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给她灌下一勺溶开的止痛安眠药，她呛了。不，不是呛，咽喉的病变已使她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她恶心，哮喘，撕心裂肺地嘶叫着。妈妈哭了，爸爸也哭了，母女三人哭成一片。
也许她的理解并不错。打一生下来，她就是一头受了致命伤的小鹿，被抛在悬崖上，在磷峋的岩石堆里磕磕碰碰。此刻她正掉下悬崖，向深渊跌落，一路被崖壁的利石刮得血肉模糊。
为ฦ什么呢？唯一的解释是我并不当真想给妞妞做放疗和手术。事实正是这样！当我从麻醉师那ว里返回时，我并未受到鼓舞，毋宁说我本来暗暗希望答复是否定的，使我得以免去选择的烦恼。们心自问，在确诊那ว一瞬间，我的潜意识中已经作了放弃的决定。
雨儿从来不问天下事，这些天却热心地牵挂着海湾战争会不会打起来，这牵挂又和对妞妞的牵挂搅在了一起，幻入梦中——
一岁半的妞妞，她的屋子已经敞开许多窗户，点亮许多明灯。她生活在这个被语言之光照亮的世界里，自由快乐。我们走进她的欢声笑语的屋字，流连忘返。可是，就在这所屋字被照得通体明亮之时，它突然崩塌了。
2๐
人在忧愁时，走到窗户边极目远眺，会获得片刻解脱。妞妞长大了，她忧愁时的窗户在哪里呢？
"不，不，妞妞在我的肚子里，求求你别ี照了……"她捂着肚子恳求。
你的小身体既鲜嫩，又饱满，喷发出甜柔清新的气息。可是，不久以后，这一个触着嗅着都新า鲜醉人的小身体竟要归于尘土。
"人生不过如此，你想想一百年后……"
那些日子里，雨儿沉浸在当妈妈的幸福中，当得津津有味，挺像回事。她好像变了个ฐ人，过去做事丢â三落四的那种劲儿暂时没了，每天给妞妞喂奶、喂水、洗澡，样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这个ฐ懒妞，从来生活在无文字之境，连写信都要我代笔，现在居然坚持写育婴日记，一天不漏。她过去爱赖床，睡起来没个够，现在睡得极警醒，每夜起好几回，按时给妞妞哺乳和换尿布。
2摇篮与家园
daທda是她给肚子里的小生命起的名字，这个ฐ名字产生于她的一连串快乐的呼叫。当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察看着自己的肚子，渴望和小生命说话，却找不到相应的语言，便喊出一长串没有意义的音节。她听着daທda这个音节好玩，就自娱ຉ似地一个ฐ劲儿地重复。我想到达达派，觉得用这个音节称呼她肚子里那个性别不明令人吃惊的小家伙倒也合适。
我在心里默念：孩子，你多好！在给了我们这么多快乐，又独自忍受了这么เ多痛苦之后，你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去了。有人说，你是天使，回到上帝身边了。有人说，你是玉女，回到观音身边了。我不相信上帝和观音，但是，为了你，是应该有一个天堂的呵。
3
你的小小的躯体，曾经承担了成年人也不敢想象的痛苦，现在竟又承担起老年人也不肯接受的死亡。
你痛时，我感到的只是焦虑，疼痛仍然落在你的身上。你死了，我感到的只是悲伤，死亡仍然落在你的身上。
为什么เ一切都落在你的身上，都要你的无辜的小身躯受着？
他们说，现在你解脱了。可是，为ฦ什么别的孩子正在阳光下快乐地嬉戏，你却必须解脱？
他们来慰问我，因为作为你的父母，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哀痛你的死亡。可是，我们的哀痛算什么，既ຂ然我们还活着，死去的是你，仅仅是你？
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世界ศ还在，我还在，而你却不在了？
4
世界曾经充满你的甜亮的声音，现在沉寂了。但我分明听见它仍然在某处飘荡，一声声那么急切："找爸爸，找爸爸……"
爸爸在这里呢。
可是，我的孩子，你又在哪里呢？我举目寻视，不见影踪，伸手欲抱，抓了一空。
你的声音扑闪着折断的翅膀，一次次徒劳地撞在世界ศ的玻璃窗上。这窗户无人知道所在，无人能够开启，却确然存在，无情地隔绝了阴阳。
于是我在寂静中ณ枯坐，绝望地倾听你的呼唤。直到有一天，我的魂魄循着这呼唤奔你而来，那时我一定会听到你像从前那样宽慰地自语：
"ิ找到了，爸爸在这里呢。"
5
柜子里藏着你的相册、录像带和录音带，有一天打开它们，我还能看到เ你的形象，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如何还能触到你的温暖的小身体，闻到你的喷香的气息呢？在一切感觉中ณ，唯触觉必须来自活生生的接触，最不可复制。
你在时，我抱你抱不够，因而觉得时间太少。你走了，我的怀里空了，突然发现时间毫无用处，我不知道拿这么เ多时间来做什么。也许时间只有一个ฐ用处，它会帮助我——不是帮助我忘却，而是帮助我一天天向你走近。
从今以后，死还有什么เ可怕？由于曾经拥有你，一个ฐ比我好无数倍的小生命缘我而存在过，我的生命已经圆满了，不再有什么เ缺憾。由于失去了你，我生命中最有价值的珍宝已经丢â失，使我的生命成了一个空盒，却也因此不会再遭受更严重的损失。
