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面讲述了解放后四十多年来的遭遇和感受。在这一段时间内，我的心镜里照ั出来的是运动，运动，运动；照出来的是我个人和众多知识分子的遭遇；照ั出来的是我个人由á懵懂到เ清醒的过程；照ั出来的是全国人民从政治和经济危机的深渊岸边回头走向富庶的转机。
随着运动的发展，北大逐渐分了派。“老佛爷”这一派叫“新า北大公社ุ”是抓掌大权的“当权派”它的对立面叫“井冈山”是被压迫的。两ä派在行动上很难说有多少区别，都搞打、砸、抢，都不懂什么เ叫法律。上面号召：“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法律。
最初ม只说是党内整风，号召大家提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时党的威信至高无上。许多爱护党而头脑简单的人，就真提开了意见，有的话说得并不好听，但是绝大部分人是出于一片赤诚之ใ心，结果被揪住了辫子，划为ฦ右派。根据“上头”的意见，右派是敌我矛盾作为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而且信誓旦旦ຆ说：右派永远不许翻案。
就这样，我背着沉重的“原罪”的十字架，随时准备深挖自己思想，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真正树立无产阶级思想——除了“毫不利己้，专门利ำ人”之ใ外，我到今天也说不出什么เ是无产阶级思想——脱胎换骨，重新า做人。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会儿山重水复，一会儿柳暗花明，走过了漫长的三十年。
在这三年中，我的心镜中ณ照ั出的是黎明前的一段黑暗。
我仍然继续念书和教书。除了挨饿外，天上的轰炸最初ม还非常稀少。我终于写完了博士论文。此时瓦尔德施ๅ米特教授被征从军，他的前任已退休的老教授prof。e。sieg(西克)แ替他上课。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读通了吐火罗文，名扬全球。按岁数来讲，他等于我的祖父。他对我也完全是一个ฐ祖父的感情。他一定要把自己全部拿手的好戏都传给我：印度古代语法、吠陀，而且不容我提不同意见，一定要教我吐火罗文。我乘๖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休假之机，通过了口试，布朗恩口试俄文的斯ั拉夫文，罗德尔口试英文。考试及格后，仍在西克教授指导下学习。我们天天见面，冬天黄昏，在积雪的长街上，我搀扶着年逾八旬ຒ的异国的老师，送他回家。我忘记了战火，忘记了饥饿，我心中ณ只有身边这个ฐ老人。
但是，幸运之ใ神(如果有的话)แ对我是垂青的。正在走投无路之ใ际，母校清华大学同德国学术交换处签订了互派留学生的合同，我喜极欲狂，立即写信报了名，结果被录取。这比考上大学金榜题名的心情，又自不同，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积年愁云，一扫而空，一生幸福，一锤定音。仿佛金饭碗已经捏在手中。自己้身上一镀金，则ท左ุ右逢源，所向无前。我现在看一切东西，都发出玫瑰色的光泽了。
到เ了1้928๖年，蒋介石假“革命”之名，打着孙中山先生的招牌，算是一股新力量，从广东北伐，有共产党的协助，以雷霆万钧๕之力，一路扫荡，宛如劲风卷残云，大军占领了济南。此时，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想趁火打劫，出兵济南，酿成了有名的“五卅惨案”高中ณ关了门。
我在故乡只待了六年，我能ม回忆起来的事情还多得很，但是我不想再写下去了。已经到เ了同我那ว一个一片灰黄的故乡告别的时候了。
我六岁那一年，是在春节前夕，公历可能ม已经是191้7๕年，我离开父母，离开故乡，是叔父把我接到济南去的。叔父此时大概日子已经可以了，他兄弟俩只有我一个男ç孩子，想把我培养成人，将来能光大门楣，只有到เ济南去一条路。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一个ฐ转折点，否则我今天仍然会在故乡种地(如果我能活着的话)，这当然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好事也会有成为ฦ坏事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中间，我曾有几次想到เ：如果我叔父不把我从故乡接到เ济南的话，我总能ม过一个浑浑噩噩但却舒舒服服的日子，哪能被“革命家”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千只脚还要永世不得翻身呢？呜呼，世事多变，人生易老，真叫做没有法子！
