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明显有奉承的含义แ，大金旧例，史院最高职务——监修国史必以宰相为之，世宗朝后，此制ๆ虽有所放宽，却依旧ງ要求宰相、执政参预ไ。翰林直学士不过从四品，无论官阶、声望都是不足以担任如此重要职务的。赵昉心中明白，立即纠正道：“家严å可能ม参与，但绝非主ว持之人。”
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助教葛先生。纪桓只得向赵昉匆匆告辞，随先生离去。
颜姝道：“那我陪你去吧。”
洗过脸，赵桢匆匆喝了几口粥，便褪下皮袄，换上朝服。陈氏迅为他编起辫，插上犀牛角骨簪，戴好五梁冠。周妈则跪在地上，为他围好银革带，系正白狮锦银环绶，带好珠佩，舒展衣襟。
那句祝词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赵昉舒了口气。
接着，送新人回房，房中ณ铺席，新郎立于东，新า妇立于西。新า妇含羞浅笑，在丫ฑ鬟的搀扶下，轻缓地先行拜礼，赵昉只得礼貌地将嘴角拉开，随之答拜。
垂目埋，她咬住嘴唇，好半天，才犹豫着说出，“我……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天心里特别ี难受，总想……总想你陪着。”
“郎君……嗯……那个……”安正吞吞吐吐，终究没能说出一句整话，顺ิ从地坐到เ车前，掀开门帘一脚给车夫指路。
出城两个时辰后，车子离开主ว道，沿着旁侧的岔路行进，每过一个ฐ路口，择取的岔路便又窄些。正午时分，终于到了安正家。
茅草搭成的屋檐，窗棂上糊的纸已破损多处，门枢是用绳索代替转轴做成，在风中不免有些晃动。
安正敲门，里面传来虚弱的一声回应：“谁呀？”
“是我，安正，快开门。”安正喊完，回身向着郎君，为ฦ这怠慢赔礼。
里面人的脚步声间隔得比普通人久，好半天门才打开。赵昉立刻๑上前扶住门内人，“怎么没个人照顾你呢？快坐下。”
“我来。”安正赶紧自己接手过来，“怎么敢劳烦郎君。”
“郎君？您是赵家郎君？”门内人的眼中闪现惊奇，“草民拜见郎君。”他说着便要下跪。
“不要这样，”赵昉阻止了他，“我当安正是朋友，你是安正的弟弟，也便是我的朋友了，你腿脚不方便，免去这些俗礼吧。”
安正的家世，赵昉再清楚不过。他家姓郑，祖上原本在城郊有块土地，虽不大，却也足够养家糊口。只叹本朝从世宗大定初年起，朝廷便屡次大规模括取汉人耕种的良田，分配给猛安谋克户，所以郑家的土地被夺走大半，只剩下很小的一块劣土，多石多沙，壤质贫瘠。从此，食不果腹的岁月便开始了。
安正的父亲死得早ຉ，母亲迫于无奈，把生得秀气些的一双儿女卖给赵家换了钱，只留下小儿子养老，也就是如今守着老房子的这个ฐ男孩儿。
眼前的郑老三脸色青黑，骨瘦如柴，但听安正讲，他原本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十四岁年纪干的活，就能比上周围人家十六七的孩子。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苦干，勉强能维持家里的生计。他之所以落得如今这么凄惨的模样，是因为两年前的意气用事。
郑家所处的地方แ，在从中ณ都前往城南建春宫的路上。自熙宗天眷二年，金朝皇帝每年正月至二月间，如春水（注1）猎鹅，便成为ฦ惯例，而建春宫便是之前的章宗皇帝最喜欢的春水离宫。
依例，春水的沿途地区，须辟出专用牧地，以供来回途中牧放马群。但春水毕竟每年只有一次，所以郑老三也学着周围农户，偷偷在辟出的土地边界处占一小块耕种。
但两ä年前，郑母病重，急需药钱，恰巧正赶上章宗往城南建春宫如春水，车驾路过此处，将新播种的庄稼踏得株苗无遗。别人只叹命苦，郑老三却急了，和扈从兵士争吵，被打瘸双腿，打折右手。
郑家的唯一劳动力没了，郑母便在无药医治的病痛中离开，剩郑老三孤身一人拖着半条命在世上受苦。
安正与纤月卖断ษ终身，照理是不需月钱的，但赵昉与表妹与他们感情非同一般，所以常常私下给些零花。安正与妹妹都存起来，逢上回家的机会，便捎回去。这些赵昉统统心知肚明，所以不时找个借口放安正一天半天的假。
