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九点钟我终于听人通报，法医来了。我叫人请他进来——从职位上讲，他是我的上司，同时又是我的敌手，她当时非常轻蔑地谈到过的，正是这个医生，此人显然已经知道我想调动工作。我第一眼就已๐经感觉到เ：他对我怀有敌意。可是恰好是这一点，使我振作起精神。
“最后一句话使我精神为之ใ一振。问起过我？莫非是她问起过我？我突然之间变了个人：我立即极有礼貌地感谢他的邀请，保证一定准时前来。我也的确到得非常准时，实在太准时了。我先得跟您说，我心急如火，头一个ฐ来到政府大楼ä宽敞的大厅里。四周全是默不作声的黄皮肤的仆人，他们光着脚一颠一颠地跑来跑去，并且——我心烦意乱ກ地感觉到เ——在背后偷愉地我。在他们悄无声息地进行准备的时候，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我是惟一的欧洲人，孤零零地就我一人，连我背心口袋里装的怀表发出的滴答声都听到เ了，接着，终于来了几个政府官员，携带着他们的家眷，最后总督也来了，他跟我进行了一次较长时间的谈话，我认为，我对答得热忱而又巧妙，直到เ…直到后来，我突然感到一阵神秘的烦躁，一点灵性也没有了，说话也结结吧吧起来，尽管我是背冲着大厅的门，但我一下子感觉到她进入了大厅，她一定在大厅里了。我没法向您说清楚，为什么这种突然产生的确信这样使我惶惑迷惘，我还在和总督交谈，他的声音还在我耳边震响的时候，我已经感到เ她就站在我背后什么地方แ。幸亏总督一会儿就结束了和我的谈话，我相信，要不然我会猛地扭转身去的，我神经的这种神秘的抽动是如此强烈，而
“可是逃跑对她也无济于事…在热带地方แ的欧洲人当中ณ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大家彼此全都认识，事无巨เ细都会引人注目…她的司机在镇公所的平房里小是日白待了一小时的…几分钟之后，什么情况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是谁，…她住在城里…住在首府，从这儿坐火车去要八小时的路程…她是，咱们就这么说吧，她是一个ฐ大商人的妻子，家资万贯，出身高贵，是个ฐ英国女人。我知道，她丈夫到美国去了五个月，过几天就要回来，接她一起回欧洲去…可是她——这个念头像毒药似的烧的着我周身的血液——她目前的状况至多只能再维持两ä三个ฐ月…
“我不再用冷漠的口气说话。‘咱们干脆把牌亮开来吧！我不是生意人…我不是《罗密欧和朱丽ษ叶》里的那个可怜的药剂师，为了一点cນorruptedgold，出卖他的毒药…我也许跟生意人正好相反…您会发现，通过这条途径您的愿望是不能实现的。’
“‘啊，心脏有病，’我重复了一遍，假装ณ焦虑不安的样子，‘那我得马上检查一下。’我动了一下，像是想站起来去取听诊器似的。
“我是一个医生。对于医生来说常常有一些情况，一些可怕的情况…就说是边缘情况吧，碰到这类情况，一个ฐ人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种笼统的义务…因为ฦ，不仅有一种对旁人的义แ务，还有一种对自己的义务，一种对国家的义务，一种对科学的义务。医生应该帮助别人，当然，医生的存在可不就是为了助人…但是这种信条终究是理论上的…到เ底帮助别人应该帮到什么地步？…您是一个ฐ陌生人，我跟您素昧平生，我请求您不要告诉别ี人您曾看见过我…好，您守口如瓶，您尽了义务…我请求您和我说几句话，因为我沉默得快要死了…您愿意听我说…好…但是，尽这些义务是容易的…可是万一我请求您，把我抓起来扔到เ海里去…那ว么เ您的殷勤好意，您的助人愿望便到头了。反正迟早有个尽头…只要一牵连到自己้的生命，牵连到เ自己的责任，那就完了…迟早非有个ฐ尽头不可…迟早这种义แ务要停止的…难道说恰恰在医生身上不该停止吗？难道仅仅因为他有一张拉丁文的文凭就非得是一个ฐ拯救普天下苍生的救世主不成？要是有一个ฐ女…有一个人跑来，要求他做一个高尚的人，热心助人而又心地善良，难道他就的确非抛弃他的生命，非变成一个心无杂念的人不可？是啊，义แ务总有个限度，在力不从心的时候，恰好在这时候…”
