乡的输出品，请“翻丝绵”的专家特制了，视为狐裘一类的贵重品；我乡则人人会翻，乞丐身上也穿丝绵。“人生衣食真难事”，而我乡人得天独厚，这不可以不感谢，惭愧而且惕励！我以上这一番缕述，并非想拿来夸耀，正是要表示ิ感谢、惭愧、惕励的意思。读者中ณ倘有我的同乡，或许会发生同感。
缘缘堂就建在这富有诗趣画意而得天独厚的环境中ณ。运河大转弯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来。距运河约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丰ถ同裕。店里面有一所老屋，名曰敦德堂。敦德堂里面便是缘缘堂。缘缘堂后面是市梢。市梢后面遍地桑麻，中ณ间点缀着小桥、流水、大树、长亭，便是我的游钓之地了。红羊之ใ后就有这染坊店和老屋。这是我父祖三代以来歌哭生聚的地方แ。直到民国二十二年缘缘堂成，我们才离开这老屋的怀抱。所以它给我的荫庇与印象，比缘缘堂深厚得多。虽然其高只及缘缘堂之半，其大不过缘缘堂的五分之ใ一，其陋甚于缘缘堂的柴间，但在灰烬之后，我对它的悼惜比缘缘堂更深。因为这好比是老树的根，缘缘堂好比是树上的枝叶。枝叶虽然比根庞大而美观，然而都是从这根上生出来的。流亡以后，我每逢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石门湾的消息，晚上就梦见故国平居时的旧事。而梦的背景，大都是这百年老屋。我梦见我孩提时的光景：夏天的傍晚，祖母穿了一件竹布衣，坐在染坊店门口河岸上的栏杆边吃蟹酒。祖母是善于享乐่的人，四时佳兴都很浓厚。但因为ฦ屋里太窄，我们姊弟众多，把祖母挤出在河岸上。我梦见父亲中乡试时的光景：几方丈大小的老屋里拥了无数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我高高地坐在店伙祁官的肩头上，夹在人丛中，看父亲拜北阙。我又梦见父亲晚酌的光景：大家吃过夜饭，父亲才从地板间里的鸦片榻上起身，走到เ厅上来晚酌。桌上照例是一壶酒，一盖碗热豆腐干，一盆麻酱油，和一只老猫。父亲一边看书，一边用豆腐干下酒，时时摘下一粒豆腐干来喂老猫，那时我们得在地板间里闲玩一下。这地板间的窗前是一个ฐ小天井，天井里养着乌龟，我们喊它为“臭天井”。臭天井旁边便是灶间。饭脚๐水常从灶间里飞出来，哺养臭天井里的乌ไ龟。因此烟气、腥气、臭气，地板间里时有所闻。然而这是老屋里最精华的一处地方แ了。父亲在室时，我们小孩子是不敢轻易走进去的。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ใ后就丁艰。丁艰后科举ะ就废。他的性情又廉洁而好静，一直闲居在老屋中，四十二岁上患肺病而命终在这地板间里。我九岁上便是这老屋里的一个孤儿了。缘缘堂落成后，我常常想：倘得象缘缘堂的柴间或磨子间那ว样的一个ฐ房间来供养我的父亲，也许他不致中ณ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ม供养他！每念及此，便觉缘缘堂的建造毫无意义แ，人生也毫无意义！我又梦见母亲拿了六尺杆量地皮的情景：母亲早ຉ年就在老屋背后买一块地就是缘缘堂的基地，似乎预知将来有一天造新房子的。我二十一岁就结婚。结婚后得了“子烦恼”，几乎ๆ年年生一个孩子。率妻子糊口四方แ，所收入的自顾ุ不暇。母亲带着我的次女住在老屋里，染坊店至数十亩薄田à所入虽能供养，亦没有余裕ษ。所以造房这念头，一向被抑在心的底层。我三十岁上送妻子回家奉母。老屋复育了我们三代，伴了我的母亲十年，这时候衰颓得很，门坍壁裂ฐ，渐渐表示无力再荫庇我们这许多人了。幸而我的生活渐渐宽裕ษ起来，每年多少有几叠钞ๆ票交送母亲。造屋这念头，有一天偷偷地从母亲心底里浮出来，邻家正在请木匠修门窗，母亲借了他的六尺杆，同我两人到เ后面的空地里去测量一回，计议一回。回来的时候低声关照我：“切勿对别ี人讲！”那时我血气方แ刚，率然地对母亲说：“我们决计造！钱我有准备！”就把收入的预算历历数给她听。这是年轻人的作风，事业的失败往往由此；事业的速成也往往由此。然而老年人脚踏实地，如何肯冒险呢？六尺杆还了木匠。造屋的念头依旧沉淀在母亲的心底里。它不再浮起来。直到เ两年之后，母亲把这念头交付了我们而长逝。又三年之后，它方才成形具体，而实现在地上。这便是缘缘堂。
