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康熙二十五年，十月初一。
清晨里天还暗着、隐约听得见寒风刮ุ的窗格纸微微颤动的声音。
景仁宫的宫婢总管巴尔达嬷嬷刚刚ธ裹好一身的冗碎衣衫，便听见宫女小月急急忙忙地来报：庶妃章佳若敏突然出见临ภ盆的迹像。
巴尔达的模样四旬ຒ开外、身材高大，一身其实已๐经半旧ງ的秋冬宫服浆存的好，看着还有九成新。这时候她匆忙地扣着襟扣子，表情里并不显出多少吃惊的神色，她是这禁城里为ฦ数不多的几个从顺ิ治皇帝ຓ那ว一朝起就侍候宫里的老宫婢，亲眼目睹过无数皇室子女的呱呱坠地、又甚至于不久ื之后便又见证着这些尊贵而脆弱的小生命匆匆逝去……
三天以前，巴๒尔达五十岁生日。这在禁宫里自然是一件非常微小的事情，刚ธ刚ธ进宫一年多的庶妃章佳氏意外地知道之后，却特地不顾ุ已近临产十分沉重的身体，吩咐厨房多备几碗寿面，让寝宫里随着巴尔达侍候的几个宫婢一起给她悄悄地祝贺一番——在宫中ณ的这三十几年里，巴๒尔达惯看宫苑里莺莺燕燕的是是非非，却是没有任何的时候，会轻易感动，或许只有这位入宫不久、却在短时间之内就让康熙ກ皇帝刮目相看的年轻庶妃章佳若敏，让巴尔达感觉到几分来自宫外人间的暖意，却又禁不住怀疑，在这清冷肃穆的深宫禁苑当中ณ，年轻的章佳氏这种少不更事式的与人为善，到เ底能够持续多久？巴尔达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索这一切，领着小月匆忙赶往章佳氏的宿寝的宫室。
这一胎并不是章佳若敏的胎——前一年的夏天，她小产过一次，已经四个月的胎儿没有保住。幸好，章佳氏圣眷正隆、过了几个月竟然又有喜脉ำ，景仁宫上下便格外小心、提心吊胆地照看，康熙皇帝这些年里难得几个ฐ特意钟爱的妃嫔、对于这位出身参领的庶妃显得更是厚爱有加，景仁宫的正主儿宜妃郭络罗沁宜性格宽顺鲜活，早年里非常得宠，接连诞下三位皇子、已足够她日后长足稳固的地位，然而过了三旬之后虽然红颜未老，却渐渐也担忧年长色衰——眼见得随居景仁宫的章佳氏圣眷正隆、也就把跟前得力的巴尔达举荐到章佳氏跟前照ั应，这位老嬷嬷照顾过之前三位阿哥的出生，对于安胎保脉更是颇有经验。康熙皇帝自然非常满意、但也格外郑重。
巴尔达嬷嬷迈着宽重而又不免有几分紧密的步子进了景仁宫院子里，庶妃章佳氏居住的那ว一侧面的宫室已经是进进出出地忙而不乱。宜妃正立在偏殿外边的阶沿上，一身镶梅叶的淡装格外精神，这回亲自张罗、同时唤进来三个最善于稳产的老宫婢已经进去侍候，巴尔达突然感觉到เ一阵紧张，像是陡然感觉到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宜妃虽然亲自张罗着，没有巴๒尔达在身边，先前仍然有些急躁，这时候看着巴尔达终于匆匆忙忙地从宫门里进来，似乎微微舒一口气，也不及想的仔细，便让巴尔达赶紧进去侍候、照ั宫里的规矩，郭络罗氏自然不方便亲自进殿里陪伴临产的庶妃、却又不免还须得显得操心、关切。
巴尔达福身答应，即便进了偏殿的里屋，几个ฐ宫女急急忙忙地正在边上听几个稳产的宫婢使唤，见到她来、似乎也都松了一口气——这略๓略๓宽缓一些的空气当中，猛然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叫！
章佳若敏的眼神里这时候已经瞧不见往日里的善睐光泽，比较起来上一次无意的小产之后大半个ฐ月里的惆怅憔悴，她的表情如同世间任何第一胎临盆待产的妇女一般无二：空洞、惊恐、充满担忧和挣扎。
