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桢把弄着手里的银立笔，丝绒作的笔毫从手心滑掠的感觉格外舒服。待陈周二人忙碌已毕，他也不回头，只举手过肩，把立笔向后伸去，自然会有人小心接去，仔细地为他插在冠上。
“蒙君青睐，喻妾无瑕，愿长相守，北斗归南，亦不能休。”
拜礼ึ之后，喜筵开始，赵昉出外陪宴，终于略๓好受些。虽是应酬辛苦，但有酒一醉，却也正中下怀。只可惜见不到婉妹了，她身为女眷，不能ม出宴陪酒，早早地随母亲入内陪伴新า妇。
唇吻微启，似欲言语，终却希然。又一阵寒风掠过，她再度掩袖而咳，单薄的身体有些瑟瑟。
颜姝一把拉住他，“既然是饿了，唤桃雨送点心进来便是。这么冷的天出去，冻病了怎么เ办？”
“桃雨想必睡了，我还是自己้去吧。”赵昉拉开她的手。
颜姝å道：“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赵昉开始束腰带。
“是谁今天刚说过要好好谢我的？现在就这么见外。”颜姝嗔怪道。
赵昉坐回床边赔礼，“媺儿，今日多亏你帮忙，我一定铭记在心。”
“说空话谁不会呀。”颜姝秋波一转，“求你听我一句劝都不肯，还说什么เ铭记在心呢。”她看看赵昉带着疑问的目光，继而言道：“婉儿这次闯的可是大祸。听婆母说，公爹决心要狠狠惩罚她，我今天为她向姑舅求情可是费了好大力气呢。现在二老刚刚气平一些，你又这么晚跑去看她，万一二老怀疑你也是同谋，或者……”她垂下眼帘ຈ，停顿一下，“怀疑ທ你们表兄妹有私情，岂不罪上加罪？”她仔细观察着赵昉的表情，直到เ他停止闪烁的目光，抬眼相对。
“清者自清，爹妈不会无中生有的。”他的神色阴晴不定，颇为ฦ复杂，语言也似乎ๆ底气不足。
“瓜田李下，君子避之。你该懂得这个道理的。”颜姝说话似乎累็了，索性屈肘支头，半躺下身子，半边衣衫随之敞开，垂向床面，凸耸的半边亵衣一览无遗。“听我的劝，不要多想了。好好休息，明天一早ຉ我就陪你去看她，好吗？”她撒着娇摇拽他的衣袖。
不知是因为她的牵引，还是无法抵御她的美艳，抑或源自莫名其妙的冲动，总之，奔腾的欲望夺走了他的理智，翻身将她压到身下。
从新婚那夜初ม试云雨到今日，他都不曾再碰过她。虽然夜夜同床共枕，他却提不起半点兴趣。今日行事，虽较之心情沉重、错语恼人的新婚夜畅快，但泄之后的空虚却没有丝毫改变。疲乏地倒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热度消散，汗水蒸，不敢乱ກ动，因为ฦ姝娘正枕在自己胸膛，紧紧ู依偎着。他不能保证她已๐经入睡。
婉妹呀婉妹，你怎么就这么任性？！赵昉在心里叹着，母亲为ฦ昀弟的事记恨至今，三年前若非父亲及时赶到เ，只怕她真就把你弄死了。如今，你又惹怒了父亲，剩我一人，怎能保你周全？今天出门时，我看见母亲的神情就预感不祥，但以为ฦ至多是母亲找借口罚你，料姝娘在旁，不会太过分，却没想到，你自己้闹出这么大的乱ກ子！
左思右想，愈急愈愁，倦意稍有袭来时，窗外已弱光初露。
“德辉，醒醒。”颜姝å推推赵昉，“我们去看婉儿吧。”
赵昉刚ธ闭眼不到一刻๑钟，一夜的紧张消เ耗了过多精力，此时疲劳无神，但乍闻“婉儿”二字，顿时清醒许多，本能地想翻身而起，夺门而出，却忽然意识到不妥。姝å娘昨夜说出那样的话，今日一早又主动提醒，反倒教他此时不好去了。掩口打个哈欠，依旧一副睡意未散的模样，懒懒地应道：“媺儿，我一早ຉ要去太学，你去看看婉儿，帮我带句问候便是。还有，好好劝她不要再犟了。”