犹记得堂成的前几天，全家齐集在老屋里等候乔迁。两ä代姑母带了孩童仆从，也来挤在老屋里助喜。低小破旧的老屋里挤了二三十个ฐ人，肩摩踵接，踢脚绊手，闹得象戏场一般。大家知道未来的幸福紧接在后头，所以故意倾轧。老人家几被小孩子推倒了，笑着喝骂。小脚被大脚踏痛了，笑着叫苦。在这时候，我们觉得苦痛比欢乐่更为幸福。低小破旧的老屋比琼楼玉宇更有光彩！我们住新房子的欢喜与幸福，其实以此为极！真个ฐ迁入之后，也不过尔尔；况且不久ื之ใ后，别的渴望与企图就来代替你的欢乐，人世的变故行将妨碍你的幸福了！只有希望中的幸福，才是最纯粹、最彻底、最完全的幸福。那是我们全家的人都经验了这种幸福。只有最初置办基地，发心建造，而首先用六尺杆测量地皮的人，独自静静地安眠在五里外的长松衰草之下，不来参加我们的欢喜。似乎ๆ知道不久将有暴力来摧毁这幸福，所以不屑参加似的。缘缘堂构造用中ณ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为了这点，工事中ณ我曾费数百圆拆造过，全镇传为奇谈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正南向的三间，中ณ央铺大方砖，正中悬挂马一浮先生写的堂额。壁间常悬的是弘一法师写的《大智度论·十喻赞》和“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ฑ师”的对联。西室是我的书斋，四壁陈列图书数千卷，风琴上常挂弘一法师写的“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ร潮音，胜彼世间音”的长联。东室为食堂，内联走廊、厨房、平屋。四壁悬的都是沈寐叟的墨迹。堂前大天井中种着芭蕉、樱桃和蔷薇。门外种着桃花。后堂三间小室，窗子临着院落，院内有葡萄棚、秋千架、冬青和桂树。楼上设走廊，廊内六扇门，通入六个独立的房间，便是我们的寝室。秋千院落的后面，是平屋、阁楼、厨房和工人的房间。——所谓缘缘堂者，如此而已๐矣。读者或将见笑：这样简陋的屋子，我却在这里扬眉瞬目，自鸣得意，所见与井底之蛙何异？我要借王禹偁的话作答：“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ใ事，吾所不取。”我不是骚人，但确信环境支配文化。我认为这样光明正大的环境，适合我的胸ถ怀，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我只费六千金的建筑费，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掉，我决不同意。自民国二十二年春日落成，以至二十六年残冬被毁，我们在缘缘堂的怀抱里的日子约有五年。现在回想这五年间的生活，处处足使我憧憬：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门前站岗。门内朱楼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ณ秋千亭亭地立着，檐下铁马丁东地响着。堂前燕子呢喃，窗内有“小语春风弄剪刀”的声音。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难忘。