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แ照例五天一集，到了这一天便有猪牛肉和其他东西可买。我们除了利用乡绅矛盾，变相吊肥羊弄钱，又用钱雇来的本地，且常常到เ市集热闹人丛中去，指定了谁是土匪处派来的奸细，于是捉回营里去一加搜查，搜出了一些暗号，认定他是从土匪方面派来的探事奸细时，即刻就牵出营门，到那些乡下人往来最多的桥头上，把奸细头砍下来，在地面流一滩腥血。人杀过后，大家欣赏一会儿，或用脚踢那死尸两ä下，踹踹他的肚子，仿佛做完了一件正经工作，有别的事情的，便散开做事去了。
天气看看渐渐的夜了下来，有些人已经在船头烧火煮ุ饭，有些人已蹲着吃饭，我却坐在岸边大石上，发呆发愁，想不出什么办法。那时宽阔的江面，已布满了薄雾，有野鹜之类拍翅在水面向对河飞去，天边剩余一抹深紫。见到这些新า奇光景，小小心中ณ来了一分无言的哀戚。自己้便微笑着，揉着为ฦ长途折磨坏了的两只脚๐。我明白，生命开始进入了一个崭新า世界ศ。
在我那ว地方，学识方แ面使我敬重的是我一个ฐ姨父，是个进士，辛亥后民选县知事。带兵方แ面使我敬重的是本地一个统领官，做人最美技能最多，使我觉得他富于人性十分可爱的，是这个ฐ老战兵。
这人在学校书既读得极好，每次考试总得第一，过技术班来成绩也非常好。母亲是一个寡妇，守着三个儿子，替人缝点衣服过日子。这同学散操以后，便跑回去，把那个早削好了无数甘蔗，业已分配得上好的篮子，提上街到各处去叫卖，把甘蔗卖完便赚回三五十个ฐ小钱。这人虽然为了三五十个钱，每个晚上总得大街小巷地走去。可是在任何地方แ一遇到同学好友时，总一句话不说，走到เ你身边来，把一节值五文一段的甘蔗，突然一下塞到你的手里，风快地就跑掉了。我遇到他这样两次，心中真感动得厉害。我并不想那甘蔗吃，却因为他那种慷慨大方处，白日见他时简直使我十分害羞。
放学时天气若还早一些，几个人不是上城去坐坐，就常常沿了城墙走去。有时节出城去看看，有谁的柴船无人照ั料，看明白了这只船的的确确无人时，几人就匆忙跳上了船，很快地向河中心划去。等一会儿那船主ว人来时，若在岸上和和气气地说:兄弟，兄弟，你们快把船划回来，我得回家！遇到这种和平讲道理人时，我们也总得十分和气把船划回来，各自跳上了岸，让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性格暴躁点，一见自己้小船为ฦ一群胡闹小将把它送到河中打着圈儿转，心中十分愤怒，大声地喊骂，说出许多恐吓无理的野话，那我们便一面回骂着，一面快快地把船向下游流去，尽他叫骂也不管他。到下游时几个ฐ人上了岸，就让这船搁在河滩上不再理会了。有时刚上船坐定，即刻๑便被船主人赶来，那就得担当一分儿惊险了。船主ว照例知道我们受不了什么簸荡，抢上船头，把身体故意向左ุ右连续倾侧不已，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乱ກ颠簸，一个无经验的孩子担心会掉到水中去，必惊骇得大哭不已๐。但有了经验的人呢，你估计一下，先看看是不是逃得上岸，若已无可逃避，那就好好地坐在船中ณ，尽那乡下人的磨练，拼一身衣服给水湿透，你不慌不忙，只稳稳地坐在船中，不必作声告饶，也不必恶声相骂，过一会儿那ว乡下人看看你胆量不小，知道用这方法吓不了你，他就会让你明白他的行为ฦ不过是一种带恶意的玩笑，这玩笑到เ时应当结束了，必把手叉上腰边，向你微笑，抱歉似的微笑。
