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票本是一场极为复杂的智能角逐,何况是假绑票,此人在这场角逐中ณ机敏得像泥鳅一样,以一种梦游者才有的敏感快速作出多种反应,但反应再快也๣没有醒过。最后,当警方แ严阵以待的时候,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大学讲台上悠然讲了八年课,直至最后落网。在这八年中他醒过没有?不得而知,但即使醒过也๣来不及了。

你看手边正好有一份法制ๆ文摘,刊登了一九九七年八月一日在湖北省破获的一起绑票຀杀人案,读起来就很有意思。

——越有教养越明白这些道理,因此就越少谈论。

在我看来,这位年轻的主人公在兵荒马乱中ณ历尽艰险,致病致残,最后还能获得心理调适,十分不易,但人们不应以这样的特例来否定常态。常态往往比特例更难对付,因此也可能更深刻。这就像在饮食中,不能因为接触过了大辛大辣就否定寻常口味,而要把寻常口味调理好,则是天下一切大厨面临的难题。

“什么,善良?不就是说好人么เ,我们都是好人!”

与其他毛病相比,嫉妒的价值非同一般。它比一般的性格特征严å重,严å重到足以推进人格的挣扎、事件的突变,但它又不强悍到可以混淆善恶的基本界ศ限;嫉妒具有很大的吸附性,既可以附着于伟大的灵魂、高贵的躯体,也可以附着于躲闪的心机、卑琐的阴谋,几乎可以覆盖文学中的一切人物;更何况一切被它覆盖的人物不管是好是坏都不愿意公开承认它的存在,焦灼在隐秘中,愤怒在压抑中ณ,觊觎在微笑中ณ,大有文学的用武之ใ地。

这使我有点委屈。“我历来的行为大家都知道的啊,怎么可能……”

在阮玲玉自杀四十余年后的一九๡七八年,我家乡๥的一位女青年在边疆农场受到เ严重毁谤,而在当时,我国还没有建立反毁谤机制ๆ,丧ç魂落魄的她就在一次射击训练中把枪口指向了毁谤者。她成了杀人犯而理所当然地被捕,并且必将重判,这是她意料中的,因此她的举动至少有一半也可算作是自杀。没有想到的是,当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在报纸上以整版篇幅公布之ใ后,她在狱中ณ收到了难以计数来自全国各地的同情信件。那ว时人们刚从“文革”浩劫的阴影里走出,对于人身毁谤、名誉侵害,有普遍的切肤之ใ痛。无຀论是她还是同情者,都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

也有拼死不愿崩坍的,当周围的一切高度都被海水卷走后,它们还以孤峭的残柱挺立在汪洋之间,成为墨尔本海ร岸的一大景观。这些残柱宛若悲剧英雄的形态,旅๓游者们称它们为ฦ“十二门徒”,远远看去确实很像,长风残照下一个个独立在大海ร中,宣告着门徒们对师๲道的忠诚,对友情的挚守,宣告着一切崩坍总有例外,实在让人感动。但这些门徒互相不能ม靠近,不知哪个夜晚在激浪的冲击下终于站不住,冲走一个,再冲走一个。在它们近旁,已๐有很多逐一被冲走的先例。我看着这些残柱,心想人世间最具有造型意义的友情佳话,会不会也๣只是一种苍茫大海ร间临时的孤傲?

但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情。班主任孙老师把我找去了,他身边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瘦瘦的老师,自我介绍是上海ร戏剧学院来的。“我们学院要以最高的要求招收戏剧文学系的一个班,现在已有几千人报名,只招三十名,但我们还怕遗漏了最好的,听说你在全市作文比赛中得了大奖……”