夏天，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幻相。葡萄棚上的新า叶，把室中人物映成绿色的统调，添上一种画ฑ意。垂帘外时见参差ๆ人影，秋千架上时闻笑语。门外刚挑过一担“新า市水蜜桃”，又来了一担“桐乡醉李”。喊一声“开西瓜了”，忽然从楼上楼下引出许多兄弟姊妹。傍晚来一位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畅ม适的生活也使我难忘。秋天，芭蕉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天然的绿幕。葡萄棚上果实累็累，时有儿童在棚下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夜来明月照高楼，楼下的水门汀映成一片湖光。各处房栊里有人挑灯夜读，伴着秋虫的合奏。这清幽的情况又使我难忘。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时闻普洱茶香。坐在太阳旁้边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服。廊下晒着一堆芋头，屋角里藏着两瓮新า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ๆ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儿童们伴着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炉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转向。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难忘。现在飘泊四方，已经两ä年。有时住旅馆，有时住船，有时住村舍、茅屋、祠堂、牛棚。但凡我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闭眼睛，就看见无处不是缘缘堂。
平生不善守钱。余剩的钞票超过了定数，就坐立不安，非想法使尽它不可。缘缘堂落成后一年，这种钞票作怪，我就在杭州ะ租了一所房子，请两名工人留守，以代替我游杭的旅๓馆。这仿佛是缘缘堂的支部ຖ。旁人则戏称它为我的“行宫”。他们怪我不在杭州赚钱，而无端去作寓公。但我自以为ฦ是。古人有言：“不为无益之ใ事，何以遣有涯之ใ生？”我相信这句话，而且想借庄子的论调来加个注解：益就是利。“吾生也有涯，而利ำ也无涯，以有涯遣无涯，殆已！已๐而为利ำ者，殆而已矣！”所以要遣有涯之ใ生，须ี为无利之事，杭州ะ之所以能给我尽美的印象者，就为了我对它无利害关系，所见的常是它的艺术方แ面的原故。那时我春秋居杭州，冬夏居缘缘堂，书笔之余，恣情盘桓，饱尝了两ä地的风味：西湖好景，尽在于春秋二季。春日浓妆，秋季淡抹，一样相宜。我最喜于无名的地方แ，游众所不会到的地方แ，玩赏其胜景。我把三潭印月、岳庙等大名鼎鼎的地方让给别人游。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这是范蠡致富的秘诀，移用在欣赏上，也大得其宜。西湖春秋佳日的真相，我都欣赏过了。苏东坡说：“毕竟西湖六月中ณ，风光不与四时同。”1้某雅人说：“晴湖不及雨湖，雨湖不及雪湖。”言之或有其理；但我不敢附和。因为我怕热怕冷。我到夏天必须返缘缘堂。石门湾到เ处有河水调剂，即使天热，也热得缓和而气爽，不致闷人。缘缘堂南向而高敞，西瓜、凉粉常备，远胜于电å风扇、冰淇凌。冬天大家过年，贺岁，饮酴酥酒更非回乡参与不可。我常常往返于石门湾与杭州ะ之ใ间，被别人视为无事忙。那时我读书并不抛废，笔墨也相当地忙；而如此忙里偷闲地热心于游玩与欣赏，今日思之ใ，并非偶然；我似乎预知江南浩劫之将至，故乡不可以久ื留，所以尽量欣赏，不遗余力的。