革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只是刚ธ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头派兵下苗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平常杀人照例应当在西门外，现在造反的人既从北门来，因此应杀的人也就放在北门河滩上杀戮。当初ม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一个ฐ人，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ຓ，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ๆ不多全从苗乡捉来，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เ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行将有什么เ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๓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เ一阵乱刀砍翻的。
来去学校我得拿一个书篮。内中有十多本破书，由《包句杂志》、《幼学琼林》到เ《论语》、《诗经》、《尚书》，通常得背诵，分量相当沉重。逃学时还把书篮挂到手肘上，这就未免太蠢了一点。凡这么办的可以说是不聪明的孩子。许多这种小孩子，因为逃学到เ各处去，人家一见就认得出，上年纪一点的人见到时就会说:逃学的，赶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这里玩。若无书篮可不必受这种教训。因此我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庙里去，那ว地方无一个ฐ人看管，但谁也用不着担心他的书篮。小孩子对于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这木偶，把书篮好好地藏到神座龛子里去，常常同时有五个或八个ฐ，到เ时却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谁也不会乱动旁้人的东西。我把书篮放到那ว地方去，次数是不能ม记忆了的，照ั我想来，搁的最多的必定是我。
由á于过分寂寞，杀人虽不是一种雅观的游戏，本部队文职幕僚赶到เ行刑地去鉴赏这种事情的实在很不乏人。有几个副官同一个ฐ上校参谋，我每次到场时，他们也就总站在那ว桥栏上看热闹。
到杀人时，那个学问超人的军法长，常常也马马虎虎地宣布了一下罪状，在预先写好的斩条上，勒一笔朱红，一见人犯被兵士簇拥着出了大门，便匆匆忙忙提了长衫衣角，拿起光亮白铜水烟袋，从后门菜园跑去，赶先走捷径到离桥头不远一个较高点的土墩上，看人犯到เ桥头大路上跪下时砍那么一刀。且作为茶余酒后谈笑主题。
若这一天正杀了人，那被杀的在死前死后又有一种出众处，或招供时十分快爽，或临刑时颜色不变，或痴痴呆呆不知事故，或死后还不倒地，于是副官处，卫队营，军需处，参谋军法秘书处，总有许久时间谈到这个被杀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辗转说到关于其他时节种种杀戮故事。杀人那ว天如正值场期，场中ณ有人卖猪肉牛肉，刽๓子手照ั例便提了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后面跟着两ä个伙夫，抬一只竹箩，每到เ一个屠桌前可割三两ä斤ภ肉。到后把这一箩筐猪肉牛肉各处平分，大家便把肉放到火炉上去炖好，烧酒无限制地喝着。等到เ各人都有点酒意时，就常常偏偏倒倒地站起来，那ว么随随便便地扬起筷子，向另一个ฐ正蹲着吃喝的同事后颈上一砍，于是许多人就扭成一团，大笑大闹一阵。醉得厉害一些的，倒在地下谁也不管，只苦了那些小副兵，必得同一只狗一样守着他的主人，到主人醒来时方能睡去。