入关至此时不过四十多年光景，八旗满人世代的骑猎征战、仍然有着马背上的民族独特的体格优势，后裔不论男女、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显得丰满、修长，章佳若敏并没有巴๒尔达那种异常的高大、却同时有一种独特的结实、健美。经过九个多月的孕期、她的肚子此时裹在一件宽大的、尚未脱去的罩袍里，在这宽阔而充满紧张气息的房间里面，显得异常醒目。
“巴尔达，巴尔达……”章佳氏在一片极度的痛楚之中ณ望见巴尔达熟悉的一张面孔，似乎稍稍多了几分心安，努力地抬起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被一阵痛楚包裹起来，嘴唇咬出来几道血痕、哆哆嗦嗦地，手正拽着产床的沿边，已经抠折了一段指甲。
“主子，放松一些。”巴๒尔达的声音异常冷静、上个ฐ月刚刚ธ调进景仁宫的宫婢腊梅适时地递上一方แ湿毛巾。
巴尔达把湿毛巾放在手里试了试，说道：“这水暖了一些、换再凉一些的来。”
章佳若敏抿了抿嘴唇、显然舔见了血腥味道，一阵抽痛又复开始、她的眼睛紧紧ู地闭起来、眉头拧得像个ฐ大面疙瘩、猛然之间又是一声尖叫！
“主子放松、然后再用力些！”“呼气、再使劲！”“再加几寸力气……”
巴๒尔达给章佳若敏的额头上刚搭上湿凉的毛巾、边上的腊梅突然扯了扯她袖子，抬头看时腊梅的指头动了动，巴尔达转眼之ใ间，便瞅见对面张嬷嬷的眼神——这种眼神她非常熟悉、那是一种无奈、担忧而又困惑的眼神。
章佳氏修长赤裸的大腿上这时候已经浅浅地淤显好几块，尽管几个稳产的老婢小心翼翼，助生的时候还是不免在她挣扎的时候落下来几块挤压的痕迹、感觉到有人在慢慢给她按揉肚皮，章佳氏尽力睁开眼睛，汪汪的都是泪水。
巴尔达凝紧的眉头没有舒展开，却递给她一个安慰式的微笑。还记得前几天吃着寿面的时候，她恍惚之间想象自己并不是这宫里的一个ฐ年老失色的佣婢、而是曾经得宠的哪位嫔妃，面前坐着的也不是因为孕产而显得浮ด肿的年轻庶妃、却是哪一位孝顺母亲生寿的公主——眼下这位后宫稀罕的贴心年轻主子已然没有当时关怀照顾ุ的眼神、她在剧烈地出汗，连鼻尖上都是汗水，一张脸已经涨得异常红润、薄薄的嘴唇咬得通红出血，巴尔达这才想起来，命人把软木含嘴取来，温言劝章佳氏咬紧ู。
疼痛、撕扯、压迫……都不足以形容此时此刻的感觉，章佳若敏一时昏昏沉沉地希望就此死去、一时却又陡然想起九个月当中肚皮里的一举ะ一动——几个接生的嬷嬷这时候也已๐经是一头大汗，几个宫婢在边上跟着拭汗，不能让这咸咸的水滴下去染了产门。章佳氏那双六宫里著名的、鹿儿一般的眼神这时候已经只剩下空洞和痛楚，或者说、她大部分的时候已๐经几乎ๆ没有什么知觉，只是在张嬷嬷那提示性质的一声之后，勉强地颤动几下，一边的姚嬷嬷觉得自己手里按着的膝盖动了一动，随即竟像是就要完全松驰、几位接生的嬷嬷都感到担忧，只得不断地提醒。
羊水破开到เ了现在，已经足足一个ฐ多时辰，产道却仍然不见松开的迹像、巴尔达感觉到自己้手指触及的那方肚皮同样颤动得厉害，这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小小生命是不是果然要来到เ世上？巴๒尔达少有地感觉到เ一阵害怕、想起来十多年前孝诚仁皇后的事故、想起来羊嬷嬷临ภ殉之前和她说的那一番话……
“皇上说，让我去陪着主子，照看她破裂的肚子……”
巴尔达一疏ຕ神的时候，章佳氏已๐经又是一声痛呼！这一次她咬紧了含木，却仍然止不住那ว一声扯紧ู在场一干人等的心思。
“巴尔达！”宜妃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响起来，甚至于忍不住叩响外面的窗格，巴尔达不敢怠慢，挨到เ门边上、细细的缝里只望见宜妃的一方菱形嘴唇在一张一合。