“八一三”事起，我们全家在缘缘堂，杭州ะ有空袭，特派人把留守的女工叫了回来，把“行宫”关闭了。城站被炸，杭州人纷纷逃乡，我又派人把“行宫”取消，把其中的书籍、器具装ณ船载回石门湾。两处的器物集中在一处，异常热闹。我们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整理书籍，布置家具。把缘缘堂装潢得面目一新。邻๑家的妇孺没有坐过沙发，特地来坐坐杭州ะ搬来的沙发。我不喜欢沙发，因为ฦ它不抵抗。这些都是友朋赠送的。店里的伙计没有见过开关热水壶，当它是个宝鼎。上海ร南市已๐成火海了，我们躲在石门湾里自得其乐。今日思之ใ，太不识时务。最初，汉口的朋友写信来，说浙江非安全之ใ地，劝我早ຉ日率眷赴汉口。四川的朋友也写信来，说战事必致扩大，劝我早ຉ日携眷入川。我想起了白居易的《问友》诗：“种兰不种艾，兰生艾亦生。根荄相交长，茎叶相附荣。香茎与臭叶，日夜俱长大。锄艾恐伤兰，溉兰恐滋艾。兰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沉吟意不决，问君合如何？”铲除暴徒，以雪百年来浸润之耻，谁曰不愿，糜烂土地，荼毒生灵，去父母之ใ邦ะ，岂人之所乐哉？因此沉吟意不决者累日。终于在方แ寸中ณ决定了“移兰”之策。种兰而艾生于其旁้，而且很近，甚至根荄相交，茎叶相附，可见种兰的地方选得不好。兰既ຂ不得其所，用不着锄或溉，只有迁地为良。其法：把兰好好地掘起，慎勿伤根折叶。然后郑重地移到เ名山胜境，去种在杜衡芳芷所生的地方แ。然后拿起锄头来，狠命地锄，把那臭叶连根铲尽。或者不必用锄，但须ี放一把火，烧成一片焦土。将来再种兰时，灰肥倒有用处。这“移兰锄艾”之策，乃ี不易之论。香山居士死而有知，一定在地下点头。
然而这兰的根，深固得很，一时很不容易掘起！况且近来根上又壅培了许多壤土，使它更加稳固繁荣了。第一：杭州ะ搬回来的家具，把缘缘堂装点得富丽堂皇，个个房间里有明窗净几，屏条对画。古圣人弃天下如弃敝屣；我们真惭愧，一时大家舍不得抛弃这些赘累็之物。第二：上海、松江、嘉兴、杭州各地迁来了许多人家。石门湾本地人就误认这是桃源。谈论时局，大家都说这地方远离铁路公路，不会遭兵火。况且镇小得很，全无设防，空袭也决不会来。听的人附和地说道：“真的！炸弹很贵。石门湾即使请他来炸，他也不肯来的！”另一人根据了他的军事眼光而发表预言：“他们打到了松江、嘉ล兴，一定向北走苏嘉ล路，与沪宁路夹攻南京。嘉兴以南，他们不会打过来。杭州不过是风景地点，取得了没有用。所以我们这里是不要紧的。”又有人附和：“杭州ะ每年香火无量，西湖底里全是香灰！这佛地是决不会遭殃的。只要杭州ะ无事，我们这里就安。”我虽决定了移兰之策，然而众口铄金，况且谁高兴逃难？于是存了百分之一的幸免之心。第三：我家世居石门湾，亲戚故旧ງ甚多。外面打仗，我家全部ຖ迁回了，戚友往来更密。一则ท要探听一点消息，二则要得到相互的慰藉。讲起逃难，大家都说：“要逃我们总得一起走。”但下文总是紧ู接着一句：“我们这里总是不要紧的。”后来我流亡各地，才知道每一地方的人，都是这样自慰的。呜呼！“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气，莫不爱好和平，厌恶战争。我们忍痛抗战，是不得已的。而世间竟有以侵略为事，以杀人为业的暴徒，我很想剖开他们的心来看看，是虎的，还是狼的？