地方แ逢一六赶场，到时副官处就派人去摆赌抽头，得钱时，上至参谋、军法、副官等处，下至传达、伙夫，人人有份。
大家有时也谈谈学问。几个ฐ高级将校，各样学识皆像个有知识的军人，很有些做过一两任知事，有些还能做做诗，有些又到日本留过学。但大家都似乎因为ฦ所在地方แ不是说学问的地方，加之那姓杨的司令官又不识字，所以每天大家就只好陪司令官打打牌，或说点故事，烧烧鸦片烟，喝一杯烧酒。他们想狗肉吃时，就称赞我上一次做的狗肉如何可口，且总以为再来那么一次试试倒不坏。我便自告奋勇，拿了钱即刻上街。几个ฐ上级官佐自然都是有钱的，每一次罚款，他们皆照例有一份，摆赌又有一份，他们的钱得来就全无用处。不说别ี人，单是我一点点钱，也就常常不知道怎么去花！因此有时只要听到他们赞美了我烹调的手腕后，我还常常不告给他们，就自己้跑出去把狗肉买得，一个人拿过修械处打铁炉上去，把那一腿狗肉皮肤烧烧，再同一个小副兵到เ溪边水里去刮ุ尽皮上的焦处，砍成小块，用钵头装ณ好，上街去购买各样佐料é，又回到修械处把有铁丝贯耳的瓦钵，悬在打铁ກ炉上面，自己努力去拉动风箱，直到เ把狗肉炖得稀烂。晚饭摆上桌子时，我方要小副兵把我的创น作搬来，使每个人的脸上皆写上一个ฐ惊讶的微笑，各个ฐ人的脸嘴皆为ฦ这一钵肥狗肉改了样子。于是我得意极了，便异常快乐่地说:来，来，试一试，今天的怎么เ样！我那么忙着，赤着双脚跑上街去又到冰冷的溪水里洗刮ุ，又守在风箱边老半天，究竟为ฦ的是什么เ？就为的是临吃饭时惊讶他们那么เ一下。这些文武幕僚也可真算得是懂幽默，常常从楼上眼看着我手上提了狗肉，知道我忙着这件事时，却装作不知道，对于我应办的公文，那秘书官便自己来动手。见我向他们微笑，他们总故意那么เ说:天气这样坏，若有点狗肉大家来喝一杯，可真不错！说了他们又互相装成抱歉的口吻说:上一次真对不起小师爷，请我们的客忙了他一天。他们说到这里时就对我望着，仿佛从我微笑时才引起一点疑心，方带着疑ທ问似地说:怎么เ，怎么，小师爷，你难道又要请客了么？这次可莫来了，再来我们就不好意思了！我笑笑，跑开了。他们明白这件事，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然听得出他们的口吻，懂得他们的做作，但我还是欢喜那么做东请客。此后到大都会混了好多年，还依旧ງ常常做这类有趣的傻事。
就因为ฦ这点性格，名义上我做的是司书，实际上每五天一场，我总得做一回厨子。大约当时我焖狗肉的本领较之ใ写字的本领实在也高一着，我的生活兴味，对于做厨子办菜，又似乎ๆ比写点公函呈文之类更相近。
我间或同这些高等人物走出村口，往山脚下乡绅家里去吃蒸鹅喝家酿烧酒，间或又同修械处小工人上山采药摘花，找寻山果。我们各人都会用篠竹做短箫，在一支青竹上钻四个ฐ圆圆的眼儿，另一端安置一个扁扁的竹膜哨子，就可吹出新婚嫁女的唢呐声音。胡笳曲中的《娘送女》、《山坡羊》等等，我们无一不可以合拍吹出。我们最得意处也就是四五个人各人口中含了那么一个ฐ东西向街上并排走去，呜呜喇喇声音引起许多人注意，且就此吹进营门。住在戏楼上人，先不知道是谁作的事，各人都争着把一个大头从戏楼ä窗口伸出，到后明白只是我们的玩意儿时，一面大骂我们一面也就笑了许久ื。大致因为大家太无事可做，所以他们不久也来跟我们学习吹这个东西，有一姓杨的参谋，便常常拿了这种绿竹小管，依傍在楼梯边吹它，一吹便是半天，吹得他自己้也十分得意。
