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我在家的话,应该是快收包谷了。每次收苞谷时,生产队都会把我们这些学生娃分在一起。女孩子掰苞谷,男孩子用镢头砍苞谷杆。小青总是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边掰着苞谷,一边不住地回过头来看着我。如果看到我被她落远了,就会停下来等上我一会,对了,差不多有半年没见了,不知她现在还好吗?她现在应该上初二了吧?是的,应该是上初二了。可真不敢想她要是知道我被苏军俘虏了,会对我怎么想?还有我的同学,我的老师,我的父母和村里的人,甚至是我的战友和首长,他们会对我怎么想呢?这种想法让我既急切地盼着回家,却又害怕回到家中ณ面对他们。

我说,‘第一是还我**โ语录,第二是我要见一下战友,第三是还我的军装ณ,第四是还我的枪支。’

于是,我就对旁边站着的苏军士兵说,‘同志,给我喝点水。’我的话刚落音,就听旁边有人在用十分吃力的口气挣扎着对我说。说,‘别叫他们同志,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我一听这话,才发现对我说话的是中央新า闻记录电影制片厂的摄像记者温炳林。他腰部ຖ贯穿,伤得很重,浑身是血,但他的脑子依然清楚。听着这话,我感到十分地羞愧:我怎么เ敌我不分,把苏修敌人称为同志?

我们一百来人,分成各个ฐ战斗小组和分队,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甩开步子朝着10公里外的前沿阵地进发。此时,夜色深浓,繁星满天,风声正急,凉气渗人。这里素有‘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的俗称,虽是八月盛夏之ใ季,但夜晚的温度却是很低。所以,我们都穿着四件的厚衣服。

果然,第二天近中午十分,两架苏军的轰炸机飞到了我们边防站的上空,然后转了个弯,调过了头又飞回走了。这让我们边防站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不安:难道苏军准备对我们边防站使用轰炸机进行轰炸?

回到宿舍里,副班长余长安就对我说,‘袁国孝,你今天真争气,成绩不错。’我谦虚地说,‘还不是平常你和班长对我的指导和帮助。’副班长说,‘不过,你还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我说,‘那是自然。’我拿起脸盆刚走到水笼头边上接水,李排长过来,用手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小伙,今天射击成绩不错,给你们班争了光。’我说,‘全是平时排长和大家指导帮忙的结果。’

会场休息时,我们就想去连部打听下消息,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们刚从大会议室出来,就见李排长带着六名正副班长和三名军事骨干全副武装,骑着马急速地出了边防站的大门。后来,我们才知道刚才塔城军分区打来电话,说有人报告说在塔斯堤河与乌斯干河交界处突然出现了许多人,用望远镜一看象有许多戴着大盖帽的人聚集在一起,很象是苏军人员在设立新的观察哨,要边防站派人去察看一下。所以,魏指导员就让李永强带人骑着马急驰而去,准备与苏军交涉แ。因为每个边防站要管辖近百里的边防线,而那里刚好也属于我们的辖区。

据说从沙俄到苏联时期,它的国家每年要有‘领土收入’。这种‘收入’的方式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一是将沙俄强加给我们的以某山脊、某河流为界,推到我国领土上的某山脊、某河流;二是利用每年在平原的疏松地带,动用军队和直升机枪杀和驱赶我牧民和羊群;三是在边界上私设界标。过去,他们曾侵占了我国150่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这些领土相当于六个英国,三个法国和十二个ฐ捷克的面积。可是,新า中国成立后,他们已不能再象过去那样继续明目张胆地侵占我国的领ๆ土了,可是,他们却采取偷偷摸摸的方式来改变边界线,或是以武装人员强占或限制当地农民出入的方式继续蚕食我国的领土。来到边防站后,经常听到苏俄侵犯我国领土的犯罪事实,我们当兵的早就义愤填膺了。过去,我们没办法,现在我们也๣有强大的人民解放军,为什么还要忍受这种屈辱?

当时,在新疆与苏联接壤的三千多公里的边界ศ线上,有三分之二的地段存在着争议。也๣就是说中苏边界在许多地区都是有着三条边界ศ线:最外的那ว条是条约线,即历史条约规定的边界;中间那条是实际控制线,即中苏双方แ当时的实际边界ศ;最里面的那条是苏方要求线,即苏联方面对我国领土提出的要求边界。实际控制ๆ线和苏方แ要求线之ใ间就是争议地区。

我们做辣椒生意的,一般在吃肉时,总会要让收购站啃些骨头,再让椒农们喝口汤。但不能ม让你去吃肉,让我来啃骨头。我不以为然地说,可我们当地产的小红椒就不需要长途运输。所以,价格要比你的价格有优势。但他说他们那ว边的小红椒要比我们当地产的小红椒质量好,名气也大。我说差不多,就是好一些一般人也看不出。谁吃辣椒时还要问这辣椒是哪里产的?