到เ了济南以后，过了一段难过的日子。一个ฐ六七岁的孩子离开母亲，他心里会是什么เ滋味，非有亲身经历者，实难体会。我曾有几次从梦里哭着醒来。尽管此时不但能ม吃上白面馒头，而且还能吃上肉；但是我宁愿再啃红高粱饼子就苦咸菜。这种愿望当然只是一个幻想。我毫无办法，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叔父望子成龙，对我的教育十分关心。先安排我在一个ฐ私塾里学习。老师是一个白胡子老头，面色严å峻，令人见而生畏。每天入学，先向孔子牌位行礼ึ，然后才是“赵钱孙李”大约就在同时，叔父又把我送到一师附小去念书。这个地方在旧ງ城墙里面，街名叫升官街，看上去很堂皇，实际上“官”者“棺”也，整条街都是做棺材的。此时“五四”运动大概ฐ已经起来了。校长是一师校长兼任，他是山东得风气之ใ先的人物，在一个ฐ小学生眼里，他是一个ฐ大人物，轻易见不到เ面。想不到เ在十几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到济南高中去教书的时候，我们俩竟成了同事，他是教员。我执弟子礼甚恭，他则ท再三逊谢。我当时觉得，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啊！
因为校长是维新า人物，我们的国文教材就改用了白话。教科书里面有一段课文，叫做《阿拉伯的骆驼》。故事是大家熟知的。但当时对我却是陌生而又新鲜ຒ，我读起来感到非常有趣味，简直是爱不释手。然而这篇文章却惹了祸ຖ。有一天，叔父翻看我的课本，我只看到他蓦ย地勃然变色。“骆驼怎么能说人话呢？”他愤愤然了。“这个ฐ学校不能念下去了，要转学！”
于是我转了学。转学手续比现在要简单得多，只经过一次口试就行了。而且口试也非常简单，只出了几个字叫我们认。我记得字中ณ间有一个“骡”字，我认出来了，于是定为高一。一个比我大两ä岁的亲戚没有认出来，于是定为ฦ初三。为了一个字，我沾了一年的便宜。这也算是轶事吧。
这个ฐ学校靠近南圩子墙，校园很空阔，树木很多。花草茂密，景色算是秀丽的。在用木架子支撑起来的一座柴门上面，悬着一块木匾，上面刻๑着四个大字：“循规蹈矩”我当时并不懂这四个字的涵义，只觉得笔画多得好玩而已。我就天天从这个ฐ木匾下出出进进，上学，游戏。当时立匾者的用心到เ了后来我才了解，无非是想让小学生规规矩矩做好孩子而已๐。但是用了四个古怪的字，小孩子谁也不懂，结果形同虚设，多此一举ะ。
我“循规蹈矩”了没有呢？大概ฐ是没有。我们有一个珠算教员，眼睛长得凸了出来，我们给他起了一个ฐ绰号，叫做shaoqianr(เ济南话，意思是知了)แ。他对待学生特别蛮横。打算盘，错一个数，打一板子。打算盘错上十个ฐ八个数，甚至上百数，是很难避免的。我们都挨了不少的板子。不知是谁一嘀ถ咕：“我们架(小学生的行话，意思是赶走)แ他！”立刻得到大家的同意。我们这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也要“造反”了。大家商定：他上课时，我们把教桌弄翻，然后一起离开教室，躲在假山背后。我们自己้认为这个ฐ锦囊妙计实在非常高明；如果成功了，这位教员将无颜见人，非卷铺盖回家不可。然而我们班上出了“叛徒”虽然只有几个人，他们想拍老师的马屁，没有离开教室。这一来，大大长了老师的气焰，他知道自己้还有“群众”于是威风大振，把我们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者”狠狠地用大竹板打手心打了一阵，我们每个ฐ人的手都肿得像发面馒头。然而没有一个ฐ人掉泪。我以后每次想到这一件事，觉得很可以写进我的“优胜纪略๓”中去。“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如果当时就有那ว一位伟大的“革命家”创造了这两句口号，那该有多么เ好呀！
谈到学习，我记得在三年之内，我曾考过两个ฐ甲等第三(เ只有三名甲等)แ，两ä个ฐ乙等第一，总起来看，属于上等；但是并不拔尖。实际上，我当时并不用功，玩的时候多，念书的时候少。我们班上考甲等第一的叫李玉和，年年都是第一。他比我大五六岁，好像已๐经很成熟ງ了，死记硬背，刻๑苦努力，天天皱着眉头，不见笑容，也不同我们打闹。我从来就是少无大志，一点也不想争那个ฐ状元。但是我对我这一位老学长并无敬意，还有点瞧不起的意思，觉得他是非我族类。
我虽然对正课不感兴趣，但是也有我非常感兴趣的东西，那ว就是看。我叔父是古板人，把小说叫做“闲书”闲书是不许我看的。在家里的时候，我书桌下面有一个ฐ盛白面的大缸，上面盖着一个用高粱秆编成的“盖垫”(เ济南话)。我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四书》，我看的却是《彭公案》、《济公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等旧小说。《红楼梦》大概ฐ太深，我看不懂其中ณ的奥妙，黛玉整天价哭哭啼啼，为ฦ我所不喜，因此看不下去。其余的书都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走了进来，我就连忙掀起盖垫，把闲书往里一丢，嘴吧里念起“子曰”、“诗云”来。