“郎君快请坐。”郑老三用衣袖擦擦炕沿，不好意思地致歉：“对不住啊，这屋里太脏了。”
赵昉微笑着坐下。这房中除去炕，便没剩下什么空间。坐下才现，这炕几乎没什么热度，无法抵御漏进屋的风所带来的寒冷。想是郑老三买不起石炭，又不方便出门砍拾榾柮，便问道：“平日的饭食、柴火有人照顾吗？”
郑老三苦笑一下，“有时乡人送我一些，但别人家的境况也好不了多少。”
“唉，怪我这些年对你未加关心，实在惭愧。”赵昉眉头紧锁，自言自语地叹息。于是掏出钱袋交给郑老三，“拿去买些柴米油盐，请郎中，剩下的用来雇个忠厚老实人，让他过来照ั顾你。”
安正兄弟都愣住了，尤其是安正，从出门便一头雾水，如今更加摸不着头脑。
“不准跟我说什么推托话儿啊。”赵昉紧ู接着说道，“统统收起来！”
安正被郎君的话塞了口，郑老三连连磕头，“郎君家买了我哥哥姐姐，还总付工钱，已经是大恩，怎么还敢要这笔钱呐。”
赵昉拉他起来，“见你这般，我于心何忍？不要客气，今后我按月差安正送钱过来。”
半个时辰后，一切安排妥当，赵家主仆须赶在关城门之ใ前回去，便不得不向郑老三告辞。
“也没能让你们兄弟多说会儿话，对不起呀。”赵昉向老三道歉。
老三的泪水就在眶中ณ转悠，喉结上下几次，除了下跪，已๐经没有其他方式能表达他此刻的感激。
安正也随哥哥跪着不起，他没有老三那么坚强，此时已经泪流满面。起身告别弟弟，随主人离去时，回头看见老三仍旧跪在原地。
车子隐隐甸甸è地响着，颠簸中，赵昉已๐有些倦意，眯眼靠着车壁休息。
安正颇为焦躁，双手不断揉搓，寒冷的冬日，他额头居然汗水淋淋。几次张口，又几次作罢。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小声唤道：“郎君。”
赵昉的困乏并未消退，微睁开眼，问道：“怎么？”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郎君大恩，我不知如何报答。”
赵昉和气地一笑，“不是说过不要你报答么？如果真想报答，就每天好好干活，让纤月仔细照顾表姑娘。”说完再次闭上眼睛。
安正咬着嘴唇再次沉默，好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道：“郎君，我和妹妹有罪。”
“有罪？”赵昉漫不经心地撇撇嘴，“打碎了什么东西？小题大做。”
“不是，”安正只恨这车太小，不能当场下跪请罪，“我和妹妹对不起郎君，对不起表姑娘。”他见郎君依旧一副毫不相信，满不在乎的表情，不由得急了，“郎君，是真的！老夫人半个月前打了表姑娘，然后告诉官人说是表姑娘乱翻书房，并且逼我妹妹一起撒谎，说不然的话，就要我们的命。后来，老夫人又逼我和妹妹装神弄鬼，把昀儿郎君的衣服之类放到表姑娘房里，把洗澡水烧成开水，还让我们把昀儿郎君鬼魂回来的话透露给表姑娘听。我看得出，郎君对表姑娘……很关心，哦，对表姑娘的病很关心，”他赶紧ู纠正，“我们伤害表姑娘，也就是对不起郎君，请您惩处。”
赵昉瞪大眼睛盯着他半天，终于压下火气，“都是老夫人的主意？有没有旁人？”
“没……没有。”安正有些哆嗦，“反正所有的话都是老夫人吩咐的。”
赵昉恨不得当场打他一百大板出气，但却不得不忍。耶律楚材临别ี时的那番话，提醒了他。为ฦ确保贴身仆人忠诚，便想了这个ฐ主意，收服人心。眼下好容易达到这个目的，绝不能毁于一时冲动。为ฦ了下一步棋，他不能责罚其罪。
郎君的宽恕，令安正更加不知所措，“郎君，我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再不敢害表姑娘，我妹妹也是一样，否则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赵昉吐口气，“好，只要你照ั我吩咐的去做，我可以既ຂ往不咎。”他招招手，令安正附耳上来。
城门越来越近，赵昉渐渐能看清门额上的题字，粉底墨书，笔力雄浑，出自从前的礼部尚书王竞之ใ手。其实不光这里，上京、中都两都宫殿榜题，皆其所书。