有一位老教师在操场角上注视我好一会儿了,赶紧迎上去,“李……”我正想亲热地叫他一声“李老师๲”,却又立即收口,因为猛然想起那不是他的姓氏而是他的绰号:李卜克内西。学生们都会调皮地给老师起一些绰号,大多是从老师的讲课内容中引发出来的,最要不得的是暗暗把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生物学老师๲叫做“草履虫”,真是大不敬。眼前这位老师是教世界ศ历史的,讲到李卜克内西时发音特别顺ิ溜悦耳,于是就有了这个绰号,他究竟姓什么,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时我们这些才十几岁的学生就听到传言,说这位老师原是旧社会的一个ฐ著名法官,《六法全书》的编者之一,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这样一个大人物怎么落到中ณ学教历史来了?我常常在课堂上好奇地注视着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平静而忧郁,缥缈而苍凉。当时我已经对哲学发生兴趣,有很多问题๤弄不懂,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他才能帮助我。至今记得那ว天拦住他请教哲学问题时他那多重的惊讶,大大的眼睛看了我好半天,便一把将我拉到树丛边,快速地向我推荐了一本外国哲学书,而且告诉我在哪个ฐ图书馆可以借到。今天我重提这件往事,他竟然全部记得,而且说,他每次在报纸上看到我的名字时总想转告我,那本哲学书๰有几处错误。“我不姓李,叫杜羡孔,老了,今年已๐经八十二岁。”

我说:“说得好。但也๣可以说,一个是喜剧ຕ美,一个是悲剧美。他们天天在互相批判,但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类。”

两边的窑炉烈火熊熊๦,像两ä座隔着千山万水的烽火台,烽火台传递的信号却准确无误。其它多少座烽火台都与战争有关,唯有这两座不是,隔着三国的血腥、隋唐的搏斗、宋元明清的厮杀,却只有两ä缕最干净的轻烟,遥相呼应。

此间情景,很像海明威แ《老人与海ร》中的老渔夫,要么小木屋,要么大海,其它场所与他无缘。

“这个上海男ç人”——把这样一个称呼与一位视死如归的探险壮士连在一起,让全国都产生了诧异。“上海男ç人”一度是一个ฐ气味怪异的专用名词,影视作品中表现典型的上海男人则ท需要动用几个特型演员,动作、语气、声音、目光早已๐雕刻完成。但这个男人确实穿着写有“上海”字样的服装走了一程又一程,把一切远离上海而又在嘲笑上海的男ç人和女人们都闹糊涂了。上海?多半是冒充的吧?天下什么เ不好冒充,却去冒充一个上海男人!果然,在谈话录音中,我听到他在讲述这样的苦恼:“一路上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是上海人,甚至要我说一句上海话作为ฦ测试,因为上海话很难冒充。”

关于长江之长,日຅本客人们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在历经几天几夜的航行后看到长江还在越来越浩荡地延伸,仍然被镇住了。我告诉他们,我家乡的小河,是长江的支脉ำ,离这里还非常遥远。说得有点自豪,又有点忧伤。为ฦ何忧伤,却说不清楚。好像面对一种伟大时既不敢贸然相认,又不愿断然割舍。生命的那么渺小又一水相通,实在让人不知如何搁置自己้的感受。我现在理解了,由á山峦阻隔的遥远是一种绝望,而有河流相通的遥远则是一种忧伤。那ว么เ,长江是否因自己的漫长,为中国文化增添了很多忧伤?正是这种忧伤,使晚风凄凄、烟水迷蒙、白露横江。这样的意象,这样的因果,就不容易与外国汉学家们沟通了。

由此想对记忆问题多说几句。把记忆当作学问,这在古代,是文化传播事业落后的一个标志,而在现代,则是记忆性文化族๣群对创造性文化族群的一种强加。这个问题的严重后果,现在连中小学教师都已经警觉起来,正在尽力扭转,可惜我们不少文化人还在本末倒置。其实,即便是记忆性的文化族群,他们真正能ม记住的文史细节究竟能有多少呢?我本人也算是一个曾在文史中沉潜多年的人,据我的经验,即便平时认为最熟悉的材料,一到笔下也会发现夹杂着不少记忆上的差错,还得从工ื具书๰上逐字校核,因此,说是记忆,其实与直接记忆的关系也不大,只是记得翻哪部工具书๰罢了。而在这方面,据我的印象,本事最大的当属报社和出版社的老一辈职业校对员,但总不能ม说,这些职业校对员有资格嘲笑和取代被校对者了。