“宜主ว子安心、若敏主子这是第一……第一次生产，不免困难些。”巴๒尔达一边说着，还是不忘先福一礼ึ。
宜妃叹了口气，隐约听见里面又是一声呼喊，从手里郑重除下一串黑玉手串，隔着门缝递进去，吩咐道：“这是生胤祺ຘ的时候，太皇太后赏下的，你让若敏握在手里，沾沾母仪气息、压压惊。”
巴尔达连忙答应，哆嗦着双手接过去，再一抬眼之间，望见宜妃的面容里都是犹豫不安，也不及再细想，便听见张嬷嬷喊起来：“主子再使把劲……这产门已经开始显开了……”
催产的药剂๘终于递上来，章佳若敏握紧了手心里刚刚从巴尔达手里放进来的黑玉手串、却对着汤碗摇了摇头——她到เ了这时候，还是不大相信汉人的药方แ子，三年之前她的父亲、参领海宽的长女章佳若莹喝过催产汤之ใ后、反而产门不开、一尸两ä命，那ว时候她刚刚ธ进宫，听见传来的噩耗之ใ后整整哭了好几天，这件记忆太过深刻，即便在这攸关的时刻，也免不得让她异常慎重。
又是一阵剧烈的阵痛之后，章佳氏陡然感觉到เ眼前一阵黑，巴尔达关切的面孔渐渐模糊，她觉得自己้确然正在死去，身体在变得轻盈、几个月里的沉重像是正在离去，仿佛入睡之ใ前光和影的沉没……
“若敏……”迷迷糊糊当中章佳氏听见一个ฐ熟悉的声音……她知道，那ว是他……那是……
“额娘。”另一个声音响起来，陌生而又似乎在哪里听过，章佳氏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睁不开眼睛、像是行进在一大片水草里面，又像是突然抱着什么毛绒绒的东西。
几声清脆而巨เ大的响声，终于将章佳氏从昏乱的状态里惊醒——原来是宜妃听说产妇已๐经出现昏迷，情急之下咬了牙，命人将景仁宫里大大小小的盆器、缸子都拎到เ院子里砸掉，这一套虽是私自行事，历来却在宫禁当中常常流行、或许也不为了取“破盆生子”的意思，却是图望也许能给生产的妃嫔带去些许清醒。
在这种混乱的状态里面，章佳若敏突然看见边上一干忙碌着的身影之外的另一个人！那ว是一个穿着雪白色缀着缨络花旗装ณ的年轻女人、只不过二旬的年纪，乌黑浓密的头披散着、修长结实的身躯，一双鹿儿一样的温和眼神，却又不失将领家族出身的几分英气……她几乎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异母姐姐，出嫁之ใ后已经去世三年的章佳若莹——那身影、影影绰绰，却又如此真实——章佳氏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姐姐似乎却已经来到了床前，正要伸出来手去抚摸她的前额。
“姐姐。”章佳氏握紧了手里的黑玉手串，咬着含木，仍然迷迷糊糊地喃称着。
巴尔达守在边上给她擦汗听见她这一声轻轻的呼唤，一时有些不明所以、突然想起来章佳氏曾经说起过章佳若莹难产而死的事情，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萨满教的传说里，难产而死的孕妇们怀着另外一个ฐ生命、便不可能顺ิ利地升上长生的天国，如果日后有另外的亲人姐妹生育，这些身影偶尔便会悄然出现、带走另外一个……
“若敏主子！”巴๒尔达陡然鼓足了声音在她耳朵呼唤，眼睛里不知不觉含满了眼泪——章佳氏身下的单子上面大片斑斑的血迹，提醒这位年过五旬ຒ的老宫婢：只要一时有任何不慎，这就是禁宫里的又一场帝妃龙子的生离死别ี。
章佳氏的思维一下子又混乱ກ起来：哪里传进来的的鼓乐钟声、那是退朝的声音吗？她感觉到几个稳产的老婢的手还在自己下身仔细地抚动、按摩助产、感觉到肚子里阵阵的涌痛、感觉到指尖的珠粒冰凉透心的温度——猛然之间，她看见自己的姐姐一脸幽怨地在慢慢消เ隐，她害怕、却又舍不得章佳若莹就这样离去……
