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雨想必睡了，我还是自己去吧。”赵昉拉开她的手。
周妈道：“买时疏忽了，奴婢今天就去重买。”
“婉姑真懂事。”陈氏的嘴角敷衍出一次收缩，不似笑意，倒有些抽搐的感觉。
礼ึ官一声高呼，他机械地接过喜秤，随手一挑，揭下盖头。由á于视线根本是朝向内心深处，他根本没注意到新妇的模样。拜先灵拜天地，再于西阶北面拜舅，正坐堂上的父亲，腰板直挺，格外精神。而后东阶北面拜姑，母亲满面春风，神色更为满意。只是母亲身旁้的婉妹，眼睛肿成那ว样，昨夜不知哭了多久，不知怨了多久，赵昉黯然神伤。
凝眸相顾，月华映照ั下，点点泪珠，分外晶莹凄冷。抬手想为ฦ她揩拭，指尖未触及脸颊，却已๐理智地收回。“我不会怪你的，”赵昉温柔地劝道，“走，我送你回房。”
金制规定，上至国子监、太学，下及府学、州学，所修课程的用书，《易》则以王弼、韩康伯注，《书》用孔安国注，《诗》用毛苌注、郑玄笺，《春秋左氏传》用杜预注，《礼记》用孔颖达疏，《周礼》用郑玄注、贾公彦疏ຕ，《论语》用何晏集注、邢昺疏，《孟子》用赵岐注，孙奭疏ຕ，《孝经》用唐玄宗注，《史记》用裴骃注，《前汉书》用颜师古注，《后汉书》用李贤注，《三国志》用裴松之注，《老子》用唐玄宗注疏，《荀子》用杨倞注，《扬子》用李轨、宋咸、柳宗元、吴秘注……这些书皆自国子监印出，再授诸学校。
这些注疏版本虽称经典，自有精妙之ใ处，用之ใ亦利于统一教学观点，但却因此而排斥了其他诸家，未尝不曰憾事。初学时，赵昉并不觉得，后来渐有微小瑕疵之感，如今则越来越烦恼。并非全然为规定严格之状，因为自己私下也可以广纳别ี家妙语作为补充，只是苦于科考全照此定题，让人往往无暇习为他文。曾有一次在学堂读苏、黄二人诗册，便被先生狠狠训斥ม了一番，责怪他不工ื科举。他倒有些羡慕表妹，坐在家中，随兴所致，想看什么书都行。想到表妹如今痴痴呆呆的那ว副模样，赵昉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正想着，没察觉纪桓坐到身边，小声道：“德辉，知道刚ธ才葛先生找我去做什么吗？”
赵昉见他一脸喜色，便道：“想必是好事。”
纪桓右手手背轻打左手心一下，笑道：“上次私试，我的答卷排名第一，呈阅吏部。你猜正赶上什么？”他故意停顿一会儿，等待赵昉摇头，然后方道：“皇上要分别从国子监和太学各选优异生员两名，入国史院作助手。”
“助手？什么เ助手？”赵昉不禁问道。
“亡宋之司马光曾主ว持编写《资治通鉴》，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迄后周显德六年，以国家盛衰、民族兴亡警示ิ后人。今皇上有意仿《通鉴》体例，诏儒臣修纂《续资治通鉴》，补写辽、宋、女真肇兴及大金建国之历史。”纪桓露出几分得意。
“恭喜士瞻。”赵昉也替他高兴。人人都道纪桓龙章凤姿，迟早扶摇直上，如今果应人言。
本朝例，试词赋、经义แ、策论中选者，谓之进士。而律科、经童中选者，曰举人。后年开科，士瞻必试词赋科，功名必为他囊中ณ之物，而本朝优待进士实远胜前朝。进士及第之后，无守选年限，无需权贵举ะ荐，立即除官。如今他再有了入国史院与翰林群英朝夕相处的机会，得一二学士举荐，应能立时平步青云。
赵昉恭贺羡慕之ใ余，也暗为自己้叹息。
