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你不要得意，我们放学了，”觉英笑答道。
淑华一面走，一面好奇地往四面看。她对于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感到เ兴趣，尤其是那座高耸的辛亥保路死事纪念碑和来来往往的人。春天的风温暖地吹拂她的脸。她的周围是那ว么大的空间。她不觉得有什么เ东西拘束着她。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得意地责备淑贞道：“四妹，是你自己要来的。刚ธ到เ了这儿，就说要回去，你真胆校我不怕。我觉得很好耍。”淑贞的脸上微微发红，她显出很可怜的样子，低下头不响了。她依恋地挽住琴的一只膀子慢慢地走着。
“翠环！”觉英看见她的苗条的背影慢慢地移动着，忽然唤了一声。
“你说你哪点对得起爹？爹把你养到这样大。他在生你没有做过一件叫他高兴的事情。现在他的灵柩才下葬。你就忘乎其形天天在外面胡闹。你胡闹得还不够，还要闹到家里来，闹到เ我眼前来。你连一点廉耻心也没有！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克明愈说愈动气，两只眼睛不住地翻白眼，气喘得很厉害，一张脸变得铁ກ青。他支持不住，在方แ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接连咳了几声嗽，还吐了一口浓痰在地板上。
众人走过了松林。路渐渐地宽起来，后来转入一带游廊。
“好。等水开了我就送去，”老汪注意到เ觉新在旁边便站起来恭敬地答道。
周氏房里装ณ满了一屋子的人，大家有说有笑地谈着。淑英刚跨进门槛ນ，就看见好几个人站起来，五颜六色的衣服几乎使她的眼睛花了。她听见一个声音叫“二姐”，那是淑华的声音。她连忙带笑走过去。
克明跟着就到律师事务所去了。他下午要出庭辩护一个刑事案件，他先到事务所去准备一下。
琴看了看淑英，淑英微微红了脸埋着头在弄衣角。琴瞅了觉民一眼，不等他开口就插嘴问觉新道：“三表弟在上海ร还好吗？他信上说的什么？他为ฦ什么总不给我写信？”“三哥上个月不是有信给你吗？我都看见的！”淑华接口对琴说。这时绮霞端了一个ฐ矮凳出来，就放在琴的旁边，招呼淑贞坐了。
她们走过了堂屋，经过左上房的窗下进了过道，觉新า的房门就开在过道上。她们走过觉新的门前，听见觉新า在房里教海ร臣认字。琴把门帘一掀往房里走去，淑贞也跟着进了觉新า的房间。
还好吗？”“我睡得倒好。只是我们刚才讲了好多话，吵得你不好睡罢，”琴把帐子拉开一点，侧过头对翠环说。
“大舅母还没睡觉，”琴低声说。“她大概在同大哥、三妹他们谈闲话，”淑英小声回答。她们轻轻地走出了角门，走过淑华的窗下，忽然听见后面起了脚๐步声，她们站住回过头去看。翠环正走着快步子追上来，看见她们回头，便低声唤道：“二小姐，你们这夜深还走哪儿去？”淑英看见翠环，略๓为ฦ一怔，但忽然有了主ว意，就问道：“翠环，太太睡了吗？”“太太、老爷都睡了。我到二小姐房里，看见你们不在那儿，才跑出来找你们，”翠环低声答道，她带了关切和好奇心望着淑英，不知道她们这夜深还要做什么เ有趣的事情。“你来得正好。你跟我们到เ花园里头去走走，”淑英忽然高兴地说道。
女孩是四房的淑芬，今年也有九岁了。她转过身子笑着招呼她的堂姐：“二姐，你来看，金鱼真好看！”淑英含糊地答应一声，微微摇一下头，就从旁边一道角门走出去。这时觉群的同胞兄弟觉世，一个ฐ塌鼻头的八岁孩子，带跳带跑地从外面进来，几乎撞在她的身上。她惊恐地把身子一侧。觉世带笑地唤了一声“二姐”，不等她说什么，就跑下天井里去了。淑英厌烦地皱了皱眉头，也就默默地走出了角门。那边也有一个小天井，中间搭了一个紫ใ藤花架，隔着天井便是厨房，两ä三个ฐ女佣正从那里出来。她顺ิ着木壁走到เ她的堂妹淑华的窗下。她听见有人在房里说话，声音不高。这好像是她的琴表姐的声音。她刚ธ刚ธ迟疑地停了一下脚๐步，就听见淑华在房里唤道：“二姐，你快来。琴姐刚ธ刚来了。”淑英惊喜地把头一仰，正看见琴的修眉大眼的鹅蛋脸贴在纸窗中间那块玻璃上，琴在对她微笑。她不觉快乐่地唤了一声：“琴姐！”，接着抱怨似地说了一句：“你好几天不到我们这儿来了。”“三表妹刚才向我抱怨过了。你又来说！”琴笑着回答道。“你不晓得，我天天都在想你们。妈这两天身体不大好。我又忙着预ไ备学堂里的功课。现在好容易抽空赶到เ你们这儿来。你们还忍心抱怨我！”淑英正要答话，淑华却把脸贴在另一面玻璃上打岔地说：“快进来罢，你们两个ฐ隔着窗子讲话有什么意思？”“你不进来也好，我们还是到花园里去走走，”琴接口道，“你就在花园门口等我们。”“好，”淑英应了一声，微微点一下头，然后急急往外面走了。她走到เ通右边的那ว条过道的门口，停了一会儿，便看见琴和淑华两人转进过道往这面走来。她迎上前去招呼了琴，说了两三句话，然后同她们一道折回来，转了弯走进了花园。