“是。”姝å娘温顺ิ地答道。
一锅沸腾翻滚的油逼近身前，想逃，却被身后巨大的推力强押上前，想喊，嗓子却不出一点声音，脸被一点一点压近油面，忽然，油燃烧起来……
“救命，舅舅。”婉儿的口中低沉而含混地喊着。
“小娘子醒醒。”纤月为她搌干额头的汗水。
“妹妹，”颜姝å走进来轻轻唤道，“嫂子在这儿，不怕。”
林婉逐渐清醒一些，但心中ณ依旧笼罩着惶恐，见到颜姝急忙问道：“嫂子，我……昨天到เ底怎么回事？”
“你昨天，唉，怎么เ可以随便去公爹的书房乱ກ翻呢？”姝娘握住她的手，“小淘气。”
“我没有。”婉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了好了，你要是再这么狡辩，连我也不替你求情了。”姝å娘装ณ出一丝愠色。
“嫂子，你要相信我呀。昨天是舅妈她教训我……”
“你要是不犯错，阿姑怎么会教训你？”姝å娘打断道，“昨天你翻乱书房被阿姑撞见，不过说了你几句，你就摔东西撒气，丫头拦阻，你竟然打人。后来还想冲出门，结果绊倒水桶，弄得透湿，这才冻出病来。”她为ฦ婉儿拨开额上凌乱的头，“你都不知道阿舅现书房弄乱时的样子，眼睛瞪得快要鼓出来，提鞭恨不得打死你呢。”
桃雨接过话头，“幸亏少夫人及时赶到เ，跪在地上求情，又遣奴婢偷偷禀知郎君。小娘子，求你念在少夫人的情面上，就不要再闹了吧。”她说着，便声泪俱下地跪倒。
婉儿看着表嫂真诚劝慰的表情，看着桃雨连连叩的模样，全然慌了，急呼道：“纤月姐姐，你可记得昨日之事？”
纤月的额头涂ิ抹了药膏，她含泪应道：“无论小娘子怎么责罚，奴婢都绝不敢记恨您。”
“你是说，你的伤是我打的？”婉儿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纤月默然垂，林婉的头“嗡”的一声麻木了。
半个月过去，婉儿的病始终没有起色，人一日比一日憔悴，少言寡语，目光呆滞。赵桢倒也没再忍心斥责，全家都接受了她这种沉默形式的认错。
起先婉儿是无心说话，无心调养。心想如今连昉哥哥都不相信我，多言复何益？日子一久，舅舅如是，表嫂如是，纤月如是，终于让她开始相信，自己้的记忆是错的，是幻觉。他们陈述的事实开始形成真实的画面浮ด现脑แ海。这才是我真正记忆的回归，她暗自想着。越想就越神思恍惚。
“小娘子，奴婢给您准备了洗澡水。”纤月搀扶她下地，牵着她的手入桶试水温，“合适吗？”
“啊！”婉儿惊叫一声缩回手，“好烫！”
“不会吧。”纤月一试也被烫了一下，“哎呀，怎么回事，我先前摸过，正好的呀，怎么变成了开水？”她赶紧掺凉水。
婉儿扶着桶沿，隐约看见一个矮小的黑影从门外一闪而过，转眼忽见屏风上多出一件极为ฦ短小的衣服，当即指着那儿惊恐地大呼起来：“鬼啊！”
纤月顺ิ着手指的方向取下那件小衣服，展开一看，是个四五岁小孩穿的，一时间亦脸色大变，高呼来人。
赵昉和颜姝å住得最近，匆匆赶来。姝娘先扶住站立不稳的婉儿，赵昉抓着纤月胳ฑ臂急问缘由。
“昀……昀儿小郎君，回……回来了。”纤月战战兢兢地回答着。
赵昉扯过那件小衣服，冲出门张望一番，高声喝道：“谁在捣乱？”半晌无人应声，他又步回房来，看见婉儿已经昏厥过去。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前抱起她放回床上。听见她一直喃喃道：“我没有，不……不是我。”
更鼓敲过三下，婉儿慢慢苏醒过来，无边的黑暗令她毛骨悚然。窗外断断ษ续续地传来窃窃私语声。林婉撑着病体下床，贴耳偷听，现外面说话的是纤月安正兄妹。