纪桓与自己不同，自己进入太学，是因着父亲从四品的官位，得以参加礼部主持的考试，进入太学，相对容易得多。而纪桓的父亲只是正七品太原府忻州同知，五品以下官员的子孙是没有资格直接入学的。他本来准备依着本朝府、省、殿的程序一一考试，以期进士及第，但由于府试成绩特别优异，所以得到เ推荐，免试进入太学。因而纪桓每每考试成绩都远自己。太学生三日作策论一道，又三日作赋及诗各一篇，三月一私试，以季月初ม先试赋，间一日试策论，中ณ选者以上五名申部ຖ。纪桓从未出前三之列ต，而自己้则往往居中不前，鲜有上升。
士瞻曾不止一次地劝他少读些制外之言，多用功于课业，他也并非不想如此，只是兴趣实在难以改变。父亲虽口中说什么读书在广在精，不需醉心功名，但也看得出来父亲对自己不能居前的着急，整天说什么เ“我家世代书香”，念什么“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时刻带给他博取功名的压力。现在娶ດ亲成家，也不能总靠着父亲的薪俸过日子，开科考试，终须拿个说法出来才是。父亲总说自己当年坚决拒绝凭借祖父恩荫所授的官职，而是奋而就试，一举夺魁，赵昉明白，父亲是暗示ิ他，应以科举登第为ฦ荣，不许门荫擢升。
唉，赵昉叹口气，我怎么เ同士瞻比呢？他仕途远大，而我……婉妹真嫁给他，远远胜过跟着我。他泛起醋溜溜的感觉。
正想着，便已开始上课。坐在前面的太学博士先问道：“昨日让你们以汉高祖斩ล白蛇起义之事作赋，可曾作好？”
众人纷纷交上答卷。先生抽出一张，稍一过目，竟立刻๑瞪大双眼，读到：“‘蛇不难斩，君当灼知’？！”他气得一步冲到那ว个学生面前把他提起来，“这是什么怪话？！”呼喘一阵，还觉得不解气，又转身冲着所有学生吼道：“上次让你们作‘鸿雁来宾赋’，你们就有人写‘秋既ຂ云至，雁当灼知’，这次更好，”他重新冲着那ว个学生，直对着耳朵大喊，“还什么‘蛇不难斩ล’，三岁小孩也比你写得通顺！”
纪桓在一旁偷笑，顺带着拉拉赵昉的衣袖，邀请他加入。赵昉却没心情。他知道，这几句荒谬言论，乃是模仿“国欲图治，君当灼知”而出。如今士林相传，学子模题画影的情形屡见不鲜，题小赋几乎ๆ必曰此句。答卷中生搬硬套的应当不在少数，被抓住的这个学生只是套用更不贴切而已，从而不免有些五十步笑百步的感觉。
自翰林承旨张行简主持贡举以来，选拔人才惟以格律作为准绳，极其苛刻。现在的学官，一方แ面严令格律规范，应付科举，另一方แ面又责怪学生无想象力，无所创น新。譬如今天这位先生，“国欲图治，君当灼知”便是他所极力推荐的文章中所写，并且他多次明示ิ要求学习此中格式、用句。殊不知，格律要求得过分了，诗赋便被牢牢束缚，好比鲲鹏脚上拴了沉重的铁石，如何能振翅高翔？所以现在的进士、举子中几乎没人能ม写出大定年间登科诸公那样气势浑厚的句子：“玉爪翻臂，锦绦下绁，初ม贴水而徐回，倐干云而上击。雨血纷纭，风毛磔裂，象广寒之舞□，纷霓裳之回雪，似吴宫之习战，惊玉颜之ใ喋血。”（注1）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赵昉叹口气，大势所趋，也许真该听从纪桓的建议，从此抛开个人喜恶，努力才是。
赵昉没有料到，刚ธ立下奋读书的誓言不到เ两天，好事同样降临在他的身上。中午用过膳，葛助教出现在他面前，“赵昉，我领你去见个ฐ人。”
赵昉不知缘由，一路走着问东问西，先生却只是笑而不答。
葛先生带他去的是学官不上课时休息的偏厅，里面坐着一位官员，身着绯色丝罗公服，上面绣芝麻碎花，下裳施ๅ以横襕，腰系红鞓乌ไ犀带，带上悬挂一只约七寸长，二寸宽的黄皮书袋。
待赵昉上前拜礼之ใ后，葛先生介绍道：“这位是翰林修撰赵秉文大人。”接着便请示道：“赵大人，您慢谈，卑职先行告退。”
“麻烦葛先生了。”赵秉文十分客气。
赵秉文？赵昉有些不敢相信，他真就是……
“我就是赵秉文。”翰林修撰看出赵昉眼中ณ的疑问，微微一笑，“请坐吧。”
赵昉谢过，侧身坐下，问道：“赵大人找学生有何吩咐？”
