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未完
小店都上了排门，石子路下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ว边，哼着京戏，时而夹着个ฐ"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敞开到底，裸露着胸脯，带着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过一家店家，板门上留แ着个方洞没关上，天气太热，需要通风，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摇去。看着头晕，紧ู靠着墙走，在黑暗中ณ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来。操那！
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一个ฐ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ฐ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า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ๆ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来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也在这爿厂里做事，她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几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因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间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上，玻璃罩子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卖票的过来要钱，传庆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夹子，丹ล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这学期选了什么课？”传庆道：“跟从前差不多，没有多大变动。”丹朱笑道：“我爸爸教的文学史，你还念吗？”传庆点点头。丹ล朱笑道：“你知道么？我也选了这一课。”传庆诧异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学生？”丹朱扑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惯有个ฐ女儿在那ว里随班听讲，他怕他会觉得窘。还有一层，他在家里跟我们玩笑惯了的，上了堂，也许我倚仗着是自己家里人，照ั常的问长问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起脸来！结果我向他赌神罚咒说：上他的课，我无论有什么เ疑难的地方，绝对不开口。他这才答应了。”传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么เ？他做先生，不好么？你不喜欢上他的课？”传庆道：“你看看我的分数单子，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丹朱道：“哪儿来的话？他对你特别严，因为你是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港的学生高。他常常夸你来着，说你就是有点懒。”
我们的浴ภ室是用污暗的红漆木板隔开来的一间一间，板壁上钉着红漆凳，上面洒了水与皮肤的碎屑。自来水龙头底下安着深绿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见缸中腻着一圈白脏。灰色水门汀地，一地的水，没处可以放鞋。活络的半截门上险凛凛搭着衣服，门下就是水沟，更多的水。风很大，一阵阵吹来邻近的厕所的寒冷的臭气，可是大家抢着霸占了浴间，排山倒海拍啦啦放水的时候，还是很欢喜的。朋友们隔着几间小房在水声之ใ上大声呼喊。
她坐在栏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ฐ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ຖ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新า近他们女婿也出国深造了，所以苑梅回来多住些时，陪陪母亲。丈夫弟妹全都走了，她不免有落寞之感。这些年青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五十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驱。所以荀太太除了笑问一声“子范好？”也不去找话跟她说。
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略有点污浊，却仿佛有一种氤氲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脸水。
对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
牌声劈啪中，马太太只咕哝了一声“有个亲戚家有点事”。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ษ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๐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他在家里向来不开口说话。他是一个ฐ孤伶伶的旁้观者。他冷眼看着他们，过度的鄙夷与淡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饭，两ä样素า菜不用留แ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盆上头盖着点灰给它焐着，啊！”她和佣人说话，有一种特殊的沉淀的声调，很苍老，脾气很坏似的，却又有点腻搭搭，像个权威的鸨母。她那ว没有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的，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搭拉着眼皮，希腊ຘ型的正直端丽的鼻子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史的大商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现在很快乐，但也不过分，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๘的了。她摸摸头发，头发前面塞了棉花团，垫得高高的，脑后做成一个一个ฐ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她拿皮包，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像个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为什么เ，里面总像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条小紧ู身似的。