在黑暗里和一个ฐ人默默地坐在一起，紧紧地挨着他，可是又看不见他，我简直难以形容，这有多么古怪，多么可怕。我不由á地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仿佛这人在盯着我看，就像我正盯着看他一样。但是我们头上辉映涌ไ流的月光很强，除了对方在阴影中ณ的轮廓，谁也看不清谁。我觉得只听见他的呼吸声，和他吸烟斗的吱吱声。
“他浑身哆嗦地凝视着我，好像怕我揍他似的，然后他说道——他没有提名道姓…这样一个低等的生物，一下子怎么会那么เ懂ฦ事？有些时候，一种难以形容的机警使非常鲁钝的人也变得机敏狡黠，这是怎么搞的，…然后他非常…非常胆战心惊地说道…‘就是他。
“我一跃而起，立刻๑全都明白了，并且立刻๑如饥似渴、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个ฐ陌生男ç人。您瞧，真是怪事…在所有这些痛苦之中，又是渴望、又是惊恐、又是忙乱的热昏之中ณ，我竟然整个ฐ儿的把‘他’给忘了…我忘记了，还有一个ฐ男人参与了这件事情…这个女人爱过他，并且把她不愿给我的东西，热情奔放地奉献给了他…十二小时、二十四小时以前我可能ม还恨他，还会把他撕成碎片…可是现在…我、我没法向您描述，我是如何迫切地希望看见他…爱他，因为她爱过他。
“我一步就跳到เ门口。一个年轻的、非常年轻的金发军官站在门外，举止异常笨拙，身材极其瘦削，脸色非常苍白。看上去像个孩子，真是…真是年轻已๐极…同时使我受到难以名状的震动的，乃ี是他拚命想装ณ出一副大丈夫的样子，拚命想维持他的仪表…掩盖他内心的激动…他举手敬礼的时候，我立刻发现，他的手在发抖。…我恨不得跟他拥抱…因为ฦ他完全符合我的愿望，我希望占有这个女人的男子不是一个勾引妇女的能手，不是傲气冲天的家伙…不是这样，她是委身给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纯洁的、温柔的男ç人。
“这个ฐ年轻人非常拘谨地站在我的面前，我那ว贪婪的目光，我热情欢迎的姿ู态，只有使他更加慌乱。他嘴唇上面的小胡子不时抽动，泄露了他内心的骚动…这位年轻的军官，这个孩子不得不使劲控制ๆ自己，免得失声痛哭
“‘请原谅，’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很希望能ม…再见一见…太太。’
“我无意识地、完全不由自主地伸出我的手臂，搂着他，搂着这个陌生人的肩膀，像搀扶一个病人似的扶着他走。他不胜惊讶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暖和感激…在这一瞬间，我们两ä人都明白了，我们之间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我们走去看死者…她躺在那里，盖着雪白的亚麻布，浑身洁白…我感觉到เ，我在他身边，使他感到压抑…所以我退后几步，让他单独跟死者呆在一起。他慢慢地走过去…拖着脚步，一步步向前挪…我从他的肩膀看出，他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他走着，就像一个人顶着猛烈的风暴，一步步向前走…突然，在她的床前，他跪倒在地…正像我先前晕倒一样。
“我马上跳上前去，把他搀起来，扶到一张沙发上去坐下。他不再害臊，失声痛哭，倾吐他心里的痛苦。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意识地用手抚摩他那像孩子的头发一样柔软的金发。他抓住我的手…非常温柔，但有些心惊胆战…我突然发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请您把实话告诉我，大夫，’他结结吧吧地说道，‘她是自杀的吗？’
“‘不是，’我说道。
“‘这么เ说是人家…我的意思是…是别人害得她死去的？’
“‘不是，’我又说道，虽然我喉咙里堵得厉害，真想冲着他大叫：‘害死她的是我！是我！是我！…还有你！…是我们两个！再就是她的倔强，她那不幸的倔强！’可是我忍住了。我又重复一遍：‘不是…谁也没有过错…这是厄运！’