赵秉文笑得颇为ฦ坦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四周皱起一圈褶痕，削瘦的脸颊有些凹陷，“我受皇上之命，从太学选学生协助编修《续资治通鉴》，想要你过去帮忙。”
赵昉有些懵了，试探着问道：“不是听说已经定下人选吗？”
赵秉文拈拈胡须，“我不欲‘可得而知’之君也。”他的眼中含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听见这话，赵昉险些忍俊不禁。当今擢第学子写的文章中，隔句多贴用‘可得而知’四字，以至于文人见举ะ子竟指曰“可得而知者”，如今这么直接的话从学士大家口中而出，让人颇็为意外。
赵秉文继而说道：“我看过送到吏部ຖ的文章，一味追求格律，词不达意，淡而无味，毫无新奇。但那ว毕竟是朝廷的制ๆ度，若是前五名无一人入选，恐有失体面，也恐遭不公正之类的非议，所以我选了第一名。剩ທ下那ว个的名额，就留给你。我请葛助教调出所有太学生上次考试的卷子，你的律赋答卷虽不如排名在前之ใ人，但策论答卷，行文大气流畅ม，文采飞扬，不拘流俗，见地自有独到之处。”
“学生谢大人赏识，谢圣上隆恩。”赵昉虽及时拜谢，但心里还是没底。他在太学算不得优异，如此擢用，只怕舆论哗然，既ຂ可能ม指责赵秉文逾格取人，也可能牵连父亲落个私荫子孙的名声。因为ฦ父亲为翰林直学士，想必参与修史，众人不明内情，定会认为父亲从中ณ动了手脚。
“你不用顾虑太多。”赵秉文再次读懂了他的眼神，“国家办学，设科举之制ๆ，本在于取全才。赋以择制诰之才，诗以取风骚之旨，策以究经济之ใ业，论以考识鉴之方แ。只是时下之ใ人跟风逐俗，止力律赋，至于诗策论俱不留心。有司评卷亦基于前两者，而对后三者仅用笔点数庙讳、御名、字数及涂ิ注多寡而已，所以你的答卷才没能入选前五。但修史讲究春秋笔法，不需多少华丽ษ词藻，所注重的是据事实录的态度、勇气，以及观察分析历史的角度。”他笑得分外和蔼，“以史为ฦ鉴才是修史的真正目的呀。”
得了这般好差事，赵昉的心情一扫这些日子的阴霾，散学便匆匆回家告诉这个好消เ息。入堂见母亲，正巧颜姝陪坐在旁。赵昉大致转述修史一事，婆媳二人都喜上眉梢。
“你父亲知道了，一定欢喜。”陈氏拉儿子坐到เ身旁้，自豪洋溢于表。
赵昉问道：“父亲怎么还没回来？”
“他今天带了便服出门，想是又要晚归了。”陈氏微微笑着。
赵昉闻言，转眼瞟见姝娘双眸轻眨一下，心头没来由á地闪过一丝怪异感觉。
掌灯添过两次油后，赵桢才进家门，陈氏赶紧吩咐热菜热饭。其实赵桢每次晚归之ใ前大都说过自己้在外用饭，但陈氏依旧会进行这套程序。
赵桢摆手，表示ิ不用麻烦了。陈氏便立刻上前告诉他儿子的喜讯。
赵桢脸上没有陈氏预想的那ว种激动，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随后用疲惫的声音吩咐道：“让昉儿到我书房来。”
“是。”听见后一句话，陈氏的失望的心中ณ重新燃起几分鼓舞，到底丈夫还是为儿子得意的。
“你先回去休息吧。”赵昉刚ธ进屋，赵桢便要陈氏退下。
她刚想多聊两句，闻言只得稍点一下头，缓缓退后，掂量丈夫刚ธ才不耐烦的语气，习惯地吞下苦水。
见父亲瞟一眼门窗，赵昉便会意地轻轻走过去，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人以后才走回父亲身边。其实他很讨厌父亲这样小心，虽说隔墙有耳，但家里人不比其他，便是言语中有何大不敬之ใ处，也不可能ม相互出卖。父亲总是像防贼一般防着，让母亲她们知道，岂不寒心？
“听说赵秉文要你去国史院？”赵桢问道。