我承认我是一个非常恋生的人，一切哲学或宗教的理念都不能使我完全超脱。那么เ，命运给我安排如此残酷的悲剧，莫非是为了彻底清算我对人世间的眷恋，割断我的太缠绵的尘缘？想想生命是如此虚妄的东西，我竟活到了今天，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呢。
6
我当然知道，我曾经有过一次诞生，所以现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对于那次诞生，我是什么เ也忆不起来了。
我当然知道，我迟早会有一次死亡，所以现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对于这次死亡，我是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世上的神秘，莫过于生和死。每个ฐ活着的人，都有过一次诞生，终有一次死亡。然而，没有一个ฐ人能亲眼目睹自己้的诞生和自己的死亡。上苍把两个神秘都向我们隐瞒着，只把中ณ间的一小截平凡展示给我们。我是活在两个神秘之间的一个糊涂ิ，除了知道自己此刻๑活着，我还知道什么呢？
你来了，目睹亲骨肉的诞生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诞生，我好像再生了一回。
你去了，目睹亲骨肉的死亡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死亡，我好像已死了一回。
在短短的时间里，你使我重温了诞生，又预习了死亡。为了前者，我感谢上苍。为了后者，我诅咒上苍。
上苍对我的感谢和诅咒均沉默无言。
于是我惭愧地自问：对于把我的孩子送来又带走的神秘，对于我和我的孩子由á之而来又向之ใ归去的神秘，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7
做父母的都知道，世上没有比孩子更让人牵挂的了。现在我又成了一个ฐ没有孩子的人，又好像回到เ了无牵无挂的岁月。
对于死者，我们不复牵挂，只是怀念。
然而，我怎么能把你想象成一个死者，我对你的怀念多么像一种割不断的牵挂。
那ว天夜晚，是我亲手抱着你的小尸体，给它裹上殓尸布，放迸了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在踏上归途的瞬间，我突然惊恐地想到，你被孤单单地遗弃在永恒的黑暗中了。你那么弱小无助，从未离开过爸爸妈妈，我们竟让你一个ฐ人出远门，你那双还没有学会走阳间的路的小脚丫，竟要独自去走那条阴森的冥路了。
这些天，妈妈连日不眠，流着泪对我说："ิ妞妞不知怎样了，我们她，好吗？"ิ
我明白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ม割断父母对孩子的牵挂，连死亡也不能。这牵挂的线团系在你的远逝的小躯体上，穿透生死的壁垒，达于另一个ฐ世界。我们明知你不复存在，仍然惦记你犹如惦记一个失踪的游子。
8
小床空了，屋子空了，我逃向外面的世界。可是，无论我逃到哪里，笼罩我的总是无边的空。
世界ศ也空了。
这个世界曾经是我所熟悉的，其中充满着我追求和我唾弃的事物。自从你出生后，我淡忘了这一切。我沉浸在你的世界里，不追求而已经满足，不唾弃而已经洁净。你走了，我被抛回到เ从前的世界，却发现自己在其中成了一个陌生人。
曾经因为你的存在而相形见绌的一切，由于你的不存在而更加微不足道了。
人生的路是不可逆的。我不可能再回到未曾生你的那种生活中去，想回也回不去了。你不是一个插曲，你永远改变了我的生命的旋๙律。
那么，就像从前守住你带来的欢乐，让我守住你留下的悲哀吧。我不再逃避，我的心因此而平静了。
9
妈妈和珍珍在低语，悄悄商量给你穿什么衣服，仿佛是要带你去作客。
过了几天，她们又埋头整理你的玩具和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藏进你专用的柜子。于是我觉得，你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等你归来，我们就会打开这个柜子，里面的玩具和衣物将重新派上用场。
我在屋里低头读书，突然听见妈妈在客厅里喊珍珍。刹้那间我想，一定是你醒了，妈妈让珍珍给你穿衣，你饿了，妈妈让珍珍给你喂饭，你尿了，妈妈让珍珍给你换尿布。
远处传来孩子的话音，可是我觉得，这话音就在近旁，是你在隔壁屋里说话。
妈妈路过平时给你买食品和用具的商店，不由自主ว地往里走，想着叉该给你添点什么了，却猛然停住，怔怔地站在商店门口。
电话铃响了，我冲过去，怕尖锐的铃声把你吵醒。准备接电话的手又缩了回来，让它响吧，如今你不会再被吵醒，而我也没有非接不可的电å话了。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