到了学校里，用不着防备什么，一放学，就是我的天下。我往往躲到เ假山背后，或者一个盖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闲书，狼吞虎咽似地大看起来。常常是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有时候到了天黑，才摸回家去。我对小说中的绿林好汉非常熟ງ悉，他们的姓名背得滚瓜烂熟，连他们用的兵器也如数家珍，比教科书熟ງ悉多了，自己当然也希望成为ฦ那样的英雄。有一回，一个ฐ小朋友告诉我，把右手五个指头往大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而三，一直到几百次，上千次。练上一段时间以后，再换上砂粒，用手猛戳，最终可以练成铁砂掌，五指一戳，能ม够戳断ษ树木。我颇想有一个ฐ铁砂掌，信以为真，猛练起来，结果把指头戳破了，鲜血直流。知道自己与铁砂掌无缘，遂停止不练。
学习英文，也是从这个ฐ小学开始的。当时对我来说，外语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我认为，方แ块字是天经地义แ，不用方แ块字，只弯弯曲曲像蚯蚓爬过的痕迹一样，居然能发出音来，还能有意思，简直是不可思议。越是神秘的东西，便越有吸引力。英文对于我就有极大的吸引力。我万没有想到望之如海ร市蜃楼般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竟然唾手可得了。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学习的机会是怎么เ来的。大概是有一位教员会一点英文，他答应晚上教一点，可能ม还要收点学费。总之ใ，一个业余英习班很快就组成了，参加的大概有十几个孩子。究竟学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楚，时候好像不太长，学的东西也不太多，二十六个ฐ字母以后，学了一些单词。我当时有一个非常伤脑筋的问题：为ฦ什么เ“是”和“有”算是动词，它们一点也不动嘛？当时老师答不上来；到了中ณ学，英文老师也答不上来。当年用“动词”来译英文的verb的人，大概ฐ不会想到他这个译名惹下的祸ຖ根吧。
每次回忆学习英文的情景时，我眼前总有一团零乱的花影，是绛紫色的芍药花。原来在校长办公室前的院子里有几个花畦๔，春天一到เ，芍药盛开，都是绛紫ใ色的花朵。白天走过那里，紫ใ花绿叶，极为分明。到了晚上，英文课结束后，再走过那个ฐ院子，紫ใ花与绿花化成一个颜色，朦朦胧胧的一堆一团，因为ฦ有白天的印象，所以还知道它们的颜色。但夜晚眼前却只能ม看到花影，鼻子似乎有点花香而已。这一幅情景伴随了我一生，只要是一想起学习英文，这一幅美妙无比的情景就浮现到眼前来，带给我无量的幸福与快乐。
然而时光像流水一般飞逝，转瞬三年已过：我小学该毕业了，我要告别ี这一个美丽的校园了。我十三岁那一年，考上了城里的正谊中ณ学。我本来是想考鼎鼎大名的第一中学的。但是我左衡量，右衡量，总觉得自己这一块料分量不够，还是考与“烂育英”齐名的“破正谊”吧。我上面说到我幼无大志，这又是一个ฐ证明。正谊虽“破”风景却美。背靠大明湖，万顷ั苇绿，十里荷香，不啻人间乐园。然而到了这里，我算是已经越过了童年，不管正谊的学习生活多么เ美妙，我也只好搁笔，且听下回分解了。
综观我的童年，从一片灰黄开始，到了正谊算是到เ达了一片浓绿的境界ศ——我进步了。但这只是从表面上来看，从生活的内容上来看，依然是一片灰黄。即使到了济南，我的生活也难找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什么玩具，自己้把细铁条弄成一个ฐ圈，再弄个钩๗一推，就能跑起来，自己้就非常高兴了。贫困、单调、死板、固执，是我当时生活的写照ั。接受外面信息，仅凭五官。什么เ电视机、收录机，连影都没有。我小时连电影也没有看过，其余概可想见了。
今天的儿童有福了。他们有多少花样翻新的玩具呀！他们有多少儿童乐园、儿童活动中ณ心呀！他们饿了吃面包，渴了喝这可乐่、那可乐，还有牛奶、冰激凌。电影看厌了，看电视。广播听厌了，听收录机。信息从天空、海外，越过高山大川，纷纷蜂拥而来。他们才真是“儿童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是他们偏偏不知道旧社会。就拿我来说，如果不认真回忆，我对旧社ุ会的情景也逐渐淡漠，有时竟淡如云烟了。
今天我把自己的童年尽可能真实地描绘出来，不管还多么เ不全面，不管怎样挂一漏万，也不管我的笔墨多么拙笨，就是上面写出来的那ว些，我们今天的儿童读了，不是也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启发，从中ณ悟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吗？
1้986๔年6月6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