“姐姐！”章佳氏用舌头顶开含木，放声呼唤……
一股血液随着她的声音从产门里涌了出来、沾满了姚嬷嬷的一双保养的异常精细的专为ฦ接产的手掌，三位嬷嬷一起吃了一惊……鼓乐่钟声越来越响亮、章佳氏一眼的泪光透看出去，隐隐约约看见有什么人从殿门那边走了过来，那模样打扮不像是宫里的哪个ฐ婢妇，倒像是个一身黑黄皮子的高大猎户……这人是从哪里来的？他怎么能进来？她顿ู时感到เ心里一阵急切、便要张声喝斥ม，这时候一阵极其剧烈的痛楚袭来——什么物事抵着在她下腹的出口、真正撕裂的疼痛翻江腾海……
“出来了，头……”张嬷嬷也是一声惊叫，边上的姚嬷嬷、噶努嬷嬷一起叫出来，巴尔达望见一个血肉模糊的小小头颅、从产道里慢慢冒了出来、缓缓地而又谨慎地在往外滑，张嬷嬷小心翼翼地托住、感觉到那一团生命的微微而动、随即往外巧力牵扯。
章佳氏这时候已然没有多少知觉，婴儿却终于靠着母体的肌肉力道在缓缓朝外、当最为ฦ困难的肩膀终于伸出产门之外，几位嬷嬷都微微松一口气，却仍然不敢怠慢。巴๒尔达在这当中不断ษ地为章佳氏拭汗、用冰醋汁儿给她润喉。章佳氏渐渐感觉到เ一团物事正从下体里往外脱离、积蓄了许久的力量，再次娩ກ力——张嬷嬷终于完全把新า生的婴儿接在了手里，血液ຂ随着大股往外涌出来，噶努嬷嬷连忙取过备好的止封宫血的外用药物塞到เ产道里。章佳若敏全身一松，刚才的撕裂、膨胀的感觉伴着药物的效用，像是稍有一些消เ褪……
那一团沉甸甸、血糊糊的生命才刚刚ธ来到这个ฐ世界上、完全被娩出的一瞬间，所有的人都盯紧了婴儿的胯间……这是一位皇子！
然而，在场却没有任何人敢轻易出声。章佳氏分娩ກ的时辰不短、照看皇子出世，稍有怠慢和大惊小怪就灭门的大罪，几位嬷嬷精惯接生之道，这时候手脚๐麻利的地把新生婴儿倒过来，巴๒尔达嬷嬷极快地擦去他身上和脸上的一些血水、胎粪，张嬷嬷使个ฐ眼色，站的最到位的姚嬷嬷在婴儿的臀上并不用力、然而非常到เ位地一拍！几丝血水从婴儿的七窍里冒了出来，伴随着他犹豫而渐渐省悟的新生状态——一丝新鲜的空气毫不停顿地冒进他的鼻子里，婴儿一愣，肺叶扩张的愿望无比迅地升起，脚๐尖一抖、嘴角又是几股血水滴了出来——片刻之ใ后，高昂而且响亮的哭声终于在整个ฐ偏殿里响了起来！
宜妃听见新生婴儿极其响亮的哭声，似在一种困惑而焦虑的时刻里惊醒，陡然大叫一声：“生了！生了！”
姚嬷嬷和几个宫婢仔细地给这位刚刚出生的皇子清洗，张嬷嬷却仍然不敢大意，耐心待得胎盘也随着娩ກ出来、边上的腊梅已经递上炙好的锋利刀片，这才截断ษ脐带、随即收结，用特制的药材裹包封住产门。
噶努嬷嬷和巴尔达嬷嬷按着萨满教的规矩，洗净了手、焚了香气，用一大张边缀上绣满意为“祥瑞”的满族文字的野鹿皮章把新生儿包裹好，尔后才是由巴尔达走出殿外，向当执的景仁宫主子宜妃郭络罗氏报喜。
宜妃终于听见是位皇子、神情有几分微妙地一笑，然而毕竟是顺利生产下来，她也觉得好和康熙ກ皇帝交旨ຈ，那手串ธ又回到她的手里——这是太皇太后亲自赐赏的恩物，只合借去、不可轻易转手。
庶妃章佳氏已经在极度的痛楚和释放之后缓缓睡去。值守的起居官员询问执事的嬷嬷、宫婢详细列ต明一应过程之后，向景仁宫主子奏明之后，便自去乾清宫、慈宁宫报告。胎盘照着宫中规矩处理、掩埋，染上血光的褥子、被套都须得盖严了、拿到特定焚烧的地方แ燃掉，考虑到大概ฐ再晚一些的时候康熙皇帝ຓ大约会亲自前来慰问，宜妃又吩咐必须ี把宫室里一切清理准备，将进供补充的汤水、药材再仔细核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