“‘我没法相信，’他呻吟道，‘我没法相信这件事情。前天她还参加舞会，笑容满面，跟我打招呼。这怎么可能ม，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给他编了很长的一篇谎话。即使在他面前，我也没有泄露那个ฐ秘密。以后这几天，我们在一起谈心，就像两个ฐ兄弟，仿佛被那ว种把我们连结起来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彼此之ใ间并不互相披露这种感情；但是我们彼此都感觉到，我们整个ฐ生命都连系在这个女人身上…有时候话都已๐经涌到我的嘴边，但是我又咬紧ู牙关忍住了——他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她要我打掉这个孩子，他的孩子，最后她和这个孩子一起堕人了深渊。可是我躲在他那ว儿的那几天，我们只是谈她…因为——我刚才忘了跟您说了，人家在到处找我…她的丈夫回来了，那ว时棺材已经盖上…他不愿意相信检查结果…人们议论纷纷…她的丈夫派人找我…叫我见他，我受下了，我知道，她在这个丈夫身边受了不少罪…我藏了起来…四天四夜我足不逾户，我们两个都没离开他的寓所…她的情人给我改名换姓在船上弄到一个舱位，让我逃走…我像个ฐ贼似的半夜三更溜上甲板，免得有人认出我来，…我把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部ຖ丢下…我的房子，里面有我七年来的全部ຖ科研成果…我的财产，全部家当…全都敞开地搁在那里，谁想拿都可以去拿…政府机构的先生们大概早ຉ已把我除名，因为ฦ我没有请假，擅离职守…可是我不能再生活在这房子里，在这城市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使我回忆起她…我像个小偷连夜出逃…只想躲开她…只想忘却一切。…
“可是…等我半夜里…一上船…我的朋友陪我在一起…这时候…这时候他们恰好用起重机把什么เ东西拉上来…四四方方，黑黝黝的…她的棺村…您听着：是她的棺材…她一直追我到เ这儿，就像我以前老是跟踪追她一样…我只好站在一边，假装是个ฐ陌生人，因为她的丈夫也上了船…他护送灵柩到英国去…说不定到了英国他会叫人开棺验尸…他又把她夺了过去…现在她又属于他了…不再属于我们…我们…我们两ä个…可是我还在这儿…我将跟着一起去，直到最后的时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永远也不得让他知道…我会捍卫她的秘密的，我会抵御任何尝试…抵御这个恶棍，就是因为害怕这个恶棍，她走上了死路…他什么也不会知道…她的秘密属于我，就归我一人所有…
“现在您懂了吧…现在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不能看见船上的人…不能听见他们调情交媾时的笑声…因为ฦ在那下面，在货舱里，在一包包的茶叶和吧西胡桃当中ณ，安放着她的棺材…那儿我去不了，底舱锁上了…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每时每刻都知道，她在那里…尽管人家在这儿演奏华尔兹和探戈ຖ舞曲…我这想法也是够痴的，大海ร汹涌澎湃，席卷了千百万死人，我们脚๐踩的每一尺土地底下，都有一具尸体在腐烂…可是我受不了，如果人们在这儿举行假面舞会，淫荡地嬉笑，我受下了…我感觉到เ这个死者，我知道，她要我干什么…我知道，我还得再尽一个义务…我的事还没有完…她的秘密还没有得救…她还没有放过我…”
从船的中部传来拖沓的脚๐步声和墩布击地的劈啪声，水手们开始打扫甲â板。他猛地一惊，好像受到意外的袭击，他那紧张的脸上带有一股子惊慌失措的神情。他站起身来，嘴里喃喃自语：“我走了…我走了。”
看见他这副模样，真叫人难过：他那失魂落魄的眼神，一双眼皮虚肿的眼睛，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流泪，两ä眼发红。他回避我对他的关心，我从他弯腰曲背的样子看出他的羞惭，无限的羞惭，竟然把内心的隐私泄露给我，泄露给这茫茫的黑夜。我不由自主地说道：