第四个ฐ实例牵涉แ另一位北京作家,我也๣不认识。他为ฦ别人的一本书写了一篇序言,有一位评论者撰文指出,这篇序言中ณ有很多语法错误,口气比较严厉。严å厉当然会产生回应,事情立即变得很不愉快了。作家的文字中有语法错误,指出来既有利ำ于读者也有利于作家,本来语气严å厉一点也不妨,但我稍稍有点惊讶的是,这篇序言我读过,为什么เ当时没有感到เ有语法上的障碍?待我带着这个ฐ好奇,找到เ原文和批评文章一一对照ั,终于明白了真相。批评者有很好的语法和修辞学方面的造诣,他所指出的语言构成方式确实都可探讨,但其中ณ大多只能说是用语粗疏而不能说是语法错误,而对有些作家来说,用语粗疏ຕ可能ม是故意的。在书๰面语言的严å谨中加添一点口头语言的随意,有时反而能ม调节文本的规整语态,走向生动。当然,这种随意性如果明显地侵凌了语法,还是应该知道收敛和整理才好。可见,这本是作家和语法学者们协调商量的问题,但经起哄者们一炒作,情况就变得有点怪异。我从一篇评述这个事件的文章中读到的指向,已成为“作家的文字资格”、“名人的认错态度”等等不留余地的恶性事端了,幸好这位作家没有再去理会。这件事,说到底,仍然是一个技术细节问题๤,而它一被点燃,就快速地吸引大量视线,并烧燎到人格部ຖ位。这个程序,一再重复于不同的事件,不能不让人惊心。

说了这些实例之后我想归结一下。

文化在本质上是一个大题目。人们在兵荒马乱中ณ企盼文化,在世俗实务中呼唤文化,在社ุ会转型中寄意文化,都是因为它能给人们带来一种整体性的精神定位和精神路向。它会有许多细部,但任何细部ຖ都没有权利通过自我张扬来取代和模糊文化的整体力量。

一个民族,如果它的文化敏感带集中在思考层面和创造层面上,那它的复兴已有希望;反之,如果它的文化敏感带集中在匠艺层面和记忆层面上,那它的衰势已๐无可避免。

世纪之ใ交,大家都在期待文化的声音,但听了几年,文化都在为不知所云的细节而争吵。终于不耐烦,吵去吧,大家起身走了。没有文化的大家,留下了没有大家的文化。

鲁迅说,一个中国孩子,要学会几千个ฐ基本汉字,再学会把笔画ฑ繁多的难字准确地填到เ一个个方格中去,得花费一二十年时间。那么接下来,我们可以顺着鲁迅的计算把这笔账做下去:这个人需要背熟ງ历代诗词,通晓音律平仄,至少也得一二十年吧;掌握文史细节更麻烦,这是一个漫无边际的大海,没有三四十年出不来。当然会有不少人半途逃逸,像孔乙己,知道了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就喝酒去了;像那个绑匪,学会了一笔好古文就谋财害命去了。坚持下来的总该有资格谈文化、写文章了吧,那也应该是七八十岁高龄了,而且还没有来得及接受其它一切正规教育。不知这么一笔年龄账,会给我们什么启发?

当然,普通话的标准发音还是要学,有名的古诗还是要背,顺便学点平仄也不坏,语法上的问题๤还是要引起注意,但是,中国文化的荣辱边界不能仅仅停留在这里,它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做。我们学问不深,知识不广,却也懂得要为ฦ它失落多年的高贵内质招魂,而不能听任它继续沦于琐碎和庸常。

反过来想,如果中ณ华文化再经过几年调教,吓得作家们再也不敢随意谈古诗了,吓得导演艺术家们躲进书๰房学平仄去了,真正有点知识的人又被调教得目不斜视、足不出户了,那ว么,社会上在畅ม谈文化的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