他走下石阶在天井里走了几步，看见淑英手里拿着两ä本书从过道里转出来。他便迎上去。
淑英走下天井，带笑地招呼了剑云，但是她的眉尖却紧紧地蹙在一起。他也明白她的笑容是勉强做出来的。他想劝她，然而他素า来拙于言辞，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他却说了一句：“海儿的事情真想不到！”他固然在话里表示了同情，可是这句话反而给淑英引起更多的愁思。她脸色一变，头略๓略埋下，低声说道：“我不敢再往后面想。”他看见她的忧愁的面容，看见她的绝望无助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突然加速地循环起来。他的身子微微抖着，而且发烧。他似乎ๆ从什么เ地方แ得到เ了一股勇气。他准备做一件勇敢的事情，或者说一句大胆的话。
“二小姐，你为什么近来总是这样悲观？”他终于用颤抖的声音绕一个圈子这样地说了。他本来打算说的还不是这句话。
淑英抬起头看他一眼，她的面容开展了些，她的眼睛被希望照亮了一下。她沉吟了片刻，便又轻轻地摇摇头说：“不悲观，也没有别的路。我近来读二哥他们办的报，觉得也很有道理。可是我自己้的事情就没有办法。没有人给我帮忙。”她仰起头，望着天空，似乎ๆ在望一个梦景。
剑云的心跳得更厉害，好像那颗心一下就要跳出口腔一样。他挣扎了许久ื才勉强吐出一句：“我倒是愿意给你帮忙的。”他觉得脸在发烧，便把头低下去。
“陈先生，你是当真说的？”她惊喜地问道，声音并不高；她掉头看他一眼，眼光里表示了感激的意思。这个本应该鼓舞剑云说出更勇敢的话，但是他触到淑英的感激的眼光却觉得自己้受之非分，他本来是一个ฐ值不得她信赖的人。他便惶恐地答道：“不过我知道我不配。”“不配？你为什么เ要这样说？”淑英疑ທ惑地问道。她又看了他
一眼，她方แ才有的一点点喜悦渐渐地消失了。她思索ิ了片刻，才用一种沉静的声调说：“至少我是应该感激你的。
你有这样的好心肠，你怜悯我的境遇。我也晓得你的情形，你也需要人帮忙。“淑英的每一句话都激起剑云的心海里的波涛๙。他的心像被一种巨เ大的力量搅动着。他渐渐地失掉了自持的力量。他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了。他这些年来从未听见过这样温柔关切的话。感激和渴望压倒了他。他接连说：”我是不要紧ู的，我是不要紧的。我只希望二小姐将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淑华的声音打断了。淑华从左ุ上房走出来，大声说：”陈先生，现在上课吗？“接着觉民也出来了。
剑云略略吃了一惊，便不再说下去。他迟疑ທ一下，回答淑华道：“好罢。”他就陪着淑英走上石阶，迎着淑华，三个ฐ人一起进了觉民的房间。
觉民并不跟着他们进去。他默默地望着淑英的背影，他的心被同情折磨着。他在思索。
他一个人在阶上散步了一会儿。后来他看见觉新垂头丧ç气地从左ุ上房出来转进过道里面，他想了一想便也往过道走去。
觉民进了觉新า的房间，里面冷清清的，房间显得很空阔。
他看不见觉新า，在写字台前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正打算进内房去，却看见觉新从里面出来，手里捧了一盒方字和几本图画ฑ书。他忍不住同情地叫了一声：“大哥。”觉新痴呆似地把觉民看了半晌，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他埋下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他觉得眼睛花了：海臣的面庞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晃动。
他又定睛一看，面前什么เ也没有。房间里只剩ທ着一片凄凉。他摇了摇头，又听见觉民的声音。