姚太太道：“那么这鸭子……”
季泽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锬人，哪禁得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เ地方แ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ຕ，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生那么เ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磕着瓜子——一个美丽ษ苍白的，绝望的妇人。
嫖，不怕嫖得下流，随便，肮脏黯败。越是下等的地方แ越有乡土气息。可是不像这样。振保后来每次觉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时候便想起当年在巴๒黎，第一次，有多么傻。现在他生的世界里的主人。
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灰色爱国布长袍，小白脸上永远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ใ耐烦，听他的口气决不会知道这里的礼服不过是临ภ时租给这两个女人的。一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般通灵的孩子，长大之后是怎样的一个ฐ人才，委实难于想象。
才把咖啡煮了，大银盘子端整好了，电话铃响起来。阿小拿起听筒，撇着洋腔锐声说：“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从来没听见过这女人的声音。又是个新的。她去敲敲门：“主人，电å话！”
他剃着光头，红黄皮色，满脸浮油，打着皱，整个的头像一个核桃。他的脑แ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润的，可是没有多大意思。
秀娟想了想道：“嗳ã，也是难！——我倒是听见他说，他那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家庭教师。”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层，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带着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๓顿了顿，微笑说道：“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所以有许多麻烦的地方แ我都有点儿懂——挺难做人的！”秀娟道：“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非常简单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么เ长住在乡下，只有这么个ฐ孩子，没人管。”家茵道：“要么我就去试试。”秀娟道：“你去试试也好。这样子好了，我去给你把条件全说好了，省得你当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费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说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嗳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来脾气就更大，佣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高先生穿着短打，绒线背心，他姨太太赶在他前面走出来，在铜钩子上取下他的长衫，帮他穿上，给他一个ฐ个地扣钮子。然后她将衣钩上吊着的他的手杖拿了下来，再用手杖一勾，将上面挂着的他的一顶呢帽勾了下来——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เ——手法娴熟ງ非凡。是个ฐ老法的姨太太，年纪总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๐面上，方脸，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双手为他戴上呢帽。然后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尝了一口，再递给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长衫里去，把皮夹子摸出来，数钞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