他因伤病刚从塔城军分区医院转到เ军区总医院住院。因为我们俩人都只有17岁,是战友,又是病友,所以,就有许多的共同语言。他显得有些恢心,说,‘我真倒霉,因为ฦ受伤没能参加这次战斗ç,别的战士都立功受奖,可我连个嘉ล奖都没有。’说着,便长长地叹着气。我安慰着他说,‘你还年轻,又懂ฦ得医学,以后会大有前途呢。’可他还是很悲观,说,‘有啥前途?那象你现在都是军区有名的大英雄,跟珍宝岛上的孙玉国一样,过不了多久,就能当上排长连长,再不用回到农村老家了。’

我当然也有这种期望和憧憬,但我知道我跟孙玉国还不一样,人家是真正的英雄,是跟苏联人硬碰硬打出来的,而且是打了胜仗,为国家立了大功,争了大光。而我是被苏军俘虏的,所以,从这点来说,我就不能跟孙玉国比。我问他以后咋办。他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只能回部队好好干吧。’

我在军区总医院疗养了二十多天,到了十月下旬,军区派我去托里做巡回报告。我就带着父亲一起去了托里,进到เ了烈士陵园,看到เ一排两ä行的烈士陵墓,我数了数一共是28座。我们在无名高地上有26๔个人,牺牲了25๓人,还有3名记者也牺牲了,我是个唯一的幸存者。他们中最大的是裴映章副站长,37岁。最小的是和我一起从河南柘城县来的8名新兵战士,他们只有17岁。他们是第一次上战场,也๣是最后一次上战场。在这些烈士中,除了三名记者被追记一等功,其他人都被追记为ฦ二等功和三等功

。我也๣被记为二等功。

到เ了李国桢的墓地前,我感慨万千:这里原来是我的墓地,现在已经改成是李国桢的墓地。我和父亲站在李国桢的墓碑前,两人抱头大哭。哭过一会,我对着墓碑说,‘李排长啊,本来是我在墓地里躺着,可现在却是你在里面躺着,对不起呀!‘

这次托里之行,对父亲的情绪影响很大,对我的人生也影响很大。当天晚上,父亲就闹着让我回家,不让我在部队干了。可我在部队里干得正红火,前程远大,我不能ม就这样地把自己的前程给断送了。可父亲一边哭着一边叫着我的小名,说,‘你是要你妈,还是要你的前程?’

父亲的哭闹让我心里很乱,也想了很多。突然间,我对到เ处给别人做巡回报告感到了厌倦:这到底有啥意思?我被俘本来就不是件光彩的事,有啥可向别人炫耀的?特别是战友们的牺牲对我的触动很大,他们人都不在了,还会考虑什么前程?

我很快又回到铁列克提边防站,随后不久,又来到了塔斯堤哨所。其实塔斯堤哨所和丘尔丘特哨所都属于我们铁ກ列克提边防站管辖。说到塔斯堤哨所,没啥人知道,可要是说到เ‘小白杨’哨所,肯定会有很多人知道,就是阎维文唱过的那首‘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的那ว个哨所。610事件中被苏军开枪打死的女烈士孙龙珍的墓地就在我们哨所100่米的地方แ。在这个ฐ地方我一直服役到72年初,然后复员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家乡故土河南省柘城县慈圣公社孔庄村。

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我家的那几间残破的砖瓦房还是原来那个样,只是比前两年更加地破败与陈旧。这个地方แ我过去总是嫌它贫穷,嫌它枯燥,嫌它辛劳,想着永远地离开它。可是,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不知道是它在讽刺我,还是我自己在讽刺自己。但不管怎样,在离开它两三年后,再回到它的怀抱,我还是能感觉到它对我的深情与眷恋。

我站在村头,望着这片广阔、干黄而贫脊的土地,心头禁不住地涌起一种想哭的冲动。这片土地,千百年来,承载着我们祖先多少代人的辛劳和苦难,也๣给了我们多少的收成和回报。有多少人为了想过好日子,离开了这里,可是,我是离开过这里的人,我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了。我愿意把我一生的辛劳和汗水都奉献在这片土地上。

回村不到เ二十天,我跟外村的一位姑娘结了婚,婚事是我父母早就给我说好的,我看过她的照片,她也见过我,我们算是自由恋爱。从此,便扎扎实实地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我从小就是农民,但那时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农民,因为我还是个ฐ学生,可是现在,我就跟父亲一样了,整天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挣工分。

部队的生活和经历对我的性格和人生影响很大。可以说改变了我整个人生。过去,我是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人,可是现在,我变得寡言少语,常常还会无端地叹息和忧伤。在劳动间隙或休息时,常常会有人要我讲在部队时的战斗故事和生活经历。我总是非常地不情愿,因为这些故事和经历会引发别人的联想和提问,而有些联想和提问又是我不愿意触及的。

其中一个最容易让人引发好奇和疑问的问题,那就是我为什么เ是战斗英雄,却没有入党,没有提干。这个ฐ问题曾困扰过我很长时间:几乎所有的战斗英雄都得到了提升,孙玉国参加完九大就直接从连长提升到团长,而我们边防站的李永强排长也๣在610事件后调到别ี的边防站当了连长。可我没有,而且连党都没有入。这个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不能ม提干是因为我不能ม入党,而我不能入党是因为没有人给我当介绍人。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在被俘时的真实表现,所以,也就没有人敢冒这个风险来介绍我入党。这事曾让我苦恼和迷惘过很长一段时间。可是,再苦恼和迷惘都没有用。现实就是这样,谁也无法改变。