阴历九月二十六日，是我四十岁的生辰。这时松江已经失守，嘉兴已๐经炸得不成样子。我家还是做寿。糕桃寿面，陈列ต了两ä桌；远近亲朋，坐满了一堂。堂上高烧红烛，室内开设素筵。屋里充满了祥瑞之色和祝贺之ใ意。而宾朋的谈话异乎寻常：有一人是从上海南站搭火车逃回来的。他说：火车顶上坐满了人，还没有开，忽听得飞机声，火车突然飞奔。顶ะ上的人纷纷坠下，有的坠在轨道旁้，手脚๐被轮子碾断，惊呼嚎啕之声淹没了火车的开动声！又有一人怕乘火车，是由á龙华走水道逃回来的。他说上海南市变成火海。无数难民无家可归，聚立在民国路法租界ศ的紧闭的铁栅门边，日夜站着。落雨还是小事，没有吃真残惨！法租界里的同胞拿面包隔铁栅抛过去，无数饿人乱抢。有的面包落在地上的大小便中，他们管自挣得去吃！我们一个本家从嘉兴逃回来，他说有一次轰炸，他躲在东门的铁路桥下，看见一个ฐ妇人抱着一个婴孩，躲在墙脚边喂奶。忽然车站附近落下一个炸弹。弹片飞来，恰好把那ว妇人的头削去。在削去后的一瞬间中ณ，这无头的妇人依旧抱着婴孩危坐着，并不倒下；婴孩也依旧吃奶。我听了他的话，想起了一个ฐ动人的故事，就讲给人听：从前有一个猎人入山打猎，远远看见一只大熊坐在涧水边，他就对准要害发出一枪。大熊危坐不动。他连发数枪，均中要害，大熊老是危坐不动。他走近去察看，看见大熊两ä眼已闭，血水从颈中流下，确已命中ณ。但是它两只前脚๐抱住一块大石头，危坐涧水边，一动也不动。猎人再走近去细看，才看见大石头底下的涧水中，有三匹小熊正在饮水。大熊中ณ弹之后，倘倒下了，那大石头落下去，势必压死她的三个小宝贝。她被这至诚的热爱所感，死了也不倒。直待猎人掇去了她手中的石头，她方才倒下。猎人从此改业。我写到这里，忽把“它”改写为“她”，把“前足”改写为“手”。排字人请勿排错，读者请勿谓我写错。因为我看见这熊其实非兽，已经变人。而有些人反变了禽兽！呜呼！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于人。我讲了这故事，上述的惨剧被显得更惨，满座为ฦ之ใ叹息。然而堂前的红烛得了这种惨剧的衬托，显得更加光明，仿佛在对人说：“四座且勿悲，有我在这里！炸弹杀人，我祝人寿。除了极少数的暴徒以外，世界上没有一个ฐ人不厌恶惨死而欢喜长寿，没有一个人不好仁而恶暴。仁能克暴，可知我比炸弹力强得多。目前虽有炸弹猖獗，最后胜利一定是我的！”坐客似乎都听见了这番๘话，大家欣然地散去了。这便是缘缘堂最后一次的聚会。祝寿后一星期，那些炸弹就猖獗到เ石门湾，促成了我的移兰之ใ计。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即旧ງ历十月初四日，是无辜的石门湾被宣告死刑的日子。古人叹人生之无常，夸张地说：“朝为ฦ媚少年，夕暮成丑老。”石门湾在那一天，朝晨依旧是喧阗扰攘，安居乐่业，晚快忽然水流云散，阒其无人。真可谓“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市”。这“朝夕”二字并非夸张，却是写实。那ว一天我早上起来，并不觉得甚么异常。依旧洗脸，吃粥。上午照例坐在书斋里工作，我正在画一册《漫画ฑ日本侵华史》，根据了蒋坚忍著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ณ国史》而作的。我想把每个事件描写为图画ฑ，加以简单的说明。一页说明与一页图画ฑ相对照ั，形似《护生画集》。希望文盲也看得懂ฦ。再照ั《护生画ฑ集》的办法，照ั印本贱卖，使小学生都有购买力。这计划是“八一三”以后决定的，这时候正在起稿，尚未完成。我的子女中ณ，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四人向在杭州各中学肄业，这学期不得上学，都在家自修。上午规定是用功时间。还有二人，元草与一吟，正在本地小学肄业，一早就上学去。所以上午家里很静。只听得玻璃窗震响。我以为ฦ是有人在窗棂上碰了一下之故，并不介意。后来又是震响，一连数次。我觉得响声很特别：轻微而普遍。楼ä上楼下几百块窗玻璃，仿佛同时一齐震动，发出远钟似的声音。心知不妙，出门探问，邻居也都在惊奇。大家猜想，大约是附近的城市被轰炸了。响声停止了以后，就有人说：“我们这小地方，没有设防，决不会来炸的。”别的人又附和说：“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大家照旧安居乐่业。后来才知道这天上午崇德被炸。