候，像轰雷掣电一般，他悟到เ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ะ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他仰面睡着，把两只手垫在头颈底下，那ว盏电å灯离他不到เ一尺远，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觉也不觉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ຘ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ฦ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ว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ฐ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ณ年妇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地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ຖ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ຖ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ว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黑成黑成地，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ว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ว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她心里突突地跳着，瞧见雍姊的丈夫和女儿的和蔼的招待，总觉怔怔忡忡的难过。
等那哨兵再给她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帅字旗的帐篷里去。她高举ะ着蜡烛站在项ำ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ว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ฐ；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ກ发已๐经有几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ฐ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谈女人
爱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三个ฐ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也不那ว么单调。大家熟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熟虽熟，他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
张爱玲是成名于本世纪四十年代上海的一位女作家，五十年代初ม移居国外。多年来，她的作品，不甚为国内读者所知，而在海外华人读者中，则有大批为之ใ倾倒的“张迷”。
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ว么多！”
更衣记
张爱玲的作品与时代的关系，较之ใ她的前辈、同辈和后辈笔下要疏远得多；然而张爱玲的创作生涯的荣枯兴衰，受到เ她所处时代的影响最大。“时代是仓促的，已๐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首先就破坏了张爱玲。短短两年的繁华过去，张爱玲的创作困顿下来，虽然她仍有少量佳作问世，但是总的来说，中ณ国文学史上再也没有一个ฐ属于张爱玲的时代了。
重到香港之ใ后，一个ฐ晚上柳原吻了她。第二天他却告诉她，他一礼ึ拜后就要上英国去。他是要逃避自己้的这一物。流苏被留在香港，独自住在他给她新租下的一所房子里。一切竟是这样的空洞，不切实，这样的没有着落吗？不，就是梦也要比这更分明些。她搬进了新า房子，客厅里门窗上的油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黏黏指尖贴在墙上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ฐ人。她突然移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ว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我的迂于定型的东西，张爱玲给我的新鲜惊喜却尚在判定是非之先。旧小说里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见珍禽异卉，多不识其名，爱玲的说话行事与我如冰炭，每每当下我不以为然，连她给我看她的绘画ฑ，亦与我所预ไ期的完全不对。但是不必等到后来识得了才欢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识，连欢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里倒是多少带有叛逆的那ว种诧异，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凭这样辛辣而又糊涂的好感觉，对于不识的东西亦一概承认，她问我喜欢她的绘画麽，只得答说是的，爱玲听了很高兴，还告诉她的姑姑。
行动四，流苏与范柳原同居，一周后，范离港去英国。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与我同名的人有两个之ใ多，也并没有人觉得我们的名字滑稽或具有低级趣味。中国先生点名点到我，从来没有读过白宇；外国先生读到เ“伍婉云”之类的名字每觉异常吃力，舌头仿佛卷起来打了个蝴蝶结，念起我的名字却是立即朗朗上口。这是很慈悲的事。
现在我开始感到我应当对我的名字发生不满了。为什么เ不另挑两个美丽而深沉的字眼，即使本身不能ม借得它的一点美与深沉，至少投起稿来不至于给读者一个ฐ恶劣的最初ม印象？仿佛有谁说过：文坛登龙术的第一步是取一个伟丽触目的名字。果真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么เ？
中ณ国是文字国。皇帝遇着不顺心的事便改元，希望明年的国运渐趋好转。本来是元武十二年的，改叫大庆元年，以往的不幸的日子就此告一结束。对于字眼儿的过分的信任，是我们的特征。
中国的一切都是太好听，太顺口了。固然，不中听，不中看，不一定就中ณ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
话又说回来的。要做俗人，先从一个俗气的名字着手，依旧ງ还是“字眼儿崇拜”。也许我这些全是借口而已。我之ใ所以恋恋于我的名字，还是为了取名字的时候那一点回忆。十岁的时候，为了我母亲主张送我进学校，我父亲一再地大闹着不依，到底我母亲像拐卖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在填写人学证的时候，她一时踌躇着不知道填什么名字好。我的小名叫两个宇嗡嗡地不甚响亮。她支着头想了一会，说：“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ກ译两个字罢。”她一直打算替我改而没有改，到现在，我却不愿意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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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姨ถ细姨及其他