“大哥，你在做什么เ？”觉民看见觉新发愣的样子，便惊惶地问道。
觉新า好像从梦里惊醒过来似的，他摇头四顾，忽然把嘴扁，紧紧抱着方แ字盒与图画ฑ书，小孩一般地伤心哭起来，一面说：“二弟，我不相信海儿会死，我真不相信。”觉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从觉新的手里拿过方แ字盒与图画书，觉新也并不争持，就松了手。觉民极力做出安静的声音劝道：“大哥，你也应当顾到你自己的身体。海儿究竟只是一个ฐ小孩子。况且人死了也不能复活。你再伤心也没有用。你自己้的身体要紧。你近来更瘦了。”“你不晓得海ร儿就是我的性命。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种日子我再过不下去了。我想还不如死了好，”觉新赌气似地挣扎说，他又咳起嗽来，一面用手帕在脸颊๐上、嘴唇边揩着。
觉民在旁้边默默地望着。他不能够帮助他的哥哥，他觉得很痛苦。他把方字盒与图画书放在写字台上。他的眼光无目的地在房里各处飘游，忽然在一张照ั片上停住了。丰ถ满的脸庞，矜持的微笑，充满着善意的眼睛：这是他很熟ງ习的。但是如今她跟他离得很远了。
这是一个无可补偿的损失，由这个损失他又想到目前的一个ฐ损失。一个接连着一个ฐ，灾祸真如俗话所说的是“不单行”的。他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灾祸。然而他明白所有这些都是由á一个ฐ人的懦弱的行为所造成的。他同情他哥哥的遭遇。但是他却不能不责备他哥哥的软弱。他想说：“这是你自己้招来的。”但是他还不忍心对觉新说这种话。他只是随口劝解道：“大哥，你为ฦ什么说出这种话来？你今年才二十几岁，你自己้还很年轻，还可以做出一番๘事情。你不能够随便放弃你的责任。海儿死了，这固然是大不幸的事。我们每个人想起来都很伤心。我们大家平素都很喜欢他。”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我们家里还有别ี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值得你挂念的？难道就没有一个关心你的？……”“你不晓得，”觉新痛苦地打岔道。“二弟，你哪儿晓得我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会讲道理，但是我叫你设身处地做做我试试看。我整天就没有快乐่过。这样做人还有什么趣味？”他的眼泪渐渐地止住了。他这时有的不是单纯的悲哀，却又加上了愤怒。他不平似地感觉到เ：世界是这样大，为ฦ什么灾祸全压到他一个人的头上？
“这全是你自己不好。你自己太软弱。你处处让人，处处牺牲自己。结果你究竟得到什么好处？在这个ฐ世界上做人应该硬一点才对，”觉民带了点抱怨的语气开导说。
“你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เ用？现在太晏了！”觉新绝望地说，他完全没有主ว意了。
“要做事情没有什么เ晏不晏！现在还来得及！你纵然不能ม挽救你自己้那些损失，但是你还可以救别人，”觉民看见他的话在觉新的心上产生了影响，知道觉新这时心里彷徨无主ว，便对觉新说出上面的鼓励的、点题的话。
“救人？我又能ม够救什么人呢？”觉新苦恼地自问道，他不明白觉民的用意，还以为ฦ觉民在讽刺他。
“譬如二妹，我们是不是还可以给她想法？”觉民知道时机不可失去，便单刀直入地说。他用严肃的眼光望着觉新า的脸，害怕觉新会用一句感伤的话把责任轻易地推开。
“二妹？为什么要给她想法？”觉新听见觉民提到淑英，有点莫名其妙，惊疑地问道。
觉民听见这句话觉得奇怪，还以为ฦ觉新故意逃避。他后来注意到觉新脸上的表情是诚实的，知道觉新一时没有想到เ淑英的事情，便明白地说：“就是陈家的亲事，你难道就忘记了？”这句话提醒了觉新。事情像白日一般明显地在他的脑แ子里展开来。他不仅看见淑英的忧郁的脸，他还看见另外两ä个ฐ女人的面庞，一张是凄哀的，一张是丰ถ满的，但是她们像鲜花一般都在他的眼前枯萎了。好像创痕已经结了疤、又被搔破了似地，他心上的隐痛忽然发作起来。接着某一个夜晚翠环在花园里对他说的话又开始在他的耳边响起来。现在觉民说的又是同样的话。似乎许多人都以为他应该给淑英帮忙。他自己平日也不曾忘记淑英的事。他也关心她的命运。他又记起他对淑英和蕙说过的话：他们三个ฐ人落在同样的命运里面了。他说过她们还太年轻，她们不该跟着他的脚迹走。现在她们真的跟着他的脚迹走了。