我们又常常在晚上拿了火炬镰刀到เ小溪里去砍鱼，用鸡笼到田à中去罩鱼。且上山装ณ套设阱，捕捉野狸同黄鼠狼。把黄鼠狼皮整个剥ຓ来，用米糠填满它的空处，晒干时用它装ณ零件东西。
我有一次无意中ณ还在背街发现了一个熔铁工厂，矗立个高过一丈的泥炉在大罩棚下喘气冒烟。
当我发现了那ว个ฐ制铁处以后，就常常一个ฐ人跑到那ว里去，看他们工作。因此明白那个地方制ๆ铁ກ分四项手续，第一收买从别处担来的黄褐色原铁矿，七个ฐ小钱一斤ภ，按分量算账。其次把买来的原铁矿每一层矿石夹一层炭，再在上面压一大堆矿块，从下面升火让它慢慢地燃。第三等到六七天后矿已烘酥冷却，再把它同木炭放到เ黄泥做成可以倾侧的炉子里面去。一个人把炉旁风箱拉动，送空气进炉腹，等到铁ກ汁已熔化时，就把炉下一个ฐ泥塞子敲去，把黑色矿石渣先扒出来，再把炉倾侧，放光的白色熔液ຂ，泻出到划成方形的砂地上，再过一会儿，白汁一凝结，便成生铁板了。末了再把这些铁ກ板敲碎放到煤ศ火炉上去烧红，用锤打成方แ柱形，便成为运出本地到各县去的熟ງ铁ກ了。我一到这里来就替他们拉风箱，风箱拉动时作出一种动人的吼声，高巍巍ณ的炉口便喷起一股碧焰，使人耳目十分愉快。用一阵气力在这圆桶形风箱上面，不到一刻就可看到เ白色放光闪着火花的铁汁从缺口流出，这工作也很有意思的。若拉了一阵风箱，亲眼看过倾泻一次铁汁，我回去时便极高兴地过修械处告给那ว几个小工人，又看他们拉风箱打铁。我常常到修械处，我欢喜那ว几个小工人，我欢喜他们勇敢而又快乐่的工作。我最高兴的是看他们那个麻子主ว任，高高地坐在一堆铁ກ条上面，一面唱《孟姜女哭长城》，一面调度指挥三个ฐ小孩子的工作。他们或者裸着瘦瘦的膊子，舞动他们的铁锤，或用鱼头钻在铁盘上钻眼，或把敷了酱的三角形新钢๐钅虑，烧红时放到盐水里一淬，或者什么เ事也不做，只是蹲成一团，围到一大钵狗肉，各人用小土碗喝酒，向那ว麻子师傅长师傅短地随意乱说乱笑。说到做男子的不勇敢可不像男ç子时，那师傅若多喝了一杯，时间虽到了十一月，为了来一个证明，总说:谁愿意做大丈夫的同我下溪里泅一阵水！到เ后必是师徒四人一齐从后门出去。到溪水里去乱浇一阵水，闹一阵，光着个上身跑回来，大家哈哈笑个半天。有一次还多了一个ฐ人，因为ฦ我恰恰同他们喝酒，我也就做了一次大丈夫。
在部中可看到เ的还很多。间或有什么伙夫犯了事，值日副官就叫他到เ大堂廊下，臭骂一顿，喊，护兵，打这个ฐ杂种一百！于是那伙夫知道是要打他了，便自动卸了裤子，趴在冷硬的石阶上，露出一个黑色的大脏臀，让板子啪啪地打，把数目打足，站起来提着裤头荷荷地哭着走了。
白日里出到เ街市尽头处去玩时，常常还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ฑ:๘前面几个兵士，中ณ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ฐ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后面又是几个兵，或押解一两个双手反缚的人，或押解一担衣箱，一匹耕牛。这一行人众自然是应当到เ我们总部去的，一见到เ时我们便跟了去。
晚上过堂时，常常看到เ他们用木棒打犯人脚下的螺丝骨。这刑罚是垫在一块方แ铁上执行的，二十下左右就可把一只脚的骨髓敲出。又用香火熏鼻子，用香火烧胸ถ肋。又用铁棍上地绷，啵的一声把脚扳断，第二天上午就拖了这人出去砍掉。拷打这种无知乡民时，我照例得坐在一旁้录供，把那些乡下人在受刑不过情形中胡胡乱ກ乱招出的口供，记录在一角公文纸上。末后兵士便把那ว乡下人手掌涂ิ了墨，在公文末尾空白处按个手印。这些东西末了还得归我整理，再交给军法官存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