林佩芬女士在《书评书目》上评一篇新า近的拙著短篇小说，题作《看张——＜相见欢＞的探讨》，篇首引衰枚的一首诗，我看了又笑又佩服，觉得引得实在好，抄给读者看：
爱好由来落笔难，
一字千改始心安；
阿婆还是初并女，
头未梳成不许看。
——袁枚《遣兴》
文内提起这故事里伍太太的女儿称母亲的表姐为ฦ“表姑”，而不是“表姨”，可见“两人除了表姐妹之ใ外还有婚姻的关系——两人都是亲上加亲的婚姻，伍太太的丈夫是她们的表弟，荀太大的丈夫也是‘亲戚故旧ງ’中的一名。”林女士实在细心。不过是荀太太的丈夫比她们表姐妹俩小一岁，伍太太的丈夫不见得也比太大年轻。
其实严å格的说来，此处应作“表姨”。她们不过是单纯的表姐妹。写到เ“表姑”二字的时候我也曾经踌躇了一会，但是没想到เ应当下注解。
我有许多表姑，表姨一个都没有。我母亲的表姐妹也是我父亲的远房表姐妹，就也算表姑。我直到เ现在才想起来是忌讳“姨”字。难道“表”不谐音“姨ถ”字？不但我们家——我们是河北人——在亲戚家也都没听见过“表姨”这称呼。唯一的例外是合肥李家有个ฐ女婿原籍扬州，是亲戚间唯一的苏北人，他太太跟我始妨是堂表姐妹，他们的子女叫我姑姑“表姨娘”。当时我听着有点刺耳，也投去研究为什么。固然红楼ä二尤也是贾蓉的姨娘——已๐婚称“姨ถ妈”，未婚称“姨ถ娘”没错，不过《红楼梦》里的小辈也称姨娘为“姨娘”。想必因为作妻不是正式结婚，客气的尊称只好拿来作为未婚的姨母看待。
我母亲是湖南人，她称庶母“大姨二姨”。我舅母也是湖南人。但是我舅舅家相当海派，所以表姐妹仍叫舅母的妹妹“阿姨ถ”——“阿姨ถ”是吴语，近年来才普及——有“阿姨”的也只此一家。
照理“姨妈”这名词没有代用品，但是据我所知，“姨ถ妈”也只有一个。李鸿章的长孙续娶诗人杨云史的妹妹，小辈都称她的姐姐“大姨妈”。杨家是江南人——常熟？
但是我称我继母的姐妹“大姨ถ”、“八姨九姨”以至于“十六姨”。她们父亲孙宝琦有八个儿子，十六个女儿。孙家仿佛是江南人——我对这些事一向模糊——虽然都一口京片子非常道地。
此外我们这些亲戚本家都来自华北、华中与中ณ南部ຖ。看来除了风气较开放的江南一隅——延伸到苏北——近代都避讳“姨”宇，至少口头上“姨”、“姨娘”的称呼已经被淘汰了，免与姨太太混淆。
闽南话“细姨”是妻，想必福建、广东同是称“小”作“细”。现在台湾恐怕不大有人称妻妹为小姨了。
三0年间张资平的畅销小说，有一篇写一个ฐ青年与他母亲的幼妹“云姨ถ母”恋爱。“云姨ถ母”显然不是口语，这称呼很怪，非常不自然，是为了避免称“云姨”或“云姨娘”。即使是文言，称未婚少女为“姨ถ母”也不对。张资平的小说外表很西式，横行排字，书中地点都是些“h市”、“s市”，也看不出是否大都市，无法推测是汉口、上海ร还是杭州ะ、汕头。我的印象是作者是内地人，如果在上海写作也是后来的事。他显然对“姨ถ”字也有过敏性。
“表姑”、“表姨”的纠纷表过不提，且说《相见欢》这篇小说本身，似乎也应当加注解。短短一篇东西，自注这样长，真是个笑话。我是实在向往传统的白描手法——全靠一个人的对白动作与意见来表达个性与意向。但是向往归向往，是否能做到一两分又是一回事了。显然失败了，连林女士这样的细心人都没看出《相见欢》中的苟绍甫——
1对他太太的服饰感到兴趣，虽然他不是个娘娘腔的人；
2认为盲婚如果像买奖券，他中ณ了头奖；
2跟太太说话的时候语声温柔，与平时不同；
4虽然老夫老妻年纪都已过中年，对她仍旧有强烈的欲望；
——是爱他太太。至于他听不懂她的弦外之ใ音，又有时候说话不留神，使她生气，那是多数粗豪的男子的通病。
这里的四个ฐ人物中，伍太太的女儿是个旁观者。关于她自己的身世，我们只知道她家里反对她早婚，婚后丈夫出国深造，因为ฦ无法同去，这才知道没钱的苦处。这并不就是懊悔嫁了个没钱的人，至少没有悔意的迹象，小夫妻俩显然恩爱。不过是离愁加上面对现实——成长的痛苦。
伍太大有两点矛盾：
1้痛心她挚爱的表姐彩风随鸦，代抱不平到恨不得红杏出墙，而对她钉梢的故事感到เ鄙夷不屑——当是因为前者是经由社交通见的人，较罗曼蒂克；
2因为她比荀太太有学识，觉得还是她比较能ม了解绍甫为人——他宁可在家里孵豆芽，不给军阀做事，北伐后才到เ南京找了个小事。但是她一方面还是对绍甫处处吹毛求疵，对自己的丈夫倒相当宽容，“怨而不怒”，——只气她的情敌，心里直骂“婊子”，大停她的淑女形象——被遗弃了还乐于给他写家信。
显然她仍旧妒恨绍甫。少女时代同性恋的单恋对象下嫁了他，数十年后余愤未平。倒是萄太太已经与现实媾和了，而且很知足，知道她目前的小家庭生活就算幸福的了。一旦ຆ绍甫死了生活无着，也准备自食其力。她对绍甫之ใ死的冷酷，显示她始终不爱他。但是一个ฐ人一辈子总也未免有情，不过她当年即使对那恋慕她的牌友动了心，又还能怎样？也只好永远念四着那钉梢的了。
几个人一个个ฐ心里都有个小火山在，尽管看不见火，只偶尔冒点烟，并不像林女士说的“槁木死灰”，“麻木到近于无感觉”。这种隔阂，我想由来已久。我这不过是个ฐ拙劣的尝试，但是“意在言外”“一说便俗”的传统也是失传了，我们不习惯看宇里行间的夹缝文章。而从另一方แ面说来，夹缝文章并不是打谜。林女士在引言里说我的另一篇近作《色。戒》——
……是在探讨人心中“价值感”的问题。
使我联想到เ中ณ国时报《人间》副刊上曾经有人说我的一篇小说《留情》中淡黄色的墙是民族观念——偏爱黄种人的肤色——同属《红楼梦》索ิ隐派。当然，连《红楼梦》都有卜世仁，贾姜ä的舅舅。但是当时还脱不了小说是游戏文章的看法，曹雪芹即使不同意，也不兔偶一为ฦ之。时至今日，还幼稚到用人物姓名来骂人或是暗示作书宗旨？
此外林女士还提起《相见欢》中ณ的观点问题。我一向沿用旧小说的全知观点羼用在场人物观点。各个ฐ人的对话分段。这一段内有某人的对白或动作，如有感想就也是某人的，不必加“他想”或“她想”。这是现今各国通行的惯例。这篇小说里也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林女士单挑出伍太太想的“外国有这句话：”死亡使人平等。‘其实不等到死已经平等了。当然在一个女人是已经太晚了……“指为ฦ”夹评夹叙“，是”作者对小说中人物的批判“，想必因为ฦ原文引了一句英文名句，误认为是作者的意见。
伍太太“一肚子才学”，但是没说明学贯中西。伍太太实有其人，曾经陪伴伍先生留แ学英美多年，虽然没有正式进大学，英文很好。我以为是题外文章，略去未提。倘然提起过，她熟ງ悉这句最常引的英语，就不至于显得突死了。而且她女儿自恨不能跟丈夫一同出国，也更有来由。以后要把这一点补写进去，非常感谢林女士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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