“只是去帮帮忙而已๐，待修史完成便结束。”赵昉答得很谨慎。从很小开始，他与忙于公事的父亲交流就不多，每次谈话既有向往激动，又不免畏惧小心。
“修史需要多长时间，你知道吗？”赵桢盯着儿子，“要想靠这个求官，是不可能的。所以，不要得意忘形，给我收起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原本只想让父亲高兴一下，没料到讨来一顿训斥，赵昉赶紧解释：“儿子没那么想过，只是觉得国史院群英荟萃，能ม广识良师益友。”
“良师益友？你说的是赵秉文吧。”赵桢满脸鄙夷，“作几篇应制ๆ文章，有什么เ了不起？你知道他明昌年间是什么名声吗？”他停顿片刻，喘匀气息，轻蔑地念道，“古有硃云，今有秉文，硃云攀槛，秉文攀人。”（注2）
赵昉虽不知道赵秉文所犯何事，但听到硃云的名字，也大概猜出七八分。
赵桢告诉儿子，明昌六年，赵秉文曾上书论宰相胥持国当罢，而完颜守贞可大用。章宗召问此言之根据时，其惶恐不能ม应答，所以皇上便命知大兴府事审讯，结果秉文供出，是因曾与修撰王庭筠、御史周昂、省令史潘豹、郑赞道、高坦等私议，从而得此结论，致使王庭筠等人皆下狱，而秉文本人则因为皇上不欲以言罪人，遂特免。
“赵秉文从南京路转运司都勾判官得以入朝作应奉翰林文字，也是因为ฦ王庭筠的推荐，”赵桢鼻子里“哼”一声，“对自己的恩人这样出卖，何其可耻！”
赵昉听完，虽然对赵秉文有些失望，心里却不由自主ว地嘀ถ咕着，“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只是不敢顶撞父亲，所以沉默不语。
赵桢的神情缓和许多，显然认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又号施令道：“明日就去辞了这差ๆ使。”
“辞了？”赵昉这下惊住了，他原以为ฦ父亲只是要教训几句，“可这是皇上的旨ຈ意……”
“什么皇上的旨意？”赵桢立刻๑打断ษ，“小小一个太学生，皇上怎么知道你是谁？让赵秉文另换个人就是。再说，你的名次又不在前面，正好也省得别人说闲话。”
看着父亲瞪得滚圆的双眼，赵昉不敢再言，只是赌气地想着，说不定，最后一条理由á，才是父亲真正担心的东西。
躬身退下之前，赵昉听见父亲复又言道：“上次我让你找的东西，找到没有？”
“还没有。”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เ个无能的儿子！”赵桢的火气瞬时又提升几倍，“再拖下去，出了事，怎么办？怎么办？！”他一步冲到儿子面前。
“是，是，孩儿一定尽快。”赵昉连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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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
引自赵秉文《海青赋̶๐6;泰和扈从春水作》
注2
“硃云攀槛”典故：《汉书》载，汉成帝时，硃云上书，指责朝廷大臣“上不能ม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า餐”，骂其“鄙夫不可与事君”，并要求赐尚方斩马剑，当场斩杀丞相安昌侯张禹。成帝大怒，令御史将他拿下。硃云紧攀殿槛，将槛折断。后来因为左将军辛庆忌免冠解印绶，叩头至流血，力争进谏，硃云才得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