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眼睛看:一个穿竹布衫子的身材瘦小的少女抿着嘴在对她笑。
淑英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松了手,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琴,她的额上满是汗珠。她定
走到了外面,那是克明夫妇的寝室。张氏在靠壁放的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淑英端了一
二柜前面,把煨在“五更鸡”上的茶壶端下来,斟了一杯茶,掉头问道:
“海ร儿,到婆这儿来,”周氏看见海ร臣,胖脸上露了喜色,便坐起来,伸出手唤道,她
英回答。
我在阴郁沉闷的空气中ณ做过不少的噩梦。这小说里也有那些噩梦的影子。我说过我在写
说不准我进书房读书了。她教我勤快地做针线,绣花……”她说到这里再也接不下去,就坐
在藤椅上,把头俯在书桌上面抽抽噎ດ噎地哭起来。
琴被淑贞这一哭,把心里也搅乱ກ了。她极力压抑住悲痛的感情,走到เ淑贞的身边,扳起
她的头,摸出手帕来替她揩眼泪,一面柔声劝道:“不要哭了。任何事情都有办法可想。五
舅母也许是一时动气,过了两天多半会后悔的。你也不要认真才好。”
淑贞想止住哭,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把头靠在琴的胸前,断ษ断续续地说:“你不
晓得妈的脾ຆ气。她比哪个ฐ都任性。她一点也不体贴我。她恨我!”
琴不禁微微地笑了,她更柔和地说:“四表妹,你真是个小孩子。你怎么会有这种念
头?五舅母是你的母亲,哪有做母亲的恨女儿的道理?你不要这样胡思乱ກ想!”
“你不明白。她恨我,我晓得她恨我!”淑贞激动地分辩道。“妈亲口对我说过她恨
我,因为我不是一个ฐ男人,将来不能ม够替她出一口气。妈还怪我长得不好看。妈恨爹,因为
爹总是欺负她。她要一个儿子来替她出气。我偏偏是一个ฐ女儿,我又没有哥哥弟弟。所以她
恨我……”
琴不能够再静静地听下去了。淑贞的这番话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ศ,使她知道一件新า
的事情。这个ฐ女孩的不幸的生活这时候才在她的眼前完全展开。这样的一种生活甚至是她以
前想象不到的。淑贞受过了那样的苦,而且以后还要继续受更多的苦。她能ม够拿什么话安慰
淑贞,帮助淑贞呢?她自己้也有点惶惑了。她的平日很灵活的脑แ筋这时候也显得不够灵活
了。她觉得心里有点纷乱ກ,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有点改变,她害怕淑贞的绝望的悲痛会传染
给她。她不能够抗拒淑贞的话。她没有别ี的办法,就伸手掩住了淑贞的口,说道:“四表
妹,不要这样说。我们以前还不晓得你有这么大的痛苦。”她放开那ว只掩口的手,温和地、
怜爱地轻轻抚着淑贞的头发,揉着淑贞的脸。“五舅母虽然不喜欢你,你也不要灰心。你要
原谅她。她也很孤寂。你好好地待她,她说不定会回心转意的。况且即使她不喜欢你,还有
我们,我们爱护你。你是我们大家的好妹妹……”
淑贞经这一劝,心里轻松多了。她觉得琴说的话都有道理,而且单是听见琴的温和、亲
切的声音就足以减轻她心上的悲哀的重压,同时增加她对琴的信赖。然而还有一件事情搅乱ກ
她的心,她仰起脸去看琴,一面说:“但是妈不许我以后再进书房读书……”
琴不等她说完,就接口说道:“那也不要紧。横竖在书房里跟着那ว个冬烘先生读书也得
不到什么เ有益的知识。你高兴读书,你二哥、二姐和我,我们都可以教你。这比在书房里读
《女四书》,《烈女传》之ใ类强得多了。”
“那是再好没有的了,”淑贞到这时才破涕๓为笑,她欣喜地说。过后她又带了感激的眼
光望着琴称赞道:“琴姐,你真好。怪不得我们都依恋你。你一个ฐ星期不来,我们就像失掉
什么东西似的。你一来我们大家都高兴,连大哥也有说有笑的。只要你常来,我不会再哭得
像今天这个样子。”
“五舅母还没有起来罢,”琴忽然想起就问道。
“妈先前醒过一回,后来又睡着了。现在大概还没有醒。她平时总要捱到吃早饭时候才
起来,”淑贞答道。
“那ว么我们先到เ花园里头去。二姐她们都在等你。我特意来约你的,”琴邀请地说,就
要拉她出去。
“我不去。你一个人去罢,”淑贞挣脱了琴的手埋下头答道。
“为什么不去?我以为你一定去的,”琴惊讶地问道。
淑贞红着脸迟疑半晌才说:“我的眼睛哭肿了,怎么好出去见人?”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点小事情。”琴不觉失声笑了起来。“不要紧,没有人会笑你
的。倒是我忘记了。我去喊人打脸水给你洗洗脸,你收拾一下再出去。”
“让我去,我去!”淑贞说着就走出去。过一会儿她和沈氏最近从育婴堂领ๆ来的十三岁
的小丫ฑ头春兰一道进来。春兰端了一盆脸水,放在脸盆架上,又给淑贞搬出镜奁来。淑贞洗
了脸,琴拉着她对镜敷了一点粉,然后吩咐春兰把东西收检好。她们一道走出了房间。
她们走过了堂屋,经过左ุ上房的窗下进了过道,觉新า的房门就开在过道上。她们走过觉
新的门前,听见觉新า在房里教海臣认字。琴把门帘一掀往房里走去,淑贞也跟着进了觉新า的
房间。
觉新看见她们进来,连忙推开海ร臣,站起来让坐。他又叫海ร臣招呼了“琴孃孃”。
琴看见海ร臣就想起他的母亲,于是李瑞珏的丰ถ腴的面庞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但是她马
上用最大的努力镇定了心。她并不坐下,却弯着身子跟海臣讲话,海臣的天真的话驱散了她
的哀思。
“琴妹,你们昨晚上又到花园去赏了月来,我知道,”觉新า带笑地对琴说。
淑贞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惊讶地望着琴,有点莫名其妙。
琴含笑地微微点头,说道:“那ว是二表妹因为ฦ心里烦拉我去的。你既ຂ然晓得,为什么当
时不喊我们?”
“我看见你们像小偷那样弯着身子轻脚๐轻手地走,不好意思喊你们,所以没有做声,”
觉新า嘲笑似地说。“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也晓得。”
“你怎么晓得?难道你那ว个时候还没有睡?”琴惊问道。
“我一晚上很少睡过四点钟,这半年来都是如此。”觉新的声音依旧很平稳,但是琴觉
得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愁。
“大表哥,你太苦了。你应该请个医生看看才对,”琴带着同情的关切说。
觉新า不觉叹了一口气,他自语似地答道:“找医生看也没有用处。我的病自己知道得很
清楚。梅死了,珏也死了。三弟走了。为了三弟的事情,我到现在还常常受人埋怨。珏的第
二个小孩上个月又在他外婆家里死了。我心上的伤痕只有我一个ฐ人知道。我纵然形如槁木,
心如死灰,我也如何能ม够忘记!倘使不是为了海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会活到今天。”他
说到这里眼圈一红,便把脸掉过去望窗外。