没过很久,让我担心的事情就出现了。我开始听到了风言风语,说和我一起参加战斗的人都牺牲了,而我被苏军俘虏了,如果我没有叛变,苏联人不可能把我放了;如果我是英雄,为什么没有入党提干?而且,这种事情在人们的印象也都是顺乎自然的事。对这种传言,我也๣曾想去解释和阻止,可是,后来一想,这样做只能是毛笔描字,越描越黑,所以,我就不予理睬。

可是,那天晚上,我表侄女跑到我家,对我说,‘叔呀,玉兰说你不是英雄,是叛徒,还说你那ว战斗英雄是在部队里靠自我吹嘘เ当上的,后来有外国记者把你在苏联的表现给拍照ั下来,捅破了你的牛皮。说你其实就是叛徒。’

我侄女是小学三年级学生,而玉兰和她是同班同学。三年级的学生怎么知道我是叛徒?还不是听大人们说的。听着这话,我不能再装傻吊了。否则,到了明天,连三岁的小孩都会说我是叛徒。于是,我当即找到了玉兰家。

当时天已经黑了,我站在玉兰家门前๩,对玉兰她妈说,‘玉兰妈,我找玉兰问句话。’玉兰妈说,‘问啥话?’我说,‘你不管,我只问一句话。’玉兰妈就把玉兰叫了出来。玉兰见我站在门口

,吓得不敢出来,是她妈把她拉了出来。我就当着她妈的面问她,‘玉兰呀,你咋说我是叛徒呢?’玉兰吱吱唔唔回答说,‘我是听别ี人说的。’我就问,‘你听谁说的?’玉兰不敢说,还是她妈逼着她说,‘你说话呀,你到เ底听谁说的?’玉兰哭着说,‘是翠花给我说的。’

翠花也是她们班的同学。我要去找翠花,可玉兰妈拦住了我,说,‘大兄弟,你别去找人家了,说你是叛徒这话,都在村里传成啥了,连外村的人都知道了。只是你自己还蒙在鼓里。’

连外村的人都知道我是叛徒了,可我自己还蒙在鼓里。难怪近一两个月来,村里人总是躲着我,对我爱搭不理的,原来他们都在把我当成了叛徒。我一整夜都没睡好觉,感觉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第二天一早ຉ,我就来到了大队部,找到เ大队书记,大队书๰记说这事他管不了,要我找公社。我就去找公社,可公社书记说,‘这事你得找县武装部,让他们给你证明一下。’我又去了县武装部。武装的一个副部长却对我说,‘你到เ底变没变节,我们又不知道,咋能给你开这个证明?’

跑了一天,不但没办成事,反把我气得胃疼。听着他们那话,好象连他们都在怀疑我有变节行为。我真是哭天无泪,让人打掉了牙齿还得硬要往肚子里咽。

没过几天,我因分活跟生产队长争吵起来,本来这事也๣不是什么เ大事,可他竟然当着生产队里那多人的面,用教训的口气对我说,‘你个ฐ叛徒,败类,还不服从改造是嘛?’我一听他骂我是叛徒和败类,就一下冲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喊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叛徒、是败类?老子身上有伤,还有荣获二等功的荣誉证。’

生产队长把我用力甩开,用蔑视的口气说,‘别吹了,你是英雄,咋不见你入党,不见你当官呢?你见哪个英雄是回乡当农民的?’我气得肺都爆炸了。我对他说,‘好,老子让你看看老子是英雄,还是叛徒。’

我气得要发疯了,回到เ家,牵着家里的羊,抓住几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就往集上跑。妻子见我急红着眼睛,要把家里这点值钱的东西往集上送,就要劝阻我,可我啥话也听不进,歇斯底里地喊道,‘难道你也๣让我上吊不成?’听着这话,妻子也๣没敢再拦我。

我把羊和鸡卖了四十元钱,便买了张火车票去了乌鲁木齐,又从乌鲁木齐军区乘军车来到了塔城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见我来了,就很奇怪,问我,‘这大老远的,怎么就跑来了?’我掉着眼泪对他说,‘村里人说我是叛徒。’副主任问我,‘为ฦ什么?’我说,‘他们说我一没入党,二没当官,是英雄就不会回乡当农民,所以,就说我是叛徒。’副主任说,‘那你为什么不找当地组织?’我说,‘找了,可是连县武装部的副部长都说我变没变节他们也不知道。’

副主任马上给我写了一份证明:袁国孝同志是我塔城军分区铁列ต克提边防站的战士,参加铁列克提战斗表现勇敢,身上多处受伤,被苏军俘虏之后,坚贞不屈,并荣获二等战功。特此证明。新疆军区塔城军分区政治部。

从塔城回到家里,我把证明拿给生产队长看,拿给村里其他人看,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叛徒,是英雄。然后,我就把证明拿到大队和公社,让他们看。最后县武装部ຖ把这份证明留下存入了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