“我也许今天下午到您的船舱去看望您，可以吗？”
他凝视着我——股嘲讽、倔强、玩世不恭的神气在他嘴角泛起，他用一种恶毒的神气吐出每一个ฐ字：
“啊哈…您那ว绝妙的助人为乐的义务…啊哈…您就是用这条格言撺掇得我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不过谢谢，先生，我敬谢不敏。您别以为ฦ，我把五脏六腑乃ี至肚肠里的屎粪都抖搂在您的面前以后，此刻我心里会轻松一点。谁也没法把我那ว残破不堪的一生再重新拼凑补全…我是白白给尊敬的荷兰政府服务了一场…退休金是吹了，我回到欧洲去，又是条可怜的狗，一条跟在棺材后面呜呜啜泣的狗…发马来狂的人是不可能长时间不受惩罚的，到头来总会倒地身死，我希望，我不久也到เ头了…不敢当，先生，您好意的拜访，我谢谢啦…我在船舱里自有我自己้的伙伴…好几瓶陈年威士忌有时安慰安慰我…还有我以前的老朋友，我那ว诚实的勃朗宁手枪，可惜我没有及时找它帮忙…归根到เ底，它帮起忙来比一切空话更为有效…请您别ี再费心了…一个人剩ທ下的惟一人权不就是：爱怎么死就怎么เ死吗？…同时不受别人帮助的骚扰。”
他又带着嘲讽的神气，甚至可以说带有挑衅的意味瞥了我一眼，但我感觉到，这不过是羞惭，无限的羞惭。然后他缩起肩膀，也没打招呼，就转过身去，奇怪地迈着斜步，拖拖沓沓地走过已经被天光照亮的甲â板，向船舱走去。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天夜里和第二天夜里我都到เ原来的地方去找他，可是白费力气。他消เ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在旅客当中有另外一个ฐ人引起我的注意，我简直会以为做了一场梦，或者看见了一个奇异的幻像。此人手臂上系了一块黑纱，是个ฐ荷兰大商人，人家向我证实，他的妻子刚ธ刚ธ死于一场热带病。我看见他神情严肃表情痛苦地远离别人，踱来踱去，想到我竟然知道他最隐秘的忧愁，使我产生一种神秘的羞怯，每次他从旁走过，我部ຖ闪到一边，为的是别ี一眼泄露，我对他的命运竞比他自已知道得还多。
随后，在那ว不勒斯港口发生了那个奇怪的不幸事件，我认为在那个ฐ陌生人叙述的故事里，可以找到เ这个事件的解释。那天晚上大部ຖ分乘๖客都离船登岸，我自己้上歌剧院听歌剧去了，后来又到เ罗马大街的一家露夭咖啡馆去坐了一会儿。当我们坐着一只划子返回轮船的时候，我注意到，有几只小船打着人把和电石灯正围着大船找什么东西，上面黑侗洞的甲â板上意大利警察和宪兵走来走去，景象神秘。我问一个水手，出什么事，他避而下答，我立刻看出，上面有命令，叫他们保密，等到เ第二天，海船又安然如故，丝毫没有发生意外事故的痕迹，向着热那ว亚继续驶去，这时，船上打听下到เ任何消息。直到เ后来，我才在意大利的报纸上，读到那ว不勒斯ั码头上发生的那次所谓的不幸事件的报道，当然加了浪ฐ漫主义แ的花草。据记者报道，说是为ฦ了不惊扰旅๓客，荷兰殖民地的一位高贵的太太的灵柩，选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从轮船上卸到小船上去。人们当着这位丈夫的面把棺材顺着绳梯往下放，这时从高处的甲板上突然有样沉重的东西摔了下来，连同正在一起往下放棺村的扛夫和丈夫全都一起掉进海里。有家报纸说，是个疯子从梯子上跌下去，摔在绳梯上；另一家报纸掩饰道，绳梯因为负荷过重，是自行断裂ฐ的。反正看来轮船公司已经采取了各种措施，来掩盖详细的真实情况。人们颇为费劲地用小艇从水里救起扛夫和死者的丈夫，而铅棺则径直沉入侮底，无法打捞。同时在另一条消息里简短地提了一笔，说是在码头上漂起了一个ฐ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ç尸，这对公众来说，似乎和那个用浪ฐ漫主ว义的笔触报道的不幸事件毫无关系；可我刚一读了这行仓促的报道，就仿佛觉得透过报纸，有一张像月亮一样苍白的脸、架着两块闪发光的镜片，突然又一次鬼气森森地凝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