正午，我们全家十个ฐ人围着圆桌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听见飞机声。不久一架双翼侦察机低低地飞过。我在食桌上通过玻璃窗望去，可以看得清人影。石门湾没有警报设备。以前飞机常常过境，也辨不出是敌机还是自己的。大家跑出去，站在门口或桥上，仰起了头观赏，如同春天看纸鸢，秋天看月亮一样。“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这一句话，大约是这种经验所养成的。这一天大家依旧出来观赏。那ว侦察机果然兜一个圈子给他们看，随后就飞去了。我们并不出去观赏，但也不逃，照常办事。我上午听见震响，这时又看见这侦察机低飞，心知不妙。但犹冀望它是来侦察有无设防。倘发见没有军队驻扎，就不会来轰炸。谁知他们正要选择不设防城市来轰炸，可以放心地投炸弹，可以多杀些人。这侦察机盘旋一周，看见毫无一个ฐ军人，纯是民众妇孺，而且都站在门外，非常满意，立刻回去报告，当即派轰炸机来屠杀。
下午二时，我们正在继续工作，又听到飞机声。我本能地立起身，招呼坐在窗下的孩子们都走进来，立在屋的里面。就听见砰的一声，很近。窗门都震动。继续又是砰的一声。家里的人都集拢来，站在东室的扶梯下，相对无言。但听得墙外奔走呼号之声。我本能ม地说：“不要紧！”说过之后，才觉得这句话完全虚空。在平常，生活中遇到问题，我以父亲、家主、保护者的资格说这句话，是很有力的，很可以慰人的。但在这时候，我这保护者已๐经失却了说这句话的资格，地面上无论哪一个ฐ人的生死之权都操在空中的刽๓子手手里了！忽然一阵冰雹似的声音在附近的屋瓦上响过，接着沉重地一声震响。墙壁摆动，桌椅跳跃，热水瓶、水烟袋翻落地上，玻璃窗齐声大叫。我们这一群人集紧ู一步，挤成一推，默然不语，但听见墙外奔走呼号之声比前更急。忽想起了上学的两ä个ฐ孩子没有回家，生死不明，大家耽心得很。然而飞机还在盘旋，炸弹、机关枪还在远近各处爆响。我们是否可以免死，尚未可知，也顾ุ不得许多了。忽然九岁的一吟哭着逃进门来。大家问她“阿哥呢？”她不知道，但说学校近旁落了一个ฐ炸弹，响得很，学校里的人都逃光，阿哥也不知去向。她独自逃回来，将近后门，离身不远之处，又是一个炸弹，一阵机关枪。她在路旁的屋宇下躲了一下，幸未中弹，等到เ飞机过了，才哭着逃回家来。这时候飞机声远了些，紧张渐渐过去。我看见自己้跟一群人站在扶梯底下，头上共戴一条丝绵被不知是何时何人拿来的，好似元宵节迎龙灯模样，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不过骗骗自己而已，不是安全的办法。定神一想，知道刚ธ才的大震响，是落在后门外的炸弹所发。一吟在路上遇见的也就是这个ฐ炸弹。推想这炸弹大约是以我家为ฦ目标而投的。因为在这环境中ณ，我们的房子最高大，最触目，犹如鹤立鸡群。那ว刽子手意欲毁坏它；可惜手段欠高明。但飞机还没离去，大有再来的可能ม，非预ไ防不可。于是有人提议，钻进桌子底下，而把丝绵被覆在桌上。立刻实行。我在三十余年前的幼童时代，曾经作此游戏。以后永没有钻过桌底。现在年已过半，却效儿戏；又看见七十岁的老太太也效儿戏。这情状实在可笑。且男ç女老幼共钻桌底，大类穴居野处的禽兽生活，这行为ฦ又实在可耻。这可说是二十世纪物质文明时代特有的盛况！