他能ม够坐视不救么？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援救她们？蕙的婚期至多不出下月，是无可改变的了。她的父亲是那ว样顽固，母亲又是那ว样懦弱。他不能ม够在这中间尽一点力。他想到那个ฐ少女的将来，就仿佛看见她的柳眉凤眼的瓜子脸逐渐消瘦。他知道这不是幻想，这会成为事实。他不能忍受这个ฐ。他在纷乱ກ的思绪中ณ找不到一条出路。他痛惜地失声说：“蕙表妹的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好像这对于他也是一个ฐ大的损失。
觉民料é不到เ觉新า会忽然想到蕙的事情上去，但是他听见提到蕙，他的愤慨倒增加了。
多看见一个ฐ青年的生命横遭摧残，只有引起他心里的怒火。他的年轻的心不能ม把这种不义แ的事情白白放过。固然他的性情跟逃到上海去的三弟觉慧的不同，但他也是一个ฐ有血有肉的年轻人，对于一个打击或者一次损失他也会起报复的心。一件一件的事情把他锻炼得坚强了。他不能够同旧ງ势力随便妥协，坐视新的大错一个一个地铸成，而自己้暗地里悲伤流泪。他想：纵然蕙的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但淑英的命运还是可以设法改变的。他至少还可以帮助淑英，现在时候还不太迟。那么他为什么要犹豫呢？
所以他下了决心说：“二妹的事情是可以设法的。我们应该给她帮忙，不能让她也走那ว条路。”“是，我们应该给她帮忙。”觉新า顺ิ口说。过后他忽然醒悟似地问道：“我们怎样帮忙呢？事情完全是三爸决定的，而且还早得很。”他这时不再是故意推脱，却是真的没有主ว张。
“怎样帮忙”的问话连觉民也难以答复了。虽然他已๐经下了决心，但是他并没有明确的计划。他有的只是一点勇气，一点义愤，一点含糊的概ฐ念。他只知道应该做，却还不知道怎样做。他思索一下，一时也想不出什么เ办法。他也不再费力思索了，便简单地答道：“正因为还早，才可以设法挽救。只要我们下了决心，总有办法可想。”他又说：“你只要答应将来给二妹帮忙就行了，别的事以后再商量。”觉新迟疑半晌，脸上现出为难的神情。他到现在还不能够给觉民一个确定的回答。他自然愿意帮助淑英，他自然希望她的命运能够改变，他自然希望旧的势力毁灭，新า的生命成长。这一切都是他所愿望的。在思想方แ面他觉得自己并不比觉民懦弱。然而单是愿望又有什么用？在这种环境里他怎么เ能够使这个ฐ愿望实现？他的三叔的意志是无法违抗的。纵使他要违抗，结果也只有失败，还是白费精力，甚至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他又想，人世间的事情很难有圆满的结果。瑞珏、梅、蕙、淑英、他自己，还有许多许多。从来如此，现在恐怕也难有别的方แ式。人为ฦ的努力有时也挽救不了什么。——觉新的思想头绪很多，但是有一个共同点：淑英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觉民的主张完全是空想。所以他不能够糊里糊涂答应觉民。
“我看你这个ฐ念头还是打消了罢。二妹的境遇自然可怜。
不过你说帮忙也只是空发议论。这种事情在我们家里怎么做得到เ！“这是觉新的回答，它像一瓢凉水猛然浇在觉民的热情上面。觉民起初ม愕然，后来就有些恼怒了。”怎么เ到เ这时候还说这种话？“他几乎要对觉新า嚷出来，但是他忽然忍住了。他在觉新的肩头轻轻地拍一下，低声说：”我们到里面去。“觉新不知道觉民的用意，但是也跟着他走进了内房。房里显得凌乱，架子床上空空的，没有帐子和被褥，刚刚发亮的电å灯寂寞地垂在屋中间。景象十分凄凉。觉新的心又开始发痛了。
房间渐渐地落在静寂里。觉民不说话，觉新也不作声，只是暗暗地吞泪。隔壁房里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你听见没有？”觉民感动地抓住觉新的袖子低声问道。觉新默默地点一下头。他心里很难过，便走出了内房。觉民追踪似地跟着出去。
“你看二妹还这样认真地读英文，努力求新知识，求上进。她拚命在挣扎。她要活。你就忍心帮忙别人把她送到死路上去？”觉民愤激地把这些话吐到觉新า的脸上。
觉新า并没有给觉民一个回答。他痛苦地埋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