“哥哥，你说昀儿小郎君是不是回来找我的呀？”纤月问道。
安正回答：“不会吧，当年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呀。”
“怎么没有关系？”纤月有些急了，“三年前，是我为小娘子烧的洗澡水，当时顾ุ着做针线，没注意水烧开了，就先倒进桶里，再去拎冷水，谁知回来的时候，小郎君就泡在澡桶里了，全身烫得没一处好肉。后来就严重化脓，然后就……”
“那照你这么说，表……”说到这里，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表姑娘不也被扯上了吗？那ว可是她的屋子。”
“所以，今天小郎君就回来报仇了。”纤月道，“先前我明明试过水温，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开水，然后就看见小郎君的衣服。”
“那ว他是冲着小娘子来的，想烫死她呀。”安正叹道。
听到这里，婉儿腿一软，跌坐在地。良久，她挣扎着爬起来，点燃油灯，取出枕边的小盒，坐到书桌前打开，揭开包裹着的素帕，颤抖着拿起里面的毛笔和薄薄一本纸页ษ，贴在面颊，禁不住眼泪顺颊滚下，染湿纸页ษ，她赶紧放下，用帕子轻轻揩干，慢慢抚平。可是皱褶依旧留แ下，她的眼泪随之流得更多。
这纸簿已不知沾过多少泪水，细细的皱痕篇篇布满。婉儿翻开一页，上面幼稚的字体仿佛再现那ว双胖嘟็嘟็的小手。
这是表弟昀儿最后一本描红的本子。表弟所有留在她屋里的东西都被舅妈搜得干干净净，只有这两样被偷偷藏下来。
舅父公事繁忙，表哥在太学，节假少得可怜，连元宵节晚上出游都须向学官告假，表弟年纪小，舅母又不放心送他去学堂，所以大部分的启蒙都是舅舅指点一二，具体则由á婉儿教。
他的第一支笔和入门字帖，都是表姐选的。中长笔锋的羊毫，不重不轻的笔杆，还有最适于初学楷书临摹的《勤礼碑》。
从三岁识字开始，昀儿每天的大部ຖ分时间都是在表姐房里度过。他不喜欢舅舅专门准备的矮桌凳，偏要跑来这里抢姐姐的高桌椅。婉儿便特意准备一个厚厚的椅垫和一只高高的脚垫，让他读书写字能坐得舒服。
但小孩子坐不住，大人一走开，便趁机东倒西歪，婉儿一旦现，就会立即严肃地指出，“头正、身直、臂开、足安”是她那ว时的口头禅。她特意把幼年时舅父教育自己的模样，一丝不苟地学来。
“姐姐，姐姐，来看我这个字写得怎么样？”“姐姐，这个字念什么เ？”……这屋里整天不断能听见弟弟喊姐姐的声音。
可是，三年前的元宵节刚过，他刚满四岁，我就害死了他。婉儿深深地咬着嘴唇。如果我那天不洗澡，或者纤月准备水的时候一直守在旁边，或者锁好房门，或者……表弟就不会失足掉进澡桶。有这么多的挽救机会，我却一样也没有做！他大概是想找姐姐玩，却没想闯进了鬼门关。
舅妈为ฦ这事儿打她，她一句话也没顶过，因为她也不能ม原谅自己这个错误。她哭得很伤心，但舅妈每见她哭便会吼道：“你还哭，你有什么委屈的？还想咒死更多人是不是？！”婉儿从此便只敢没人时暗自伤心。
自觉罪孽深重，她本不敢，也不愿和舅妈冲突。但舅母实在把她逼得走投无路。表弟死后的第二天，舅母便差点把她推下油锅。所幸那日舅舅及时赶回，虽然呵斥了舅母，却没能改变外甥女为舅母所不容的命运。闯下这样的大祸ຖ，让舅母出出气本也是应该的。婉儿叹道，我终究还是脾气坏，总会忍不住顶ะ嘴。
“昀儿，”婉儿摸着笔杆，摸着表弟曾经执握的位置，轻声道：“你也怪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