王竞原本是宋臣，后入本朝，效忠一生，卒于任上。赵昉不由得联想起自家经历：祖父在大宋，曾居官端明殿学士。这“殿学士”的职位，在宋朝资望极高，专作高官、宠臣之ใ荣称，一般官员几无可能荣任。就比如端明殿学士，便惟学士之ใ久ื次者始除。而父亲则是宋淳熙ກ八年登进士第，不久便得授翰林侍读学士之职。如果没有淳熙ກ十二年那次出使，父亲现在应该还在宋朝为官，一家团圆。
三月一日，是金世宗的生辰，立圣节名曰“万春”。按宋金两国惯例，逢帝后寿辰，都会互派使节贺寿。淳熙ກ十二年，父亲被选入使团派遣来金。这本是件好事，不仅风光，而且凭经验而言，能轻松地为仕途添上一笔亮色。
但谁也没想到เ，使团尚且停留在金之ใ际，忽然有消เ息入金，说故辽大石（注2）将要借道于夏人以伐金，并且说此信也已传入宋廷，宋朝皇帝已召人密商此事，似有结辽背盟之意。金世宗大怒，下令扣留宋使，并遣人南下质问。经过一番๘解释，两ä国关系算是缓和些许，但又有消息说宋帝欲与夏国结盟攻金。虚实莫辨的情形下，世宗决定放还包括主使、副使在内的大部分使者，扣留แ少许随团人员。不幸的是，父亲仍在扣留แ之人中。这也是容易猜到的结果。如果扣下主ว、副使之类人物，显得过于严重，只怕进一步恶化局面；但若扣些完全无足轻重之人，又失去威แ慑，毫无作用。父亲本身居官不在要职，但家中祖父声名显赫，他无疑ທ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这样的僵局持续着，久ื了，双方แ反倒对这种平静达成某种默许。一年后，宋高宗驾崩，又一年后，宋孝宗内禅。几件大事下来，宋朝也就失去了继续讨要这几名小官的心情。父亲也被迫同其他犯人一起，下田务农……
一路想着，不觉已入城，赵昉揉揉太阳穴，看看窗外，已有几家点亮灯火，转身吩咐停车。
“郎君，我们不回家吗？”安正小心扶郎君下车。
赵昉摇摇头，“晚些再回去。”他不愿那么เ快就回去面对令人压抑的家门。走过一间茶肆，忽然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他扭头一看，竟是赵秉文！
“学生拜见大人。”赵昉上前行礼。
秉文止住道：“不必。没想正遇上你，来，正好一起饮茶。”他的笑容总是豁朗和气。
也不知为什么，见到เ他，赵昉的心情忽地明快许多，也许就缘自他对自己的赏识吧。于是爽快地谢过坐下。
赵秉文吩咐小二新上一盘茶食，是用松实、胡桃肉渍蜜，和糯粉做出的圆形蜜糕。汉人的习惯，用餐时，为先茶后汤，而女真人则沿袭契丹习俗，宴饮先汤后茶。所谓汤，也就是取甘香的药材碎为屑，熬出汤来。金朝入主ว中原后，汉与女真多有互效。现在，赵秉文并非正式邀赵昉赴宴，故而也就没有诸多讲究，直接点上茶食。
赵秉文品上一块蜜糕，慢慢嚼着，缓缓咽下才开口问道：“昨天葛助教告诉我，你自觉才疏，不堪当大任，执意辞去修史之事。”他停下笑笑，“怎么เ忽然就改了主意？”
赵昉先就料到เ他会问起，早已草起腹稿，此时从容应道：“史稿向来为ฦ国之要事，容不得丝毫差ๆ池，学生虽求学不精，但也粗识大体，细思之下，食言反悔，不过损一人而利ำ国朝，故而有此决定。辜负大人厚望，学生惟有告罪。”说着便要离座请罪。
秉文按他坐下，含笑拈须，连连摇头，良久才问道：“是不是令尊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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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
春水即春猎之ใ水，泛称所有春季狩猎地点，成为春猎的代名词。金代春水的主要活动是捕猎天鹅。
春水的制度化，始于金熙宗天眷二年（1139๗年），“是冬，金主亶（即熙ກ宗）谕其政省：自今四时游猎，春水秋山，冬夏捺钵（契丹语，指行在，韵秋注），并循辽人故事”。
金朝的春水之制，世宗和章宗两ä朝是最为规范的。这两朝的历次春水几乎ๆ都在正月至二月间，每次春水的时间长短，大都在二十五天至四十天左右。
注2
故辽，是指辽亡之际，皇族耶律大石率兵西走，在中ณ亚一带称帝，史称西辽。大石死于金皇统三年，其后子孙相继，西方诸部仍以大石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