我们在桌子底下坐了约一小时，飞机声始息。时钟已指四时。在学的孩子元草，这时候方始回来。他跟了人逃出学校，奔向野外，幸未被难。邻居友朋都来慰问，我也出去调查损失。才知道这两小时内共投炸弹大小十余枚，机关枪无算。东市炸毁一屋，全家四人压死在内。医生魏达三躲在晒着的稻穗下面，被弹片切去右臂，立刻殒命。我家后门外五六丈之处，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๐死，脑แ浆迸出。有的还在喊“扶我起来！”但我不忍去看，听人说如此。其余各处都有死伤。后来始知当场炸死三十余人，伤无算。数日内陆续死去又三十余人。犹记那天我调查了回家的时候，途中被一个ฐ邻妇拉住。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和儿子都被难。“小的不中用了，大的还可救。请你进去看。”她说时脸孔苍白，语调异常，分明神经已๐是错乱了。我不懂医法，又不忍看这惨状，终于没有进去看。也没有给她任何帮助。只是劝她赶快请医生，就匆匆回家。两ä年以来，我每念此事，总觉得异常抱歉。悔不当时代她去请医生，或送她医药费。她丈夫是做小贩的，家里未必藏有医药费，以待炸弹的来杀伤。我虽受了惊吓，未被伤害，终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蒋茂春家住在三四里外的村子——南沈浜——里。听见炸弹声，立刻同他的弟弟继春摇一只船来，邀我们迁乡。我们收拾衣物，于傍晚的细雨中匆匆辞别缘缘堂，登舟入乡。沿河但见家家闭户，处处锁门。石门湾顿成死市，河中ณ船行如织，都是迁乡去的。我们此行，大家以为是暂避，将来总有一日仍回缘缘堂的。谁知其中只有四人再来取物一二次，其余的人都在这潇潇暮雨之中与堂永诀，而开始流离的生活了。
舟抵南沈浜，天已黑，雨未止。雪雪我妹擎了一盏洋油灯，一双小脚๐踮着湿地，到เ河岸上来迎接。我们十个人——岳老太太此时适在我家作客，不料é从此加入流亡团体，一直同到广西、满哥我姊、我们夫妇，以及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元草、一吟——闯入她家，这一回寒暄，真是有声有色。吾母生雪雪后患大病，不能ม抚育；雪雪从小归蒋家。虽是至戚，近在咫尺，我自雪雪结婚时来此“吊烟囱”吾乡俗称阿舅望三朝为ฦ吊烟囱之后，一直没有再访。一则为了茂春和雪雪常来吾家，二则为了我历年糊口四方，归家就懒โ于走动。这一天穷无所归，而暮夜投奔，我初见雪雪时脸上着实有些忸怩。这农家一门忠厚，一味殷勤招待，实使我更增愧感！后门外有新建楼屋两ä楹，乃ี其族人蒋金康家业。金康自有老屋，此新า星一向空着，仅为ฦ农忙时堆积谷物之用。这时候楼ä上全空，我们就与之暂租，当夜迁入。雪雪就象“嫁比邻”一样。大家喜不自胜。流亡之ใ后，虽离故居，但有许多平时不易叙首的朋友亲戚得以相聚，不可谓非“因祸得福”。当夜我们在楼ä上席地而卧。日间的浩劫的回忆，化成了噩梦而扰每个ฐ人的睡眠。
次日大雨。僮仆昨天已经纷纷逃回家去，今后在此生活都得自理。诸儿习劳，自此开始。又次日，天晴。上午即见飞机两ä架自东来，至石门湾市空，又盘旋๙投弹。我们离市五里之遥，历历望见，为ฦ之胆战。幸市中ณ已空，没有人再做它们的牺牲者，此后它们遂不再来。我家自迁乡后，虽在一方แ面对于后事忧心悄悄；但在他方面另有一副心目来享受乡村生活的风味，饱尝田野之趣，而在儿童尤甚。他们都生长在城市中，大部分的生活在上海ร、杭州度过。菽麦不辨，五谷不分。现在正值农人收稻、采茶菊的时候。他们跟了茂春姑夫到田中去，获得不少宝贵的经验。离村半里，有萧王庙。庙后有大银杏树，高不可仰。我十一二岁时来此村蒋五伯茂春同族家作客，常在这树下游戏。匆匆三十年，树犹如昔，而人事已๐数历沧桑，不可复识。我奄卧大树下，仰望苍天，缅怀今古。又觉得战争、逃难等事，藐小无谓，不足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